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再修)

  她什麼都聽不清楚,只聽到他喊她大名,驀地抬起頭,緊緊盯著他。

  那雙眼睛裡蘊著若有若無的液體,滿布縱橫的血絲,鞏膜深處像被人用手扯斷,撕裂出一大片淺紅。

  過道里布著微型假山,下首有一口裝飾性的闊石方井,裡頭水流潺潺,照出溫凜妝容精細的臉。那些昂貴的彩妝替她掩去了一切,只留下一片雄辯的平靜安然。

  但卻遮不去這雙狼狽的眼睛。

  人可以掩飾很多東西,掩飾愛,掩飾恨。可是只有疲態,是怎麼都掩飾不了的。

  楊謙南是在這一刻才意識到,小東西今年也不再那麼年輕。

  他等了很久,沒有等到她再開口,終究推開門,先她一步進了包廂。

  溫凜獨自在外面站了好一會兒,收斂好神色,才再度踏進去。

  裡面正迸出一陣笑。

  飯桌上有個在日本留過學的姑娘,孟先生知道後便問她學什麼。姑娘說學東亞文化,孟先生便放下筷箸,擊掌撫節,清唱了一段日本古歌謠。

  他的聲線全然是老年人的鑼嗓,唱日語時聽起來像啞僧念經,可還是收穫滿座吹捧,姑娘帶頭起勁給他鼓掌,說:「孟先生真是博古通今。」

  笙歌鼎沸間,溫凜疲憊得幾乎要撐住額頭,才能強打精神。

  飯局散場的時候,周正清發消息來問她:「怎麼樣?」,溫凜匆匆瞥了眼手機,不知道該怎麼回他,索性放下手機,和身邊人客套道別。

  孟先生自然是先行一步的那位。眾人目送他在兩個女服務生的簇擁下走出飯店,隨即各自收拾各自的包,仿佛席上全是陌路人,再也無人搭話。

  蝕盡月光的夜,益豐外灘源的清水紅磚牆映著傾盆大雨,朱光粼粼。這座商場前身是1911年的益豐大廈,溫凜等在廊檐下,背後是歐式教堂般的展列櫥窗,一盞孤燈仿佛照得穿百年煙雨。

  七年仿佛一個輪迴,楊謙南的車又停到她跟前,靜靜候在廊柱下。

  司機早就換了一個,車也不是從前那輛。楊謙南坐在后座,降下一半車窗。他們今夜喝了同一種酒,微醺目光像滑落的雨幕,柔軟卻全無形狀。

  他聲線低冷:「上來。」

  溫凜醉醺醺的,像個犯了錯的學生,埋頭聽師長訓誡,拉開了車門。

  據說人每七年都是一個新的人。

  溫凜受異國與他鄉改造,整整七年,生活習性早已面目全非,也是去年回到上海,才漸漸拾回來一些江南地帶的習慣。譬如梅雨季,譬如濕冷砭骨的冬天,譬如隨時隨地說來就來、氣勢磅礴的雷雨天。

  人是這樣容易被時間更改,連自小生長的地方都會感到陌生。然而聽他的話,就像刻在她骨子裡的一種本能。

  雨刮器頻繁來回,勉力讓他們把前路看得更清楚。

  可是大雨傾盆,誰的眼裡不是一片淋灕水霧。

  瓢潑大雨擲下嘈雜雨聲,城市的下水系統像一張防禦網,和來勢洶洶的雨勢對抗。人躲在車裡,仿佛旁觀一場災難。

  他們誰也沒說去哪兒,司機默認往楊謙南下榻的酒店開。

  溫凜剛一上車,就被楊謙南側抱上腿。

  這姿勢突如其來,曖昧無邊。楊謙南半個身子隱沒在陰影里,眼眸是深的,嘴唇也是深的——他的唇色偏紫,不是一般人的唇紅齒白,第一眼會顯得有些陰冷。可是他吻她的脖頸,一下又一下,卻只有蜿蜒的炙浪。

