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你往何處去
肖堯這才有功夫注意到站在郁波左邊的那個人——這人身穿一件淡藍色的短袖襯衫,下身著一條米色的長褲,腳上是一雙灰色的運動鞋,配白色運動襪。他頭戴著一頂棕色的鴨舌帽,臉上有皺紋,身材中等偏胖,但並不顯得臃腫,反而有一種沉穩的氣質。
儘管他已經上了一點年紀,但他的面容依舊精神矍鑠,額頭寬廣,鼻樑高挺,下巴線條深刻,輪廓分明。他的雙眼明亮有神,透著堅定和隱隱約約的……殺氣?
肖堯自己也不知道「殺氣」這兩個字是從哪兒冒出來的,他覺得這人有點面熟,一時又想不起來到底在哪見過。
「這位是釋慧大師,你們在龍華見過,」郁波主動介紹道:「宋先生的追悼會上。」
「哦哦哦,原來是你啊!」肖堯恍然大悟道:「沒穿和尚衣服,都認不出來了。」
「肖堯!」郁璐穎和沈婕一起皺了皺眉頭,不約而同地拉了拉他的左右胳膊。
「無妨,」釋慧呵呵笑道:「郁神父,這些年輕人都是你堂區的教友嗎?」
肖堯心想,承蒙波哥那麼多的照顧,在他的「同行」競爭對手面前,可得給他留點面子,遂搶答道:「是的,我們都是。」
「嗯……」釋慧沉吟道:「可老衲觀施主之氣,不像是領受過洗禮之人吶。」
「明年,明年復活節就洗。」肖堯圓道。
他好像聽郁璐穎說過,洗禮一般都是在復活節?
「好,很好,」郁波撫掌大笑道:「我記下了,伱可得說話算話!你跟同學打架的事情,我就不追究你了。」
「呃……」肖堯頭上黑線。
眾人都爆發出一陣歡快的笑聲。
「所以說,郁神父,」肖堯覺得,該是切入正題的時候了:「特意把大家喊出來,還那麼著急,到底什麼事情呀?」
「是老衲的主意,」那釋慧露出一個慈祥的微笑:「老衲今日恰好得空,想帶諸位去『眾人的殿堂』,帶你們歷練歷練,修修心性,以免誤入歧途。」
「哈?」肖堯說。
「用你們的話說,刷經驗,練級。」
「哈?」肖堯說。
在前往橋洞的路上,釋慧為一行人等解釋了所謂「歷練」「修心」的含義。
「諸位小友應該都知道,所謂『殿堂』的本質是什麼吧?」釋慧笑呵呵地問道。
帶魚猶豫了一下,率先開口回答道:「波哥有給我講解過,但我還是聽得霧煞煞的。」
「所謂的『殿堂』其實是外來詞的翻譯,指的是潛藏在人心底的『認知』世界,它是由個人內心的扭曲和不正常的欲望、情感所構成的主觀世界。因此,殿堂是一個人內心深處的痛苦與掙扎。眾生皆苦,早在唐朝時起,一些禪師便開始通過冥想與入定進入『殿堂』,幫助求助者恢復正常的心理狀態。」
「真的嗎?」郁波當面拆台道:「我保留謹慎的懷疑態度。」
釋慧自顧地說下去:「在『殿堂』中,精神力量的強大程度,是影響『覺醒者』在其中能力的唯一標準。而這種精神力量,是可以後天被人為鍛鍊的。」
「『覺醒者』是釋慧大師自創的術語,指的是像肖堯和沈婕這樣,已經擁有了自己精神堡壘的人,」郁波解釋道:「與之對應的還有『潛能者』,指的就是穎穎和小戴,你們這些可能會有天賦的人。」
「與其說是『天賦』,倒不如稱之為『慧根』。佛不是你們的天主,他們不是神,不過是覺悟的凡人罷了,」釋慧笑呵呵道:「郁神父與老衲初次相會時,曰『佛像不過是草芥』,老衲卻回答他說,『佛亦然』。」
「就是因為這三個字,」郁波承認道:「我開始覺得,這老和尚是有點東西的。」
「故,老衲以為,」釋慧繼續說道:「將找到自己精神堡壘的人稱之為『覺醒者』是非常恰當的。」
「大師,您所說的鍛鍊,就是指不斷地和陰影戰鬥嗎?」沈婕問釋慧。
「這是其中的一個途徑,」釋慧解釋道:「另一個途徑就是不斷冥想自身『精神堡壘』的內心世界,增強與自身堡壘之間的精神契合度……」
「嗯,波哥也這麼跟我說過,」沈婕點頭道:「所以我最近每天晨跑以後都會去波哥那裡參加彌撒,也學會了念玫瑰經,還搜集了很多有關瑪麗一世女王的歷史記載跟影視資料,包括大不列顛那段時期的社會環境和歷史背景……」
「做得對,繼續保持,」郁波給予了他的肯定:「大家要像沈婕同學學習。」
肖堯心想,說是「大家」,這裡的「覺醒者」好像只有我跟沈婕兩個人而已吧?
