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三人探戈II

  第102章 三人探戈II

  就在這時,肖堯感到兩道陰影籠罩在自己身上。

  他抬起頭來,只見面前站著一個拄拐杖,駝著背的乾癟老頭子,臉上全是溝壑,表情耐人尋味。

  老頭的身邊,站著一個面無表情的郁璐穎,正拉著吊環,繼續,看窗外。

  「怎麼了?」肖堯一驚,下意識地鬆開了懷中的少女,兩隻手掌擺在自己的大腿上。

  他這才意識到,首發站空空蕩蕩的車廂里,現在已是人滿為患。

  肖堯的目光穿過攢動的人頭,落在郁璐穎原本坐著的位置上——那裡正坐著一個同樣乾癟的老奶奶,滿臉慈祥的笑容。

  少年明白了,依郁璐穎平時的習慣,她定是主動將座位讓給了這位老奶奶。

  當然,這是可歌可頌的美德,可你為什麼要故意將另一份壓力引到我們這裡來呢?

  「肖堯,快給阿爺讓座。」沈婕當機立斷地做出了重要指示。

  「哎。」肖堯剛要站起來,忽然又產生了一種不服氣的感覺。

  憑什麼你就可以坐在那裡,氣宇軒揚地指示你的「下人」起身讓座呢?就憑伱是大小姐嗎?

  「為什麼你自己不讓座,要指揮別人讓座呢?」肖堯客客氣氣地抬槓道。

  「行,」沈婕點了點頭,站起身來:「腿讓一讓,你坐著,阿爺,你坐我這。」

  「別別別別別,」肖堯趕緊站了起來:「我跟你開玩笑呢,你坐,阿爺你坐我這。」

  兩個人你爭我搶,就差沒有打起來,那老爺爺見狀,露出漏風的牙齒道:「哎呀,拿(註:你們)伐要爭了,嚇嚇拿(謝謝你們),我還有八站路就下車了!」

  一邊說著,一邊用手指比出了一個「八」字。

  「還有八站到終點站。」郁璐穎適時地提醒二人,聽起來有點幸災樂禍。

  最終的結果是大家都不坐,沈婕按著老頭的肩膀讓他坐下去,三個人一起站在像沙丁魚罐頭一樣的車廂內,手裡拉著吊環,面面相覷。

  就這麼幹站著好像也蠻怪的,但是三人一時半會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

  最終,還是沈婕首先打破了沉默:「哎,璐穎,那天在醫院,你說你晚上才要去余山,後來去了沒有啊?」

  「去了。」郁璐穎下意識地脫口而出。

  「哦,那你今天怎麼……」沈婕努力地沒話找話。

  「我今天上午剛到家,這不是馬上就來看姐姐了?」郁璐穎說。

  「哦……」公交車在紅燈前緩緩停下,沈婕抓著吊環用力維持著自己身體的平衡:「你上次說去余山朝聖,余山有什麼聖可以朝的呀?」

  「對啊,朝聖不應該去羅馬梵蒂岡和耶路撒冷嗎?」肖堯也有此一問。

  「余山也是聖地呀,教廷封的。」郁璐穎用力地回憶著:「山頂的余山聖母大殿好像還是乙級宗座聖殿什麼什麼的……」

  「所以說,教廷封它是聖殿,它就是聖殿了?它本身有什麼特別神聖的地方嗎?像耶路撒冷那樣的……」肖堯好奇地問道:「教皇本人也沒來過余山吧?」

  「對啊,差不多就是這樣吧,教會說是就是唄,我也不知道。」郁璐穎略微有些著惱,因為肖堯的問法好似在抬槓。事實上,她對這個話題既不感興趣,又答不上來:「特別之處……啊,是因為余山聖母吧?」

