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有女朋友嗎?」
「咳——」
電競社團後排成員猝不及防地嗆了口水,撕心裂肺地咳了兩聲後就立刻壓下去,不敢出聲了。
教室里相當安靜。
面試官席這幾個表情都震驚得扭曲了,還是十分敬業地自己給自己捂著嘴巴,愣是一聲沒吭。
驚得差點集體去世的所有人里,只有兩個淡定的。
一個是撐著臉笑得沒心沒肺的始作俑者,另一個則是獨自站在講台下,眉眼神色都冷淡如初的當事人。
秦隱好似一點都不意外談梨會問出這樣的問題,但淡定不代表配合:「現在還是面試嗎?」
電競社長心虛地乾咳:「啊,這個,就是……」
「不算正式面試,」談梨輕巧接茬,「只是考慮到你如果加入,那肯定會成為電競社團的門面人物,我們做一下提前了解,有備無患。」
秦隱不知道信沒信。
但社長馬靖昊似乎信了,他一邊琢磨一邊點頭,小聲比比:「有道理啊。」
坐旁邊的葛靜看不下去,身子往他那邊歪了歪,聲音壓成線:「社長,以我看一年直播的經驗,你要是信梨哥的隨口扯淡,那你很快就會被她忽悠瘸了。」
馬靖昊:「……」
談梨想到什麼,輕捏了個指響。
接上秦隱落來的視線,她無害地笑:「忘了說,我對你們的去留沒有任何發言權和投票權,所以你如果覺得我的問題冒犯到你了,那隨時可以直接離開——不用給我留面子的。」
前一個問題加這一句話,終於讓秦隱察覺出什麼。他定睛望向談梨。
氣氛在安靜里逐漸變得詭異。
葛靜和馬靖昊的頭再次湊到一起。
馬靖昊:「按你那一年看直播的經驗,校草和你梨哥這是幹嘛呢。」
葛靜:「玩遊戲?」
馬靖昊:「?什麼遊戲這麼詭異?」
葛靜:「誰先眨眼誰就輸。」
馬靖昊:「……」
「沒有。」
教室里突然響起一截短暫而冷淡的聲音。
馬靖昊和葛靜等人茫然抬頭,過去幾秒才反應過來。
——秦隱同學是吧,有女朋友嗎?
——沒有。
這麼調戲人的話,他竟然還真回答了。
電競社團眾人交流目光。
談梨同樣意外。
但這也無礙計劃,她半垂著眼,依舊是那副滿不在乎的笑和語氣:「那秦隱同學喜歡什麼類型的小姑…娘…啊。」
餘音略微失聲。
談梨怔看著那人拖起角落一張椅子,擱到她面前,然後就隔著那條面試官席的那條長桌,在她對面坐下來。
談梨不自覺放下胳膊,往椅背上貼了貼,謹慎微笑:「秦隱同學?」
秦隱手裡外套往支起的長腿上一搭,然後他淡定抬眸:「不是要問我問題嗎。」
「?」
「問吧。」
「……」
面試席其他人對視,沉默數秒後,紛紛識趣地起身。尤其是離談梨最近那兩人,恨不得踩著另一頭他們社長副社長爬出去。
社長副社長心情複雜。
馬靖昊:「這是玩遊戲輸了所以槓上了嗎?」
葛靜擦了擦汗:「可能,是吧。」
「那咱倆走嗎?」
「再等等。」
「等什麼?」
「別打起來啊。」
「一男一女怎麼還能打起來?」
「那是一般女生嗎?那是梨哥啊。」
「……你說得對,再等等。」
邊角的議論沒打擾這邊對峙。