「我一定會繼續努力的!」肖堯說。
郁璐穎則嘆氣道:「還不知道我能不能覺醒呢——好想知道我的堡壘到底是誰?」
「就目前的觀點,」釋慧轉頭對郁璐穎道:「精神堡壘和自然人之間,並非一一對應。」
「也就是說,」肖堯一驚:「我們都可以擁有複數的堡壘?」
「這個還很難說,」釋慧告訴他們:「但可以確定的是,隨著戰鬥經驗的累積,以及精神契合度的大幅增強,甚至是一些新的頓悟,精神堡壘也有可能發生或大或小的變化。」
「就是升級唄,或者說進化為更強的形態?」帶魚有些興奮地問。
「要這麼理解,也不是不可以……」郁波說:「不過我還是要提醒你們,這裡面很多都是釋慧大師自己的研究理解,在組——在國際上還沒有取得公認和共識……」
釋慧笑呵呵地補充道:「本身,堡壘就是個體為了適應社會而在內心深處形成的一種『假象』或者『表象』。這種表象既可以是個體自我意識中所意識到的,也可以是個體潛意識中所不自知的,它們為個體在社會中的生存和互動提供了某種形式的保護和支持。究竟是精神塑造出了堡壘,還是存在堡壘借精神誕生,還沒有定論。」
「不過,」郁波開口道:「在影世界和影時間中,我們所展現出來的,往往是個體在內心深處形成的、隱藏起來的人格形象。這種形象通常是個體內心深處真實的、原始的個性特質和情感表現,但由於文化和社會習慣的壓制,或者是個體對自我的抑制,使它們不能被展現出來。」
少年和少女們面面相覷,誰也沒有說話。
有人長長地打了一聲哈欠。
「好像是講得太深了?」釋慧跟郁波說。
「我就還有一個問題啊,」帶魚舉手道:「增強和提高這個堡壘的力量,能讓我在現實里也變得更厲害不?比如打架更厲害?」
郁波皺了皺眉頭,釋慧則回答道:「精神的修行當然是可以反饋於真實世界的,但恐怕未必是以小施主以為的那種方式。」
「你就知道打架!」郁波輕拍了一下帶魚的頭:「別的什麼都不會。」
一路上,肖堯聽得認真,開口卻少,此刻,他忽然開口並停下了腳步:「郁神父所言差矣,他還會泡妞。」
「真厲害。」郁神父說。
「我們到了。」肖堯宣布道。
這就是那天沈婕被郁璐穎氣跑,自己找了她一個晚上的時候,所路過的橋洞。
肖堯清楚地記得,那天自己鑽進橋洞下面的鏡子,所進入的那個詭異世界。
即,郁波所謂的,「眾人的殿堂」。
在那裡,他碰到了一個無臉的賣花姑娘,在她的提醒下,才在「大黑暗電影院」找到了沈婕。
難道要把她也當作「經驗包」嗎?肖堯實在有些於心不忍。
這座看似平凡的引橋在歲月的侵蝕下,已經顯露出它的破敗之處。洞口的拱形石牆上,有不少地方掉落,露出了牆內的磚塊和混凝土,有些地方還被腐蝕成一片斑駁的黃色。
一行人走進這個橋洞,只覺得空氣都變得有些潮濕了。光線十分暗淡,只有一盞老舊的燈泡發出微弱的光芒,隨著風吹搖晃著,似乎一旦停電就會徹底陷入黑暗。洞內的牆壁上,零散的塗鴉和刻字,也讓整個空間顯得更加混亂和破敗。
這個橋洞似乎是無人問津的地方,經常會有一些無家可歸者在這裡過夜,上次肖堯來的時候,這裡就睡滿了一排,今天卻不見一人——不知道是不是剛被城管大隊掃蕩過。
