千絲萬縷的柳條在夜風裡搖曳,它們的影子在由遠及近的火光里散開又聚攏,像是少女披散在肩後的長髮,隨著輕盈的步伐而晃動。
陳照提著一盞油燈,另一隻手裡把玩著一塊沉甸甸的金元寶,漫不經心的走在昏沉的街道上。
黯淡或明亮的星月沿著她的前方不斷鋪展,熟悉的青石板路倒映在那雙烏黑的眼眸里。
爬滿地錦的矮牆在陳照的兩側延伸,路面上凹凸不平的痕跡在油燈的照耀里折射出水波一樣的光暈。
十幾年不見,這座城市還是記憶里的模樣,只是難免又添了些蒼老,怎樣的裝修和翻新也掩不住那骨子裡透出的斑駁。
大街小巷憊賴地縱橫交錯,住在其間,走在其間,更不見如何縱橫交錯。
每條街的名稱似乎是天命,有以地名名之,有以人名名之......誰是給街定名的人呢,總有這樣一個人,無從考知。
一座燈火通明的道場佇立在她視線的盡頭。
陳照逐漸是放慢了腳步,直到是停在了道場的門口,門匾上的「東籬」二字寫得蒼遒有力。
這是許多年前她第一次來到渭城的時候,替這裡的主人執筆寫就的。
致遠先生在離世前做過一組散曲,叫「仙呂·青哥兒」,過去三十年了,她翻來覆去的就記得其中的一句。
「榴花葵花爭笑,先生醉讀《離騷》~臥看風檐燕壘巢。忽聽得江津戲蘭橈,船兒鬧......」
陳照隨意地哼唱著曲子的調,然後逕自走進了這座垂垂老矣的道場。
不請自來,可是惡客?道場裡,正在指點姜元操控衛氣淬鍊人體各脆弱部位的中年男人回過頭,卻是見到了一位舉止瀟灑的少女快步走上了迴廊。
他的眼睛立刻瞪大了,顫抖的聲音里充盈著激動與驚喜,「東籬武室第四代傳人,馬修禊,見過方山子前輩!」
「哦......是你啊,那個樁功都站不穩的小孩已經長這麼大了。」陳照有些興趣缺缺的看著他,「如果四十歲之前不能突破到五識境,以後磨礪五識的時候會很危險。」
「弟子,弟子謹記!」
「方山子。」聽到這個名字,姜元立刻就想到了前幾天蘇幼安花重金買下的那枚寫著「龍丘」二字的錦旆。
「嗯,你也認得我?」陳照瞥向了一旁停下了《神衛功》修煉的姜元,這男孩當然沒有說話,但臉上那不經意流露的些許細微表情卻是被她過于敏銳的眼識給注意到了。
「也許是認得前輩的字。」姜元感覺到這位「少女」身上正在散發出一種極強烈的存在感,便是坦誠相告,「前些時日在水橋街見到了一面寫著『龍丘』二字的酒旗,有人說這是方山子的作品。」
「談不上作品,」陳照忽然捕捉到了一抹熟悉的內息,便是立刻撇開了那位滿臉寫著崇拜的後輩,大步走到了蹲到正在打坐的姜元身旁,不由分說地就抓起他的一條胳膊。
她的內息僅僅是往姜元的身體裡探入了半個呼吸的時間就迅速抽回,仿佛遭了雷擊一樣後退兩步,「見鬼了。」
「見鬼了,」姜元坐在原地不敢動彈,心裡尋思這女人到底是什麼來頭,自己居然完全反應不出來她的動作……
不過好在,《四瀆訣》的修行成果正在體現。用不了多少時間,他就能輕易的對此作出反制。
陳照努力平復著情緒,同時側目看向站在一旁有些手足無措的馬修禊,「能讓你師傅出來話事嗎?」
「師傅他被六道教的賊人殺害了。」
這話一出來,陳照的表情立刻冷了幾分,「青呂是怎麼死的。」
「...不死蟲。」
陳照挑了挑眉毛,對此並不意外,「我知道了。」
然後她指著坐在地上的姜元,又問馬修禊,「這小子是你們這裡的弟子嗎?」
「不是。」
「那我就要帶他走了,」陳照伸手揪住姜元的後衣領,把他整個人拎起,同時內力流通,讓柔軟的布衣立刻如盔甲般堅硬,如此把他固定在了自己的手中、無法動彈。