  「余山聖母,和聖母瑪利亞的關係是什麼?」沈婕溫和地開口了:「璐穎,我們都是外行人,問的問題白痴你不要介意。」

  「嗯嗯~」郁璐穎從鼻子裡發出表示否定的聲音:「佘山聖母就是瑪利亞,聖母只有一個。」

  「我在葡萄牙玩的時候,遇到過當地的聖母遊行,他們說這是Nossa Senhora do Rosário de Fátima……」沈婕回憶道。

  郁璐穎聽不懂這個詞組,但是聽出了Fátima的發音:「法蒂瑪聖母,就是聖母上個世紀在葡萄牙法蒂瑪的顯現,就像路德聖母是聖母在法國路德的顯現,瓜達盧配聖母是聖母在墨西哥的顯現……聖母只有一個。」

  「乖乖,」肖堯饒有興致地問道:「那余山聖母,就是聖母在余山的顯現咯?那有空我也想去康康。」

  郁璐穎搖了搖頭:「沒有……聖母應該沒有在余山顯現過。」

  「那余山聖母到底是誰呢?」肖堯覺得自己被整不會了。

  「不知道!」郁璐穎語氣生硬地吐出這三個字,咬著下嘴唇,看自己的鞋尖。

  「哎呀,肖堯你可閉嘴吧,璐穎,咱不理他。」沈婕趕緊打圓場。

  肖堯覺得有點莫名其妙,我誠心誠意地跟你請教,你不知道就說不知道,生什麼氣呀?

  「那個,我最近在網上看《都鐸王朝》,裡面阿拉貢的凱薩琳和她的女兒瑪麗,經常拿著一串好像珠子一樣的東西,下面有十字架懸著,在聖母像面前祈禱,那個是什麼啊?」沈婕繼續問道。

  這話一問出來,沈婕便覺得有些失言,因為《都鐸王朝》三年後才在大加拿首映,自己是在沈天韻房間的「外網」上觀看的。而她之所以選擇觀看這部劇,主要是為了更進一步了解她的精神堡壘「瑪麗都鐸」,順便還能練練英語聽力。

  所幸,郁璐穎並沒有在意,只是從自己的小肩包里拿出一個圓形的塑料盒子,輕輕旋開:「是這個嗎?」

  「對對對,就是這個樣子的,」沈婕從郁璐穎手裡接過那串黑瑪瑙制的珠子:「哇,好漂亮!」

  「這是玫瑰經念珠,」郁璐穎微笑著說:「姐姐要是喜歡,就送給你了。」

  「這怎麼好意思——那我就不客氣了。」沈婕把瑪瑙念珠在自己的左手腕上纏了兩三圈,讓那個小巧的十字架垂了下來:「真好看!」

  郁璐穎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怎麼了?說呀。」沈婕笑呵呵地說道。

  「嗯……玫瑰經念珠不是用來當首飾的,」郁璐穎的聲音越來越小:「是用來念玫瑰經的,姐姐想學的話,我可以教你。」

  沈婕愣了一下:「好呀好呀好呀,璐穎你一定要教我。對了,玫瑰經和聖經是什麼關係啊……有什麼區別……?」

  沈婕為什麼會對這些這麼感興趣?肖堯凝視著她,腦子裡浮現出一個莫名其妙的場景。

  波哥在祭台上做彌撒,他和郁璐穎、沈婕一起坐在同一張長椅上,左邊一個,右邊一個,兩位少女都戴著潔白的頭紗,好像新娘。

  忽然,波哥把手裡的粉筆擦直直丟了過來,正中自己的額頭:「主說,男人要專一!」

  肖堯搖了搖頭,驅散了眼前的荒誕幻象,拿出摩托羅拉,準備玩一會貪吃蛇。

  神父不是老師,不可能拿粉筆擦砸人,在他的印象里,聖經上也從來沒有反對過多妻制。

  他站在公交車上,手裡拉著吊環,聽著郁璐穎和沈婕嘴裡嘰嘰喳喳地說著無關緊要的話。她倆聊完玫瑰經,話頭又轉到了中學女生的常見話題上來:護髮,護膚,八卦,作業,衣服,首飾,然後又開始聊肖堯,就好像本人不在場一般。