這樣也好,肖堯想。不然這一群人要偷偷地溜進鏡子,動靜可著實不小。
空蕩蕩的角落裡,散亂地擺放著一些被遺棄的物品,有些已經是破爛不堪,有些則還算保存完好。其中最顯眼的是一面落地鏡子——這面鏡子很高很大,就像一扇門一樣,占據了大部分的角落。
真好,這玩意兒還沒被人搬走,肖堯想。
不然我還得再找地方去買,然後再扛過來。
理所當然的,肖堯第一個進入了鏡子。
和上次進來這裡時一樣——鏡子裡的世界,和外面的世界,除了左右顛倒之外,似乎並沒有什麼不同。
唯二的不同就是籠罩在視網膜上的綠色濾鏡,以及熙熙攘攘的人群了。
和上次一樣,那些穿梭不息的陰影並沒有攻擊性,只是帶著麻木和悲哀的神情,似乎看到了肖堯,但完全沒有關注,只是繞開,然後低頭繼續前行。
肖堯有一種衝動,想要拉住其中的一人,問問它「你往何處去?」
接著,一條包裹在黑色褲襪中的修長玉腿便從他身後的鏡子裡伸了出來。
郁璐穎手裡拉著郁波,沈婕緊隨其後。
他們進來以後,涌動的「shadow」人潮便瞬間靜止了下來。
想像一下,整條街道的,穿梭不息的人潮,忽然,一下子,全都停了下來。
接著,影子們便慢慢地朝四人圍了上來,低吼的聲浪一陣又一陣地傳來。
肖堯長劍出鞘,郁波端起了手裡的獵槍,沈婕的右手燃燒起火焰,郁璐穎則閉上眼睛,開始默默地祈禱。
四人背靠背,圍成了一個圈,場上劍拔弩張,戰鬥一觸即發。
肖堯心裡覺得奇怪,難道這些影子只是不會主動攻擊自己而已嗎?
我到底有什麼特別的?
還是說,「入侵者」數量增多了以後,就會觸發這樣的防衛機制?
還沒等他想清楚,一隻包裹在白色運動襪中的大腳便從鏡子裡伸了出來。
那釋慧拉著帶魚,最後進入了這個世界。
場上的形勢再次發生了逆轉。
看到釋慧和帶魚進來,所有準備攻擊的陰影立時定格住了。
它們瞪大了眼睛,仿佛看到什麼可怕的東西。
接著,它們發出了一陣尖銳的、恐懼的叫聲,像是被深深地驚嚇到了。
那種聲音不是人類能發出的,當它們發出那恐懼的叫聲時,整個空間仿佛被它們的聲音所充滿——這種聲音刺耳又刺骨,如同刀割一般,讓眾人不禁都打了個冷顫。它們的聲音還伴隨著尖銳的哀嚎聲和悲傷的呻吟,仿佛在經歷著某種不可言喻的痛苦。
伴隨著這些悽厲的,仿佛來自地獄深處的吼叫,陰影們開始慌亂地逃竄,像是想要儘快遠離某種恐怖的存在。它們不再是之前的麻木和悲哀,沒有絲毫的停留,轉瞬間就消失了,像是從未存在過一樣。
霎時間,整個街道變得空無一人,只剩下肖堯、郁璐穎、郁波、沈婕、釋慧與帶魚六人,面對著這個神秘的世界。
「我……」肖堯說。
「靠。」帶魚接道。
「帶魚,你可以啊,真人不露相啊。」肖堯開始講他的招牌冷笑話,試圖調節氣氛。
「我是誰,我在哪裡?我在幹什麼?發生了什麼事?」帶魚驚慌失措地四下擺頭。
「呀!」肖堯的耳畔忽然傳來兩聲少女的驚叫。
「又怎麼了?」肖堯順著沈婕和郁璐穎看的方向看過去:「呀!」
「呀!」帶魚後知後覺地跟了一聲。
「不要『呀』,」郁波說:「這是釋慧大師。」
肖堯心說,這不是明擺著的嗎?
