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凜沒有睡著。
黃昏斜暉在床畔漸漸推移,她的眼睫浸在愈來愈沉的陰影之中。
那是她在這段關係里對一次對自己產生懷疑。這真是她想要的嗎。如果真的是,為什麼她積蓄的力量都已喪盡。謀篇布局這麼久,此刻卻渴望前功盡棄。
主觀陷入懷疑,而客觀上,一切卻仍在預定的軌道上緩緩前進,光明,前途似錦。
入夜時分,她接到付總監助理的電話。對方表示一個剛上線的片子招了點麻煩,時間緊急,需要出一篇公關稿。他們團隊加班加點,但寫出來不盡如人意。助理打這個電話求助,說:「溫小姐的水平我信得過。」並向她透露,「之前幾篇稿子我們總監很喜歡,他說這回你要幫得上忙,他考慮在會上向老總提一提,和你長期合作,讓你單獨帶一個團隊。」
這實在算得上殊榮了。
溫凜永遠是不高不低的一句問話:「幾點前要?」
「八點二十。掐黃金時間,再晚效果要打一個折扣。」
「要什麼樣的?」
「影評。基於影評,添加軟性的形象維護,給公眾一個不是在辯駁,但有反轉效果……」
助理的敘述有點混亂,溫凜邊點頭邊總結,他們那邊的思路其實還不夠清晰。
她說:「那您還是照舊,把資料都發到我郵箱,我七點半以前擬一個草稿給您。」
「好,好。」對方一邊操作著滑鼠,一邊自言自語似的說道,「我把之前的公關稿發你幾份。你作為參考。」
「嗯,麻煩您。」
溫凜推開被子起來,簡短沖了個熱水澡。
下`身是酥軟的,熱水淌過去,還是會有奇異感受。不知是不是著了涼,她微微有點頭疼,很快關了水擦乾,披一件浴袍,去查收郵件。
浴袍是楊謙南的,有點大。電腦也是他的,沒有密碼。
他好像是個毫無秘密的人,放心地向世人袒露,我的齷齪就只有那麼多,不必費心窺伺我。
溫凜登進自己的郵箱,電影資料都已經發了過來。她根據公司的描述,去網上掃了幾波輿論事態,又大致拉了兩遍片子,開始動筆。
這中間,打電話到前台,要了盒頭痛片。
酒店前台訓練有素,記得所有住客的資料,一接通就禮貌地向她問好:「楊先生您好,有什麼需要嗎?」
溫凜怔了幾秒,輕笑了聲。
「有止痛片麼?」
對方愣了一下,「請問您具體是什麼症狀呢?」
「頭疼。」
「好的小姐,我們三分鐘內為您送到。」
……
送來的時候,還附了一杯溫水。服務員在下面壓了張印有酒店燙金字樣的卡片,上書「祝您早日康復」。
這種面面俱到讓她頭更加疼。溫凜一口吞了藥片,開始在文檔里奮筆疾書。
半小時之後,她把擬好的初稿發到了王助理的郵箱。正仰在軟椅上等候回復,母親的電話進來了。
郁秀這趟是為了提醒她:「琅琅明天就到北京了。我前幾天給你說過,你可別忘了。琅琅一個小姑娘,第一次一個人出遠門,你做姑姑的看著點她。」
「嗯,我記得呢。」
「記住啊,可別忘了。你將來總要回家裡這邊,去上海發展最合適,到時候可不得仰仗你舅舅。你現在把琅琅照顧好了,你表哥一家會記得你的情。」
溫凜機械地一一答應,心裡莫名地焦躁。
叮囑完這些,郁秀的語氣總算一松,說自己看了北京一周的天氣預報,正是乍暖還寒時候,讓她不要亂穿衣服。溫凜苦笑:「我能亂穿什麼衣服呀?」
「哎,還是要注意的。你們那裡溫差大。」
沉默了片刻。
溫凜說:「我知道了媽媽。」
知女莫如母,郁秀聽出她幾分異常,狐疑道:「怎麼啦凜凜,是不是最近學習比較累?」
「還好。」
「你不要騙媽媽,媽媽知道你對自己要求一向很嚴格。但是聽媽媽說,身體還是要注意。」