糖片在舌尖停留數秒,談梨慢慢捲起它,然後她兩隻胳膊往桌上一擱,手腕裡面貼到一起捧成個花手。
她趴向前,那張漂亮又燦爛的笑臉墊到掌心去。
「隨便問?」
「嗯。」
「別後悔啊小哥哥。
「嗯。」
談梨輕眯起眼。
這樣拉近得不足一人的距離,她幾乎能一根一根數清楚他的眼睫毛了。所以就更看得清,眼睫下那雙漆黑的眸子裡沒起半點波瀾。
這樣都不惱……
不符合性冷淡學定理啊。
自覺在這學科上造詣深厚,談梨不服輸的那點勁兒倔上來了。她捧著臉笑得更加燦爛:「身高。」
「186。」
「體重。」
「73。」
「男模的底子啊,」談梨手指勾著資料表,聲調拉得輕薄怠慢,「那三圍呢。」
「嘶——」
伴著教室後排,不知道哪個角落還沒來得及離開的人一聲沒能壓住的抽氣聲,坐在椅子裡的秦隱終於有了點反應。
他撩了撩眼帘,望向談梨。
視線里,小姑娘捧著一張向日葵似的燦爛笑臉,眼神無辜又無害,翹起來的嘴角卻藏不住那點壞勁兒。
秦隱垂回眸子:「沒量過。」
談梨:「咦,可我看小哥哥身上的衣服像是高級私定,不像沒量過?」
「忘了。」
「啊,」談梨點點頭,驀地一笑,「那我幫你回憶下?」
秦隱再次抬眼看她,黑眸平靜:「怎麼幫?」
「好像沒什麼工具,」談梨看過一圈,視線落回來。她笑得恣意又張揚,聲音卻放得輕淺,「那,手量?」
「!」
聲音再輕,旁邊面試席還沒走的也足夠聽清楚了。
葛靜:「……」
馬靖昊:「…………」
秦隱坐在椅子裡,半垂著眼,薄唇勾起一聲輕淡嗤弄。
「手量,你確定?」
被那似笑而非的語氣一迫,談梨哽住話聲。
按計劃按道理她都該確定,但再對上那雙縈起情緒波瀾的眸子,她突然就不太確定了。
萬一,這個一整晚都在違背性冷淡行動準則的秦隱,在她說確定以後來一句「那你來量」……
談梨被自己的想像驚得心尖一顫,笑容立刻變得真誠而感人:
「不,怎麼會,我在開玩笑呢小哥哥。」
一晚上心臟大起大落,馬社長受不住這刺激,決定必須在自己心臟病發前做點什麼了。
他從座位里起身:「梨子,時間也不早了,我看我們這場面試就到這兒吧?有什麼問題,我們可以等到二面再問嘛。」
「……好。」
今晚作戰計劃註定告負,談梨也不戀戰。她順著馬靖昊恰巧搭來的台階,拎起背包就站起身。
「那我就先回去了。學長們再見。」
葛靜表情掙扎了下,也跟出去:「社長我去送梨子學妹!」
馬靖昊一愣:「社裡都走了就剩咱倆,我一個人怎麼收拾教室啊?桌子還沒歸位呢,你回——」
人已經沒影了。
馬靖昊:「……」
見色忘義的狗東西。
他剛腹誹完,回頭就見秦隱起身,將拉到桌前的椅子放回角落。
大約是察覺馬靖昊怔住的視線,那人低著身調整椅子,聲線平靜冷淡。
「我幫你收尾。」
馬靖昊:「這,會不會,太麻煩你了?」
「不會。」
「好、好的,辛苦你了。」
「嗯。」
看見窗戶上反光影子裡那個卑微的自己,馬靖昊已經淚流滿面了——
這特麼到底誰是社長誰是被面試的社團新人啊?