眾人眼裡的釋慧大師已經完全變了個樣子。
他的臉原本就有中年人典型的寬大,現在更是胖得方口闊耳、滿面紅光,臉上的笑容推著胖肉向上,把本就不大的一雙眼睛擠成了兩條縫。
他的體型也足足胖開去兩三倍,身上的襯衣完全對不上襟,突出了光溜溜、圓滾滾的大肚子。
這和尚手持一根長長的禪杖,上面刻滿了密密麻麻的梵文,杖頂用一大塊布裹著,不知道是什麼樣子。
肖堯看他坦胸露乳的樣子,首先排除了天蓬元帥。
「你這……看起來,很平安喜樂啊?」肖堯走上前去,戳了戳釋慧那挺起的大肚腩。
「釋慧還是釋慧,施主不必掛礙。」釋慧的嘴巴略微上翹,雙目微閉,說話的聲音都變得好像佛音。
「好吧,牛的。」肖堯豎起了大拇指。
「阿彌陀佛。」釋慧立單掌頌佛號,裝完了這個逼。
「老慧,」郁波開口道:「你這個堡壘還有這……惡靈退散的威懾功能嗎?」
「非也非也,」釋慧搖頭道:「只不過是等級碾壓,境界略高而已。」
還等級碾壓,真當這是玩兒遊戲呢?肖堯想。
「等級怎麼看啊?」肖堯問。
「所謂的等級,」釋慧笑呵呵地解釋道:「是老衲對於堡壘的精神能量強度範圍的,一種人為歸納總結。老衲更願意稱之為『境界』,說『等級』只是為了方便你們這些網癮少年的理解。」
?你才是網癮少年呢。
「那,等級能看嗎?」肖堯問釋慧:「我們現在幾級?」
「可以,」釋慧點頭道:「拜老衲為師,老衲便將這『觀氣』之心法授予汝。」
肖堯蠢蠢欲動,郁波卻抗議道:「老慧,當面搶羊是吧?」
釋慧摸摸肚皮,哈哈一笑:「好吧,你還是跟著你們波哥好好混吧。」
肖堯:「喔……」
釋慧:「這裡地表的陰影基本上都處於一層境界,而你……本身可能只有三層,加上你所擁有的『團結之力』,已經有了可以匹敵七層境界的精神力量。」
「團結之力,」肖堯重複著這個詞:「是不是就是說,我的朋友越多,我的個人能力就越吊?」
「可以這麼說,」郁波接話道:「增加羈絆之力的數量和深度,是增強你力量的第三種途徑——看起來,這像是屬於團隊領袖的特異天賦啊。」
肖堯有點沾沾自喜:「和不知道影世界的普通人的羈絆算嗎?」
「這就有待施主自行發掘了。」釋慧轉向沈婕:「這位女施主,吾觀之,已達第四層境界。」
「Soga。」沈婕說。
「郁神父,」釋慧又看了看郁璐穎,皺眉道:「你這外甥女不簡單啊。」
「啊?怎麼了?」郁璐穎有些緊張:「我不是還沒有堡壘嗎?」
「你……」釋慧定睛看著郁璐穎:「如果老衲沒有看錯,你已經憑藉自身力量達到了第6層境界。」
「啊……」郁璐穎說。
「但是你的堡壘一直隱藏在某種……包裹與覆蓋之下,需要一個合適的時機才能顯露出來。打個不恰當的比喻,」釋慧想了想,又改口道:「算了,不打了,老衲是出家人。」
郁璐穎:「出家人不打誑語啊。」
釋慧則緩聲答道:「六根清淨方成稻,後退原來是向前。」
郁波對郁璐穎說:「佛門講究個悟性因緣,他不講,你就別追問了,我們走吧。」
沈婕早就不耐煩而躍躍欲試了:「釋慧大師,我們在哪裡可以找到等級更高的怪打呢?」
「理論上是,越深入地下,陰影的力量也會越強,」釋慧抬起頭,看向了不遠不近處的地鐵站入口:「那種向下的通道,通往人心底的隱秘深處。」
……
約莫兩三個小時後,肖堯和沈婕回到家裡,精疲力竭。
「啊,累死了,」肖堯踢飛了自己的鞋子:「這老和尚到底多少級啊,也太恐怖了吧?」
「完全就是大號帶小號刷經驗啊。」沈婕弓著穿襪子的腳,往肖堯的臥室小跑。
「早點認識他的話,姚老師和宋老師的殿堂,他應該都可以一隻手單刷過去?」肖堯眼看著沈婕從自己的床底下,把那個紅色的塑料澡盆給拖了出來。
「你居然還有力氣洗澡,我也是佩服的。」
「出了一身臭汗,哪能不洗澡就睡覺?」沈婕瞪眼道:「你也要洗。」
「好好好,洗。」肖堯應道。
「你先出去等一下吧,天韻這個點應該都睡了,我怕吵到她,借你房間一用。」沈婕朝門的方向,向外指了指。
「我幫你搓背吧,」肖堯脫口而出:「明天你就要走了,想陪你說說話。」
「……行吧。」沈婕歪頭想了三秒鐘,答應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