她鼻子有點酸,哭笑不得地說:「我知道,我只是最近找了個……實習。」
「什麼實習呀?」
手機突然震起來,是王助理。
溫凜看了眼,有點不忍心轉接。但震動在手裡握著,好像越來越急,這城市如同載著洪流,如今她的壁燈也是夜航中的一盞,容不得和母親溫情從容地關切彼此。
這個年代,兒女一長大,和父母保持融洽的關係就越來越不易。溫凜不想傷郁秀的心,垂下眼瞼說:「媽媽,我有點累了,想要睡一會兒。睡醒再打給你好嗎?」
郁秀聽到她要睡覺,好似放心地長舒一口氣:「沒事兒,媽媽就是想你了,想跟你說說話。你快好好去休息吧,媽媽下次再打給你。」
「嗯。」
尾音是不含任何焦慮的。可是掛斷之後卻像上了陀螺,迅速給王助理撥回去。
稿子沒什麼問題,只有幾個細節需要潤飾。
溫凜沒費多少勁,在八點前搞定這項工作,開著一盞小夜燈,躺在書房的臥榻上休息。一直撐著眼皮到八點半,稿子發出去,王助理那邊說沒問題,她才擱下手機休憩。
四月的夜清寒,她扯了條毯子裹著,懶得挪地方,就在這地方打盹。
約莫是藥效使然,她從未睡過這麼漫長的覺。
醒來居然是在床上,挪了個攤。溫凜摸摸身下平整如新的床品,都覺得自己昨晚夢遊了。楊謙南不在屋子裡,也不知道昨晚有沒有在這睡。
她沒時間計較太多,踩上鞋就去洗漱。
匆忙趕到首都機場,琅琅已經落地。小女孩斜戴著個粉黑鴨舌帽,腿邊一個箱子,靠在接機口的牆上。溫凜走過去,還沒說上幾句話,旁邊男洗手間裡轉出個人:
「欸?凜妹妹?」
是應朝禹。
琅琅比溫凜還驚訝,拽拽溫凜的腕子,難抑激動地問:「小姑姑,這誰呀?」
溫凜說:「一個朋友。」
「哦……」琅琅人小鬼大,眼神曖昧,踮腳在她耳邊悄聲道,「我還以為是你男朋友呢!」
溫凜沉默地撇開臉。
前方一個指示牌,左轉是計程車候車區,右轉是機場快線和大巴。
她正在挑是坐哪一種回程。
應朝禹熱情地擦擦手,說:「這麼巧啊。我正打算去見謙南哥呢,送送你倆?」
溫凜說:「我不去找他。」
應朝禹露出一絲尷尬,說:「……那我送你們去市里吧。」
他自己也是剛剛落地,好友葉騫來接的他。
四座的車,應朝禹坐副駕,溫凜和琅琅坐後面。應朝禹全程轉過來聊天,琅琅趴在他座椅上,咯咯地笑。
琅琅培訓住的集體宿舍在北新橋,靠近大菊胡同。應朝禹神神叨叨嚇唬她,說那地兒有個鎖龍井,日本人進來那會兒,有日本兵拉過井裡頭的鏈子,底下呼呼地翻黃湯,還有腥味。
琅琅說你別嚇唬我,我膽子很大的!你帶我去那口井那,我幫你把那鏈子拽出來。
應朝禹含糊其辭,不帶她去。
琅琅得意地哼一聲:「你就可勁編吧,這世上哪有什麼鬼!」
應朝禹吃了個癟,「我……」正要扳回一城。
葉騫摳著他領子把人拽回去:「上高速了!你他媽甭侃了,趕緊把帶子繫上。」
應朝禹懶得動,說:「我坐謙南哥的車從來不系。」
「楊謙南一個月要請交管局的人吃多少頓飯你知道麼?甭廢話,趕緊給老子繫上。」葉騫拍著方向盤嘀咕,「不要分老子還要命呢。」
鬧了一路,溫凜覺得自己的頭疼又要發作了。
應朝禹臨下車才發現她一路開過來沒說半句話,彎腰觀察她,「哎呦,你這臉色可差了。回頭讓謙南哥帶你去醫院看看。」
溫凜笑了:「你怎麼三句不離他啊。」
應朝禹撓撓頭上車。
琅琅還很不舍,扔下箱子把手高高舉起:「喂!你叫什麼名字啊?」
應朝禹在車窗里朝她一笑。他輕笑的側臉,勝過這煙雨京華。
