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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網際網路社交媒體遍地黃金的2010年,溫凜擁有了自己的營銷策劃工作室。

  她永遠記得那天晚上,海棠花開至最末一茬,緒康白站在半是紅粉妝綠枝的樹前,雙手插`在白色的休閒長褲里,閒閒說道——「我可以幫你。」

  「幫我?」

  「我手頭有個項目,在做策劃。我不知道你手底下那些人靠不靠得住,但我可以交給你試試看,最多一星期,我收成果。成果過得了關,不管你是缺錢還是缺人,我都可以幫你。」

  溫凜吃了一驚:「你這是想給我一筆投資?」

  「怎麼,沒興趣?」

  「我只是很意外,你居然……看得上這點小錢。」溫凜嘲解地笑。

  「生意不在規模。」緒康白說,「做這一行,珍稀的永遠不是資金,是內容,是創意。這玩意兒值多少錢,你心裡應該有譜。」

  溫凜沉默了很久,好似在考量。

  忽然,她嗤地一聲笑,說:「緒康白,你以後會很成功的。」

  緒康白爽朗大笑,「對自己這麼有信心?」

  「不是。」溫凜評價道,「我見過很多能掙大錢的人,你是裡面……最討人喜歡的一種。」

  緒康白笑意更深。

  他還真沒有看走眼,她連誇人都誇得何其熨帖。

  他們在單元樓拐角分手。

  溫凜告別緒康白之後,心跳得飛快,忍不住跑起來,回到宿舍。

  她躺在簡陋的硬板床上,想以後。

  楊謙南來了簡訊,問她回去沒有。她答一句「回去了」,竟沒有趁此機會和他多聊幾句。

  世界好似隨著心潮在鼓動,連空氣都明亮。

  後來,這一生,再難復刻這一夜的激動。

  那整整半個月,溫凜好像完全遺忘了楊謙南。

  送走琅琅之後,她全心投入在策劃案的設計中。

  最初的一個星期,她帶著人在學校外的咖啡廳里加班加點,趕緒康白給她的試驗。

  咖啡廳經營到凌晨兩點,溫凜和幾個團隊成員圍著筆記本電腦,坐在最末的一張圓桌,每個人都是二十出頭的面孔。那是最朝氣蓬勃的年紀,相信未來,相信創造,相信手無寸鐵心有大海。

  溫凜時常開玩笑,說名校大學生是最物美價廉的一股勞動力。每個人拿到學位證書之後都是人模狗樣,然而在學校里,拿小几千的工資,一塊塊都是璞玉。

  其實她組起這些人,也是出於偶然。

  那是四月下旬的某一天,她來例假。一向健康的她那次痛得厲害,在床上緊裹著被子冒冷汗。想都不用想,那是楊謙南的特殊趣味導致的後遺症。她吞了兩片藥,還是收效甚微,付總監那裡一個稿子又要得急,她不得不尋求幫助,面色蒼白地問顧璃:「你認識那麼多人,有沒有文章寫得比較好的?不用太聰明,思路我給她,只要她寫出來。」

  顧璃一臉為難:「我……我認識的都是學長欸。」她扮了張囧臉,忽地說,「不過你可以去找孟瀟瀟啊。你跟她關係不是不錯嗎?她是校刊副主編,手底下一堆學妹。」

  溫凜斟酌再三,還是求助了孟瀟瀟。

  對方很快回復,說可以給她介紹一個學妹,「她拿過幾屆新概念,還出過短篇集呢。」

  「出過短篇集……」溫凜遲疑道,「那會不會看不上這點稿費?」

  「嗨!一本短篇集能有幾個錢啊,首印五六千,賣出去幾本不知道。她人挺活潑的,到處接活。我把她手機號發給你!」

  學妹女生男相,中短髮,名字叫仇燁。她給溫凜救了一次急,溫凜半分錢都沒扣,把付總監那裡結算的稿費原封不動打給她,還鄭重請她吃了一頓飯。仇燁覺得她人好,報酬又豐,拉了好幾個文圈裡認識的朋友,年齡專業參差不齊,爽氣說都可以幫她幹活。

  後來磨合了幾次,人漸漸固定下來。

  策劃案通過了緒康白的檢驗,溫凜在慶祝的飯局上舉杯,問他們願不願意和她一起組建工作室,全職兼職皆可,有一半肯留下來,但大多是兼職。緒康白把自己的資深助理給了她,做比較複雜的統籌工作,傳授行業經驗,將這個年輕的團隊逐步帶上正軌。