過去兩秒,馬靖昊的視線焦點從窗戶上定到窗外。
他意外一頓:「下雨了啊?」
秦隱停住。
幾秒後他直起身,看著玻璃上細密斜拓的雨絲,微皺起眉。
葛靜追進電梯間裡。
他緩了口氣,走到梯門前等電梯的談梨身邊:「學妹,你是不是和那位新校草,吵架了?」
談梨似乎在走神,過去兩秒才仰了仰臉,笑:「沒有啊,學長怎麼這麼問?」
「就是感覺,你今晚好像故意想惹惱他似的。」
「唔,這麼明顯嗎?」
對著那沒心沒肺的笑,葛靜無語凝噎幾秒:「不是沒吵架嗎?」
「嗯,沒吵架啊。」
「那你還……?」
「首先呢,我們兩個完全沒到可以吵架的關係。」談梨笑著轉回去,「其次,也只是我單方面地想他能疏遠我,和他無關。」
葛靜一愣:「讓他疏遠你?」
「嗯。」
「為什麼?你討厭他嗎?」
談梨沒說話,嘆出一聲很輕的呼吸。
輕得葛靜以為那是他的錯覺似的。因為女孩很快就笑起來,比之前還要燦爛明艷,漂亮得晃眼。
然後葛靜聽見她說:「就是因為不討厭,所以才危險。」
「?」
葛靜完全沒聽懂這句話。
不等他問,電梯門叮的一聲打開,談梨走進去。葛靜回神,連忙也跟進去了。
電梯裡沒有別人。
談梨按下一層,到梯門緩緩合上那一兩秒里,電梯裡始終安靜得一點聲音都沒有。
談梨站在電梯按鈕盤前,葛靜落後一步,看不清女孩的表情。他只聽見在電梯下行了一層樓後,談梨的聲音突然響起。
「我一個人看完這場電影就夠了。隨時可以喊停,不需要有第二個人。」
葛靜再次愣了下:「什麼?」
談梨回眸,笑眼彎彎:「是我看過的一部電影裡的台詞,學長有沒有覺得它很帥?」
葛靜跟不上這話題速度,好幾秒才反應過來:「額,是,好像確實挺帥的。」
「我也覺得。」
葛靜回味兩秒,不確定地問:「這是什麼電影啊?」
談梨想都沒想:「忘了。」
葛靜:「……」
葛靜:「學妹你,不會是忽悠我的吧?」
「怎麼會呢?」談梨笑得很善良。
「……」
葛靜更覺得會了。
電梯到了一層。
談梨走出梯門,葛靜狐疑地追問:「那這電影還有什麼別的台詞嗎?」
「有啊。」
「比如呢?」
「比如……關係是這個世界上最危險的羈絆,越靠近就越危險。如果答應讓那條無形的線拴在你和另一個人之間,那就把自己押在了賭桌上。」
談梨扣著背包,停在出樓的門前。背對著葛靜,她面上笑意淡下來:「誰也沒辦法告訴你結局是什麼,是盆滿缽滿,血本無歸,或者,某一部分永遠丟在上面,沒辦法找回來。」
葛靜:「那主人公,最後找回來了嗎?」
「主人公?」
「對,」葛靜猶豫,「這個電影沒有主人公嗎?」
「有啊,我看到了。」談梨慢慢握緊背包帶,「女主人公快要死掉的那天,還是沒等到那人回來看她。她拽了一下手腕上那根線,這才發現對面空蕩蕩的——對方早就把它解開、扔掉了。他沒在乎過她……或者,只在很久很久以前,很少很少地在乎過那麼一點。」
談梨輕笑起來。
「她就為那一點,把全部的自己賭進去了。然後一個人孤零零地死掉了。」
葛靜回神:「這電影的結局聽起來也太悲觀了……哎,下雨了嗎?」
「這是那場電影的開始,不是結局。」
「啊?」
談梨沒再繼續這個話題,她回身時,笑意已經盈了滿眼,「學長帶傘了嗎?」
「帶了一把,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我也帶了。只是剛想起來落在樓上,我上去拿。學長先走吧,再見。」
葛靜沒什麼拒絕餘地,只得順著點頭:「好,那你回宿舍的時候小心啊。」
「嗯。」
一人往回,一人往外。
直到葛靜撐著傘的身影走下台階,又在雨幕里漸行漸遠,談梨的身影才從樓內的陰影里走出來。
她停在門廊下。
樓外遠處,路燈熹微,雨滴在燈罩上匯成淅瀝瀝的水流,像焊碎的金色火花,成串落下,然後消泯在如幕的燈火里。
雨里,整個世界都變得很安靜。
談梨抱住冷得激起一片雞皮疙瘩的胳膊,沒什麼表情地掛斷手機里第不知道多少個電話。
她聽見電梯運作的聲音。
談梨想了想,又躲回去昏暗的樓梯間裡。