葉騫把車開走了,琅琅鬱鬱寡歡,從走進飯店開始就在套應朝禹的信息。溫凜說半句留半句,對她說叫應朝禹,大你很多。
琅琅說:「他最多二十出頭吧?也就大我四五歲。你男朋友還大你八歲呢!」
溫凜不知道如何反駁她,遞過去一張菜單:「先吃飯。」
琅琅接過去,趴在菜單上,像條哈巴狗:「小姑姑,求你了。我在北京人生地不熟,就你一個親人。我看你那個朋友人挺好的,有什麼事我也能問問他啊。」
「……」
溫凜把菜單抽回去,很快點了四個菜,喊人傳菜,然後再回頭,無情戳破:「你是看人家長得帥吧。」
琅琅絲毫沒有被她冷淡的語氣打擊到,捧著臉讚嘆:「必須的。我就沒見過這麼帥的真人,比我追的韓團還好看!」
溫凜第一次覺得自己嘴這麼拙。
她有點累,周旋不動,語氣苦口婆心,仿佛提前到了郁秀的年紀:「琅琅,他真不是什麼好人。」
琅琅有點掃興,思索了一會兒。
「可是……」她撇撇嘴,表情相當嚴峻,「這年頭誰管他是不是好人啊,好看不就可以了嗎?」
溫凜盯著她好一陣,嗤然笑了。
你看看,小女孩兒,都不相信世上有鬼的。
*
飯店靠近酒店。
吃完飯,琅琅說她們禮拜一才正式培訓,溫凜便隨口一問:「那你周末住哪兒?」
琅琅躊躇了一會兒,轉著調問:「你住哪兒呀?」
溫凜就知道她主意多,瞭然道:「行了,你跟我來吧。」
她把琅琅帶去酒店,原本想把自己的東西收拾出來,給琅琅在樓下開一間房。沒想到一踏進屋子,楊謙南的外套就搭在沙發上,洗手間門沒關,傳出沙沙的水流聲。他居然在。
溫凜囑咐琅琅隨便坐一會兒,轉進盥洗室。
楊謙南瞥見一晃而過的琅琅,問:「你侄女?」
溫凜點點頭,「嗯。今天剛來。」
楊謙南用毛巾擦了把臉,眼睛在鏡子裡眯起來:「住這兒啊?」
溫凜說怎麼可能,「我待會兒在樓下開一間。」
「讓她住這兒得了。」他一貧就帶出京腔,擱下毛巾,攬她的腰,「我們出去。」
「幹嘛?」
楊謙南在她頸際,淺淺地笑,「這不是,家裡有小孩兒麼。」
講得曖昧。
但她今天有點不解風情,轉身輕聲道:「你這麼喜歡小孩,我給你生一個算了。」
楊謙南臉色變了變。
溫凜挑唇笑,「你昨天做措施了嗎?你就這麼看我。」
「生唄。」楊謙南唇角慢展,「你生,我養。」
他的話聽多了,連鬼都不太信。
溫凜心裡頭五味雜陳,想出去安頓琅琅。忽地想起什麼,又回來:「對了,昨晚你回來過?」
「不然呢?」楊謙南暗含嘲諷,「就你橫書房裡那姿勢,還打算讓誰把你弄回去?」
這個事實怎麼說,雖然在情理之中,但還是有點……太溫馨了。
溫凜一時不太能相信,居然真是他抱的她。
楊謙南從側面摟住她,用一個無限溫情的姿勢,伏在她肩上,繾綣佯怪,「怎麼這麼懶,嗯?喊人換個床單幾分鐘的事,你就那樣睡椅子上?」
溫凜想說其實那個臥榻躺起來也挺舒服。畢竟是一線國際品牌出產,這一張榻能買三線城市半套房。
楊謙南只抬手摸了摸她額頭,用手背感受了會兒,讚嘆:「自愈能力還挺強。昨晚看你有點低燒,今天好像全好了。」
她當時忍回去的眼淚,此刻好像突然就收不住了。
溫凜一側頭,與他四目相對,眼眶不住地泛紅。
楊謙南漫不經心地笑:「怎麼啦?」
她有很多話想對他說。
可是那些話,都沒有什麼意義。
她其實只有一句話想問。她想問問為什麼,楊謙南,你為什麼就不能像我愛你一樣,也全心全意地、心無旁騖地愛著我呢?
明明愛一個人的眼神,你比任何人都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