馬修禊下意識就要上前勸阻,但方山子是正道里頗具盛名的大前輩,有著一身深不可測的修為,又是東籬道場接連兩代創始人的故友與老師。
於是他怎麼也邁不出追趕的步子,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陳照提著姜元往迴廊之外大步流星。
「且慢!」忽然是有清脆的女聲打破了迴廊里凝固的氣氛。
容貌相近的姐妹帶著滿身草藥味從庭院後邊跑出,一直到武室的大門前,攔住了陳照的去路。
「你們又是誰?」
「榴花(葵花)。」女孩們異口同聲的說著。
「他是蘇小姐的學生,你不能帶走他!」姐姐鼓起勇氣看向這位氣勢凌人的道姑。
「沒錯!」有了姐姐起頭,性子相對軟弱的葵花就有了附和的力氣。
「你們是馬青呂養大的?」陳照露出了一個古怪的笑容。
兩位女孩剛要回答,就發現自己的身體不受控制了。
陳照放下了姜元、散開了他衣服里的內力,然後把榴花和葵花扛在了肩頭,隨即扭頭看向身後的男孩,「小子,你去前面帶路。」
「去哪兒?」姜元此時已經判斷出對方沒有惡意。
「見一見她們口中的『蘇小姐』,」陳照無精打采的說著,「你的天賦跟著誰都是浪費......除了我。」
*
「就憑你?!」
東籬客棧的大堂里,原本是坐在門邊看書等待姜元回來的蘇幼安丟了手裡的書本、然後捏著畫筆就站起身,咬牙切齒的瞪向這客棧外的不速之客。
早已解脫束縛的榴花和葵花立刻是跑過來,躲在了她身後,委屈巴巴的描述著陳照的暴行。
「有意思。」陳照兩手抱胸,平靜的投以視線。「原來是丞相的女兒。」
蘇幼安意識到了此時的處境或許要與自己的預想有些出入,便是收斂起了那些小情緒,嚴肅的應對這位身穿道袍的同齡少女......至少從外貌上看,她們算是同齡。
「你到底是誰?!」
「岐亭,方山子。」
「方......」
「方山子,陳照。」對方如此清楚的說明了。
蘇幼安感到難以置信,方山子可是四十年前初入江湖的一刻就開始名聲大噪的人物,是在九州十地都留有過傳說的女俠,怎會是生得這般年輕?!
她從小就聽著各式各樣的關於方山子行俠仗義的故事長大,有關這位女俠的事跡早已被說書人改編了成百上千次流通於茶樓酒肆之中,是中原人印象里「巾幗不讓鬚眉」的象徵之一。
在學習一篇殺法的那段時間裡,蘇幼安常常是苦中作樂的幻想著自己以後能靠著這些本領行走江湖,效仿那位方山子成為一位鋤強扶弱、懲奸除惡的女俠。
可以說,面前這「少女」就是她的偶像。
現在,那個仿佛象徵著夢想的美好形象在蘇幼安的心裡開始不斷坍塌。
「這是我的學生!」蘇幼安氣惱的瞪著對面的前輩。
「別這麼幼稚,蘇小姐,」陳照無精打采的說著,「以你的眼界,應該能知道他練的是何等內功——」
「自從四瀆五嶽被創造出的那一刻起,往後八百年都不曾有人真正的將它們掌握。」
「那、那又如何?」蘇幼安的氣勢弱了幾分,但還是不想讓她搶走這個於朝廷能派上大用場的「書童」。
此時,大堂里的侍從與掌柜早已經是跑回後院了,不敢摻和到這兩位大人物的糾葛。
「我能帶著他找到《五嶽經》,」空蕩蕩的大堂里,陳照的一字一句都顯得格外清晰,「我會把他培養成當之無愧的『武神』。」
蘇幼安咬著單薄的嘴唇,然後看向站在陳照身後一動不動的姜元,「你怎麼不問問他的意見?」
「嗯,」陳照點頭,然後再一次的散開了姜元衣服里流通的內力,「你意下如何?」
姜元思考了一會兒,「能說實話嗎?」
「有緣則有緣,無緣則無緣,強求不來。」陳照點頭,「改因成果,是道門大忌。」