樓梯門卡著電梯開的時候合上。
黑暗裡隱約傳來交談,那個說話的是馬靖昊,只應聲的,大約是秦隱。
聽著兩串腳步聲離去,談梨又等了一分鐘,才從樓梯間裡出來。
夾著雨絲的風從電梯間穿過,空蕩無人。
談梨停下來。
手機被她翻起,屏幕執著地亮著。
魏淑媛。
那三個字像被雨絲模糊,在談梨的視網膜上顫慄地晃動。那一瞬間女孩的臉上沒什麼表情,卻又好像藏不住深埋的那點兇狠又悲傷的情緒。
屏幕亮了很久。
談梨最後還是把它接起。
身前的雨幕里,她的聲音被吹得七零八落:「我應該說過很多遍,請你不要聯繫我。」
「小梨,阿姨沒有別的意思,今天是你爸爸的生日,阿姨是希望你能給他打一通電話……」
「那是我和他的事情,和你沒關係。」
「小梨,我知道你不喜歡阿姨,沒關係,我能理解。但他畢竟是你爸爸,而且他只有你這一個孩子啊。」
談梨無意識地攥緊手指。她的聲音低下去,比身前的門廊外的秋雨還要涼的入骨。
「那就算我求你、也求他,就按當初你那些家人說的那樣——生一個你們自己的孩子、踢開我這顆礙眼的絆腳石吧。」
「小梨……」
「我說過別那樣叫我!」談梨忍到最後一絲的平靜被樓外的驚雷撕碎。
她咬住牙,沉默幾秒後聲音變得發啞:「不要再給我打電話!不要再試圖聯繫我!不要逼我拉黑你——」
談梨深吸一口氣,壓住聲線里的顫慄:
「那麼晚安,阿、姨。」
談梨不再拖延,她從耳旁拿下手機,顫著指尖用力一划,結束通話。她在原地僵了好幾秒,才慢慢把手機放回去。
變得急促的雨聲里,談梨試圖調整呼吸的節奏。
但沒用。
四周的牆面讓她窒息,像是張牙舞爪的妖怪,扭曲變形,然後朝她擠壓過來,連空氣都無法進入肺里。
眼前的幻覺里,突然撞進一幕巨大的虛影——
是那個女人死之前的晚上,一個人躺在月光清冷的床上,蜷在陰影里,麻木地、沒有聲音地哭。
渾濁的淚流過女人的臉,像流過乾涸枯裂的河床。
而她縮在病床邊冰涼的地板上,緊緊握著女人年輕卻枯槁的手,仿佛握著一截落進泥土裡的、沒有生命的樹枝。
談梨什麼都不信,但那天晚上她還是忍不住翻遍了家裡所有角落,最後找到一塊小小的不知道誰送她的玉菩薩。
她把它攥在手心裡,勒出血一樣深的痕跡。她夢囈一樣對著它說話、哀求。
但沒用啊。
【小梨……】
她記得那個已經在記憶里模糊了面容的女人疼惜地,用僵枯的手指,顫抖著像捋順她的頭髮。
那個女人的目光看著她,又像穿過了她。
流不出的淚水在女人枯槁的眼眶裡慢慢匯聚。
【答應媽媽……永遠,永遠不要強求……求不來的……】
談梨一輩子沒法忘掉那個晚上。
將死的女人,月亮,風,風裡的笑聲,歡樂。
那年的10月26日是中秋節。
萬家燈火。
那個女人一個人死在病床上。她目光穿過她幼小的女兒的身體而望著的那個人,到她死也沒趕回來。
「——呼!」
風聲將一扇樓門猛地拍合。
談梨邁出最後一步,跨到門廊下。雨絲撲了她一身。
她停在被風吹進來的雨滴打濕的地面交界處,克制著微顫的手指去摸褲袋裡壓片糖的盒子。
她聽見自己的呼吸聲變得顫慄、急促。
金屬盒子被她攥進手心,她晃了一下,眼底划過慌亂。
空的。
「……!」
談梨心底壓抑的情緒在這一瞬間崩盤,她用力閉上眼,將盒子狠狠地擲到地面上去。
「砰,啪啦。」
金屬盒子翻滾著摔下樓梯。
談梨忍著胸口撕裂的窒息感,半蜷著身跨進冰冷的雨幕里,眼眶被漲得酸澀。
她需要什麼、無論是什麼,一場暴雨沖刷都好,讓她忘了——
「談梨。」
在跪進雨里前,談梨的胳膊一緊。她被人拉回門廊下,跌撞進一個陌生的、但又有著熟悉氣息的懷裡。
談梨抬頭。
向光的視線模糊,她看不清那人的臉,只看見一雙漆黑的、失了冷靜的眼瞳。漂亮得像令人窒息的深海里,唯一的光亮處。
談梨一哽,像絕望的人抱住浮木,她伸出手攀上那人的肩頸,眼淚終於忍不住湧出眼眶。
「liar,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