  肖堯靜靜聽著她們的話題,時不時插上一句兩句,他忽然覺得,像這樣的旅程,是極為浪漫的。

  剛才說只有八站了嗎?真可惜。

  肖堯希望這趟旅程永遠到不了頭——至少慢一點到頭才好。

  令人遺憾的是,郁璐穎並不這麼想。

  今天下午有大提琴的家教課,自己本來並沒有出門的計劃,因此也沒有提前洗頭。

  睡一個午覺,起來上課,等老師走了再練兩個小時琴,晚上有她愛看的綜藝節目,再把暑假作業寫掉一點。

  這一切的一切,都不復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跑去清浦那麼遠的地方,回去以後定然還要受到母親的責問。

  更何況,是陪喜歡過的人,和他的現任去拍婚紗照?離離原上譜。

  自己這算什麼?電燈泡?小丑?橫插一腳的小……小……?天地可鑑,自己根本不是自願前來的。

  然後呢?先是看著這兩個人當著自己的面卿卿我我,然後又要陪一個,站在自己的立場上目前無論如何喜歡不起來的女生不停地尬聊,尬聊。

  不會有人覺得這是什麼良好體驗吧?這八站怎麼這麼長啊?

  ……

  車子停了下來,下去了幾個人,然後湧上了更多人,現在肖堯感受到壓力了。

  「不要擠,不要擠!」他回過頭,嚷嚷了兩句。

  車廂內的擁擠程度既然讓肖堯都有些受不了了,沈婕此時此刻是什麼感受自然可想而知。

  我信你個鬼……

  「快速地欣賞到每個城市獨有的風景和人文」,指人擠人。

  「挨著剛買完菜回家的大爺大媽」,這倒是一點都不錯,可是這位大媽,您手裡的菜還是濕的,可以不要往我的裙子上挨嗎?

  「聽他們帶著善意和包容,大侃自己的有趣見聞」,車廂的另一頭又有人用魔都方言吵起架來,就為一點雞毛蒜皮的磕磕碰碰……

  「靈動的生活和真實的人生」,指的是無孔不入,往鼻孔里鑽的,汗臭和柴油味混在一起的氣味……甚至還有榴槤的味道?

  榴槤哎,餵大姐,那可是榴槤哎!怎麼還能有一隻活雞?公共場所,什末素質啊?

  那提著榴槤和雞的老阿姨從身邊硬擠過,擦過了沈婕的胳膊。

  她討厭被陌生人以任何形式觸碰到身體的任何位置,尤其是陌生的異性。

  可是,在這樣的擁擠場合下,似乎很難完全杜絕身體的碰撞——

  肖堯一開始還納悶,為什麼沈婕會當著郁璐穎的面就一個勁地往自己懷裡鑽,很快他就意識到,沈婕是在拿他,還有郁璐穎,當作人牆,隔開洶湧的人潮。

  眾所周知,沈婕同志並不是一位滿懷少女心的戀愛腦,但這並不代表她從來沒有幻想過自己去拍婚紗照時的情景。

  在所有的情景中,她從來沒有設想過一種會是「跟上門女婿的前女友同車坐著這傻(消音)的公交車。」

  我為什麼會答應這種傻(消音)的要求?你又是怎麼能提出來的?