「即便是沒有前輩的指點,我一樣能成為你口中的『武神』。」拒絕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
陳照的表情一陣陰晴不定的變化,最後是釋然了,「慢一點,也好。」
「八百年前的那個人,二十歲才開始習武,到他三十歲的時候,就已經打服了整個中原。此後的半生都在那條路的盡頭反覆碰壁。」
她看向姜元的眼神沒有憐憫或者同情,只有一種莫名的猜疑,以及對這份猜疑的畏懼,「你太年輕了。」
「如果能選,我也不想這麼年輕就開始習武。但既然走在這條無法中斷的道路上了,就只好儘可能的享受一下過程里的樂趣。」
聽到這裡,陳照就走到蘇幼安的身後牽起了榴花與葵花,然後毫不猶豫的轉身離開。
她沒有問這位男孩關於「前世今生」的問題,無論對方給出的回答是真是假,她都不敢問。
方山子拉著放棄掙扎的姐妹倆離開了客棧。
留下滿臉狐疑的蘇幼安繞著姜元在打轉。
「嘿,你難道真是方寸觀那位初代觀主的轉世?」女孩伸手在姜元面前晃了晃。
道姑不敢問,她敢。
姜元越厲害,蘇幼安就越滿意,因為這樣就可以帶著他去京城裡給那位丞相一個大驚喜——真想看到那個滿腦子工作的老頭露出震驚的表情。
年僅十四歲的當鋪後生只是用詭異的眼神盯著蘇幼安瞅了好一會兒,「這問題我要怎麼回答?」
「給我透個底唄。」
「如果真是轉世,我肯定不會記得前世的記憶。」姜元被她瞅得有些脊背發涼,「所以你們怎麼都說我是別人的轉世?」
蘇幼安嘆氣,「我前不久就打聽過,你手裡那本正牌的四瀆神功幾十年前就在江湖裡傳遍了,期間也鬧出過許多次大大小小的風波,但是迄今為止從沒有人真正練成過,自然就隨著時間推移被當做了假貨......」
「成功練出《四瀆訣》的人,天底下就你一個。」
*
衙門監獄的地牢里,石牆上固定的油燈散發出黃澄澄的光芒。
偶爾路過的獄卒的影子被龐大的投射在地面,他們的腳步聲迴蕩於空曠的過道里。
一隻漆黑的蜈蚣沿著石磚的縫隙爬出,兩對細長的觸鬚搖晃著,然後蠕動無數步足,隨著細小的沙沙聲靠近了地牢最深處的房間。
斷了手臂的許連枷面色慘白地背靠在乾燥的枯草堆里,她的腳邊擺著一碗有些發霉的小米。這是她今天的晚飯。
她要把這份食物留著,想賭明天獄卒在開門的時候能因為它做出規矩之外的舉措,從而露出一些破綻。
這未知的破綻或許能讓她得以逃脫。
正如此謀劃,一隻漆黑的蜈蚣就從牢籠的縫隙里鑽了進來。
「這是......」
許連枷虛起眼睛,五識境的眼力讓她能清楚的見到這所謂的「蜈蚣」分明就是上百隻黑色圓形小蟲的組合!
不死蟲?!
她的心底閃爍出了些許恐懼。
行走江湖多年,自然是聽說過這凶名遠揚的至邪之物。
但這「蜈蚣」沒有明顯表現出要加害她的意思,只是保持一個能讓她有「安全感」的距離,如此一動不動。
過了好一會兒,許連枷緩緩的直起身子。
她隨時要接受大晉律法的制裁,那是死路一條。
而即便是僥倖逃出了這座地牢,斷了手臂的自己也不可能順利逃出這座已然是殺機四伏的渭城。
失去手臂而導致武功威力驟減的許連枷在那些江湖人的眼中無疑是行走的十五兩黃金。
昔日的「朋友」往往會利用那些來之不易情報,想方設法的搶先找到許連枷,然後摘下她的頭顱用各種方式去領賞。
她的眼底閃爍出一絲陰狠的決然,然後靠近了地上那隻「蜈蚣」——
「蜈蚣」迅速解體,作漆黑的水流射入了她的眼睛。
許連枷驀然是向後一縮,腰杆扳直了,然後怪笑著看向了自己開始恢復知覺的斷臂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