  她今天身上這條裙子仿的是舊式旗袍,襟口系兩粒盤扣,腿側分兩道暗許風月的開衩。楊謙南掀開她臀後堆疊的襯布伸進去,指間一枚戒指在她皮膚上印下一道淺印,涼得叫人心慌。

  比起眼下這一遭,方才席上孟錦文碰她手背的揩油簡直微不足道。

  溫凜起了薄薄一層雞皮疙瘩,生理性地哆嗦,可是沒有躲。

  她摟住他的脖子,很低很低地問他:「你叫我什麼?」

  酒店就在街對面,車軲轆滾了沒幾下就泊進了地下車庫。司機下車向他辭別,楊謙南手就放在她裙底,神態自若地和他對話,接下車鑰匙。

  後者一走,空曠的車庫裡只剩下明晃晃的燈光。楊謙南復又看著她的眼睛,笑了一聲:「你想讓我叫你什麼?」

  他手指摸進來,黯聲附在她耳畔:「名字裡帶五點水的人就是不一樣。」

  車頂一盞監控探頭閃著紅光記錄這一切,隨時都會招致人來,令她不安。他似乎知曉她心裡的羞恥,嘴角愈是翹起,牙齒輕輕一挑,咬開了她襟前那兩粒盤扣。

  她穿旗袍,秀致的鎖骨下一片雪白。

  「楊謙南……」她嘴唇發白,埋進他襯衣領口,卻嗅到了那上面淡而似無的佛手柑香味。

  那是半島最愛用的一種香氛,衣服洗燙過後長久地留在人身上,因為清冽舒緩而不易察覺。

  淒風苦雨里,這種細緻入微的體貼竟然能給人一種錯覺般的歸屬感。

  溫凜隨楊謙南進了套間,在這香味里交換氣味相近的酒息,好像這本來就是一場約會。他調情手段她都熟稔,她情動之處他都知曉,穿上衣衫面目全非的舊情人,褪下一切依然是最好拍檔。

  楊謙南沒有問她為什麼會出現在孟錦文的飯局上,就像她也沒有問,你左手的戒指,是婚戒嗎。

  黃浦江畔,迷離燈火。他身上溫度如寄生蠱蟲,見縫插針游進她肌膚。那一霎她竟然覺得有一絲溫暖。大火燒開夷門,哪怕意味著敗走麥城,也好過一刻未曾溫存過。

  *

  翻翻覆覆到夜半,理智才慢慢地撿回來。

  楊謙南晚上喝了不少清酒,自顧自酣睡過去。溫凜有大段的時間審視他的臉。床頭一盞燈明晃晃地映著他的面容,把每一分疲憊,每一分滄桑都放大。楊謙南闔著雙眼,神情冷淡,無知無覺,只有下耷的眼瞼提醒著他的年紀。

  溫凜心裡忽然很不是滋味。

  她其實很想問,今晚這一遭,算什麼意思呢?

  可是這一夜的所有答案都是那麼不可捉摸。

  她屈從於人性的本能,在柔軟暖和的床品里犯懶地躺一躺。不知怎麼的,腦海里想起一個電影片段。

  那部片子票房很悽慘,可她總是記得那一段——夜色里,章子怡演的流鶯第一次攬客,戰戰兢兢把嫖客帶回租的公寓,半夜裡兩人吵起來,章子怡用她那張精緻又倔強的臉,咬著牙罵他:做兩次為什麼不給兩次的錢?