  五月的酒杯相碰,到六月,工作室已經初見規模,並開始走公司註冊的流程。

  緒康白和她談妥,在股份上給予她優待,要求是與他優先合作。溫凜求之不得,這意味著一大筆千金難換的客戶資源,她們越過了創業最艱難的客戶拉取與融資階段。

  六月下旬的那段日子,正是溫凜最奔忙的時候,兼顧兩個學位和工作室起步,夜夜不合眼。一翻日曆才意識到,馬上是楊謙南的生日宴。

  那天玩了好幾輪,到深夜應朝禹還精神亢奮,提議去銀泰旁邊慶祝。還是跨年夜的那個場子,去了一大撮人。不過半年,溫凜環視一圈,這裡許多人她都面生。這圈子裡的人仿佛經歷了一波換血,像當年為她開窗的那個房婧,已經不見蹤影。

  她也不再在邊緣陪應朝禹打麻將,而是在點歌機前,幫人點歌。

  洋酒一瓶瓶起開,杯子疊了一排又一排。

  也不知是誰起鬨,說:「嫂子不唱歌?給嫂子點一個!」

  有人在醉里放聲大笑:「給嫂子點首《烈女》!」

  他們喊她嫂子,但並不承認她是這裡的女主人。

  溫凜聽過這首歌,楊千嬅的經典曲目,開頭歌詞是這樣唱的:「很想裝作我沒有靈魂/但你贊我性感/很想偷呃拐騙的勾引/完了事便懷孕/然後便跟你/跟你到家裡去掃地/讓情敵跟我講恭喜/放棄是與非/與魔鬼在一起……」

  她如今搞公司風生水起,在這圈子裡也見怪不怪。不知有多少十八線小演員靠著這群人,攫取一點點資源上位,玩票而已。溫凜在他們眼裡,和這些女演員也沒差別。

  歌里有多少諷刺意味在,她一清二楚。

  溫凜有一種天賦在。無論她心裡多少盤算思量,面上永遠不顯,她溫溫然笑的時候,好像只是過分天真,「我粵語講不太會……」溫凜把一縷碎發捋到耳後,委婉推拒。

  那些人連聲道:「這有什麼,不就聽個調兒?」

  「在場又沒幾個廣東人,隨便唱!」

  「對嘛!唱一個——!」「唱一個——!」

  楊謙南就坐在她身畔。他很少聽粵語歌,可能也沒聽說過這一首,攬住她的肩膀說:「真不會?」

  說聲不會很容易,可溫凜不太喜歡他這麼問。她可以對很多人得體地撒謊,卻在內心期盼他是她可以說實話的人。

  可惜不能。

  她抿住唇,一言不發地掃過這群年輕子弟。

  每一件平平無奇的白T,背後一定都有一塊價格不菲的標籤,可那些錦繡滿堆的臉,只是一張張空洞的面龐。有時她會對他們失去耐心,在一個個這樣的時刻。

  倏地,一個身影跳起來。

  「什麼歌,磨磨唧唧的,這麼久不點?」

  應朝禹有點喝多了,把話筒捏在一隻手裡,擼起袖管:「哪一首哪一首?哪一首我不會?」

  沒有一個人動,室內一霎靜寂。最後是溫凜轉身幫他點上。

  他的嗓子雌雄莫辯,一唱歌就會自己跳起舞,仿佛置身演唱會舞台上:

  「……烈女不怕死,但憑傲氣

  絕沒有必要呵你似歌姬

  知你好過了便要分離……」

  楊謙南在他洋洋盈耳的嗓音里,瞄了溫凜一眼。

  不知何時,不止是應朝禹,他的朋友們居然願意為她解圍。

  而溫凜還在一心一意,輕輕點頭打著拍子,笑看應朝禹跳舞。

  這歌前奏高亢,仿若一首行軍曲,又滿載著楊千嬅式的,奮不顧身的少女氣。

  溫凜看得發笑,到第二段副歌夾起個話筒,下場去和他一起唱:

  「烈女不怕死,又何懼你

  不會失去血性和品味……」

  她今夜穿了一身白色斜肩裙,纖長無瑕的手臂高高舉起。

  一回眸,正對楊謙南。

  仿佛身系銀河,仿佛心懷宇宙,裹藏萬千碎星,對他說,又何懼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