  「肖堯,我們下車,下一站就下。」沈婕喘著氣,提出了這個要求,語氣不容置疑。

  「可是……」肖堯面露難色,努力地張開臂膀,為兩位姑娘撐起一點小小的空間。

  「姐姐再忍忍吧,還有三四站就到了。」郁璐穎也如此勸道。

  肖堯忽然意識到,這姿勢,加上被擠得,看起來就像同時抱著她們兩個一樣。

  沈婕身上微微的奶香味直往鼻子裡鑽,茉莉味則應該來自郁璐穎。

  郁璐穎其實也意識到了這個局面,她覺得自己應該抽身躲開,可又無處可躲,想要出聲提醒肖堯,又擔心間接提醒了沈婕這件事,成為了「此地無銀三百兩」。

  因此,她索性假裝一個遲鈍的天然呆,什麼都不知道。

  甚至,心裡還有一丟丟的小雀躍。

  到底是在雀躍什麼啊!郁璐穎恨不得給自己或者給肖堯來一巴掌。

  沈婕當然早已經習慣了肖堯的懷抱,這對她來說,並不是什麼新奇的體驗。

  可是,不需要郁璐穎提醒,她也能留心到肖堯抱著的似乎不止自己一個人,因此難免心生不快。

  但在此情此景下,她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做什麼,以表達自己的反對與不滿。

  她只覺得,這一男一女好像兩顆大樹一樣把自己圍了起來,遮天蔽日,使自己完全看不到「外面」的景象。

  可惡……為什麼……就是不能,長高一點!

  來自郁璐穎的壓迫感,令沈婕感到沮喪。

  但沈婕不知道的是,在她的身體上,也有著令郁璐穎羨慕的部分。

  因為被擠到一起,所以郁璐穎和沈婕挨得很近。

  那一對洶湧的小鹿,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就這麼,貼在自己的身上。

  這種近距離接觸所帶來的視覺和其它感觀所帶來的震撼,是平日裡在正常社交距離根本無法感受到的。

  一股微弱的,莫名的自卑情緒涌了上來,郁璐穎用力往後踏了半步,並掙開了肖堯的手臂。

  因為,她不想讓肖堯籍著自己的身體,去占沈婕的便宜。

  可不能讓這傢伙再繼續占姐姐的便宜了,嗯。

  走走停停的公交車忽然在路邊停下,打開了後門,車上站立著的人下去了一半,沈婕這才微微鬆了一口氣,放棄了堅持要立刻下車的任性。

  後門關上,車子猛然起步,肖堯又不小心撞到了郁璐穎身上,連聲抱歉。

  三人分開以後,場上的氣氛一時又有點尷尬。

  「咳,」郁璐穎咳了一聲,這次沒話找話的人變成了她:「所以姐姐,玫瑰經的念法,你會了嗎?」

  「基本差不多了吧?所以這個大珠就代表念一遍天主經,小珠就是念一遍聖母經?」

  「嗯,念珠主要就是用來計數的,還可以幫助持握的人收斂心神,」郁璐穎侃侃而談:「舅舅還說,經過祝福的念珠還有驅魔辟邪的功效……雖然我自己是覺得有點迷信啦。」

  這兩個人一副姐妹淘的模樣,看起來也蠻好的——肖堯看著兩位少女親密交談,不禁陷入了遐想。

  雖然這麼想很貪心,也很不道德,但是假如,我是說假如,真能三個人在一起的話,是不是也挺……美好的呢?

  假如那天在盪鞦韆的時候,自己答應了沈婕提出的「她是你的,你是我的」這個荒唐的方案,現在的自己又會是怎樣的光景呢?

  別傻了,就算沈婕真心同意,郁璐穎也絕無可能答應的。

  畢竟,她的那個教是一夫一妻制的,而不是另一個四妻制的沙漠宗教。

  倘若她的神真實存在,聽到我這樣冒犯的內心活動,定然應當責罰我。

  肖堯想到這裡的時候,那女司機忽然又一個急剎車,他一個趔趄,本能地後退了幾步,接著自己的右腳後跟就被人重重地踩到了:「啊——」

  車廂里頓時罵聲一片。

  肖堯本能地「啊」完以後才發現,被人踩掉鞋後跟的並非自己,而是郁璐穎。

  然而,這妮子非但沒有叫,而且臉上面無表情,冷靜得像一個受過專業訓練的女特務。

  踩到人的眼鏡男子趕緊把腳縮了回去,連聲對郁璐穎抱歉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看來,郁璐穎「假裝被踩的不是自己」這個良苦用心並沒有起到作用。

  肖堯不知道的是,郁璐穎的第一反應是以為肖堯被踩,這才強行忍耐。

  趁著沈婕還沒有反應過來「為什麼被踩的是這個,叫出聲的卻是那個」時,肖堯已經走上前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