  她這些年心態其實修煉得不錯了,兀自悶悶地笑。

  楊謙南半夢半醒問她傻樂什麼,一睜眼,溫凜正斜撐著枕頭,嘴角一抹若有若無的笑。

  她頸下只戴了一條項鍊,胭脂吊墜襯得她膚色雪白,每條弧線都誘惑,卻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做。

  楊謙南無奈漾了絲笑,手指慢慢地順她頭髮。那一刻溫柔繾綣,溫凜忍不住扭頭,與他唇舌痴纏。他終於沒有拒絕她,食髓知味地抱著她揉弄,不經意間,碰到了她的項鍊墜子。

  楊謙南把它捏在手心,好像突然想起了些什麼。

  他問:「當時拿走的那塊玉,你後來放去了哪?」

  溫凜的酒好似突然醒了,默不作聲地從床上起來。

  楊謙南挑挑眼:「丟了?」

  她背身說:「沒有,只是寄存在別人那裡。」

  溫凜下床穿衣服,安然若素地罩起所有痕跡,一邊說起前幾個月的時候,緒康白說他有個朋友做玉石護養,見她這塊翡翠有些年頭了,幫她送去清洗。她平常也不太把它拿出來,送過去之後一直沒催。

  後來她和緒康白出了點事,聯絡稀少,這事也就不了了之。

  楊謙南於是問她,出了什麼事呢?

  溫凜怔了一下。

  她要怎麼說?她因為他那個不知真假的新歡,莫名其妙和緒康白老婆鬧掰,以至於她現在和緒康白的關係都尷尬了起來?

  現在想想這事完全是她自作自受。在一個正常人的世界裡,不管是「衛道士」還是「情種」,都是貶義詞。

  楊謙南虛攏著她的腰,也不細問,只說讓她把玉拿回來。

  他嗓音低沉,意識還有一些模糊,說:「我的東西,不要放別人那裡。」

  溫凜若有所思地低頭穿鞋,輕輕嗯一聲。

  午夜十一點,楊謙南發覺她又穿戴整齊,奇怪她要去哪裡。

  溫凜短促一笑,說,「回家啊。」

  那一瞬間他們相顧無言,一起沉默了一陣。

  只有在這種時刻,時移世易的陌生感才又浮現,強有力地橫亘在他們中央。楊謙南這才發覺,原本淡若江南煙雨的姑娘,四九城裡浸四年,大洋彼岸又三載,身上竟然也沾了幾絲混不吝。

  他發現他不知道她的家在哪,也沒有立場問她。

  可這個發現好像對他無所觸動。楊謙南依然捉了她的手來親,留她說不要走了,明早我送你。

  那時雨還沒有停,溫凜坐在床沿扣上高跟鞋帶,仿佛對他別具耐心:「我留在這裡幹嘛呢,半夜幫你蓋被子嗎?」她笑了一下,「我回去得把今天沒做的活趕完,明天一早要開會。」

  她表現得太理所應當,連楊謙南都啞口無言。

  是在這一刻,寂寞作祟,他對她的不舍彰明較著。溫凜臨走前,楊謙南幫她系她大衣背後的結,慢條斯理疊得迴環往復,繅絲一樣抽腰帶。完事兒她在鏡子裡一照,他居然會疊雙層的蝴蝶結,平整得像商場原裝。

  楊謙南涼絲絲瞟她,說還滿意嗎?

  溫凜不懷好意地反問,你哪兒學的呀?

  情熱不知何時已消褪,對話進行下去,竟然有幾分生疏。溫凜及時打住,以免舊日余怨把這個不知所起的夜晚徹底摧毀。

  楊謙南也默契地迴避,淡淡道:「要不要送你?」

  她說:「不用了。」

  2016年秋,距離溫凜第一次遇見他的那個秋天,已經過去整整七年。他們曾經有過兩年的恩愛時光,也曾經惡語相向、針鋒相對,可是如今她能做的只有原封不動地收拾心情,回到雨中。

  溫凜走到門口,聽見他還在背後懶懶散散地問:「你怎麼回去?」她想回答說打車,結果一轉身,迎面飛來個物什。

  楊謙南把床頭柜上的車鑰匙扔給她,說:「拿去。」

  金屬物件在寒夜裡冰冰涼涼。溫凜攥它在手,分量沉甸甸,令她難安:「那你之後怎麼辦?」

  楊謙南半倚在床頭,擦亮一根火柴點菸,眼尾曳出一道漠然氣韻,說:「送你也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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