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0

  chapter 30

  車窗外,路燈光飛速閃過。

  計程車后座上,紀星緊緊抱著那摞意向書,表情呆滯,雙眼放空。

  樹影不斷從她蒼白的臉上划過,如周而復始重複的幻燈片。

  凌晨一點,她在趕去西五環的路上。

  她腦子裡空空如也,什麼都沒想。

  只是偶有一瞬,眼前浮現出那個冬夜。

  她疲憊不堪地爬上六層樓梯,邵一辰站在門口等她。

  他眼睛亮亮的,沖她微笑,張開手臂。

  眼眶又是一陣劇烈的刺痛,她痛苦地閉上眼睛。

  深夜的北京街道,一路暢通無阻。

  白日裡要走一兩個小時的路程,夜裡半個小時就到了。

  已是夏夜,紀星卻瑟瑟發抖。

  她揣著那摞意向書,跑進小區,摁了電梯,直奔邵一辰的家。

  她站在他門口,打了個電話過去。

  寂靜的夜裡,她聽見門那頭鈴聲在響。

  裡邊的人不接;

  她站在外頭,執拗地不掛。

  鈴聲響著,她盯著那扇門,狠狠咬牙。

  就在她以為要打第二遍的時候,那邊終於接起來了。

  沉默。

  邵一辰沒說話,紀星也不說話。

  許久的死寂後,他說:「餵?」

  她說:「你開門。」

  那頭頓了一下。

  不過一會兒,門被拉開。

  邵一辰有些平靜地看著她,或許有一絲隱忍的期盼,但一閃而過,極不真實。

  他眼睛也紅紅的,有些腫,是一個人哭過。

  「你……」他才開口,卻又沉默了。

  紀星一把將手裡的意向書塞進他懷裡,跟獻寶一樣:「一辰你看,給你看。」

  她眼睛亮晶晶的,緊緊看著他,像小孩子要把自己最心愛的玩具分享給他:「一辰,你快看呀,這是今天幾家研究中心跟星辰簽訂的合作意向書。

  再過段時間,星辰的產品就可以開始臨床試驗了。

  公司走上正軌就沒那麼忙了。」

  她用力把東西塞給他,忙不迭翻開紙張,「給你看,你看呀。」

  邵一辰拿手捧著,低頭看著,笑了,真心的:「我就知道會成功。

  恭喜。」

  紀星執拗巴巴地望著他,想等他再說點兒別的什麼。

  可邵一辰只是微笑,有一瞬間幾乎想張口說什麼,身子也仿佛晃動一下要靠近她,但沒有。

  他笑容變得有些苦澀而扭曲,像哭一樣難看,他一句話沒有。

  紀星仍望著他,目光從執拗變得呆滯,失神。

  她呆站了一會兒,也不知在想什麼,突然推開他衝進門去,一把拉開鞋櫃,把他的鞋子全翻出來扒拉著看,不知在找什麼。

  她沒找到她想找到的東西,起身衝進洗手間,拉開洗手台的柜子翻牙刷牙膏。

  邵一辰在她身後,靜靜看著她發瘋,看著她衝進臥室,把他衣櫃裡的衣服全翻出來,口袋裡袖子裡到處找,找到她留在他家的幾件衣服時猛地頓了一下,呆怔幾秒,又突然跟上了發條一樣繼續亂翻,裝內褲裝襪子的柜子,枕頭枕套被子床單。

  她像失去理智一樣把他家翻了個底朝天之後,看見床頭柜上一杯子的新菸頭,她突然靜止下來:他從不抽菸的。

  她站在一室的狼藉里,回頭,呆呆望著他,一動不動了。

  沒有女生的鞋子,沒有別的女生的衣服牙刷生活用品,沒有長頭髮。

  為什麼?

  為什麼不是移情別戀呢,這樣就不是她的錯了啊。

  她眼淚嘩嘩地掉,漸漸哭出了聲,哭得肩膀直抖。

  邵一辰眼中閃過一絲痛苦,低聲道:「別哭了。」

  「你管不著!」

  她登時哭得更凶,一張淚花的臉望著他,控訴,「我已經不是你女朋友了。

  我哭關你什麼事!」

  邵一辰突然上前一步將她摟進懷裡,仿佛這樣就看不見她滿是淚水的臉。

  可她泉涌般的淚水頃刻間打濕他的衣衫,濕漉漉貼住他胸口。

  「你就不能等等我嗎!」

  她知道自己多蠻橫多不講理,可她不管了,哭求道,「你能不能等等我?

  ……我真的很快,很快就好了。

  很快就不會那麼忙了我保證!」

  她大哭,拍打他的胸口,「你等等我啊,好不好?

  ……你為什麼不等等我?」

  「不能。」

  他低著頭,貼著她的臉頰,說,「星星,我不能只在你需要我的時候在你身邊而你不需要我的時候就變成背景不存在。」

  「對不起。

  對不起!對不起!」

  她腦袋埋在他胸口,嚎啕大哭,「我再不這樣了好不好?

  好不好啊一辰……」

  「不是……」邵一辰頃刻淚下,嘴唇張了張,卻只是搖搖頭:「星星,我們對彼此的生活已經沒有參與了。

  是我不好,你拉不到投資,你買不到設備,你不懂管理,你遇到各種難題焦頭爛額,可我除了無用的安慰,已經給不了你任何東西。」

  「我不需要你給。」

  她嗚咽,「那是工作!我不需要你給啊!」

  「可我需要。」

  他打斷,「我沒法只做一個旁觀者,觀看著你的人生卻無法參與。

  那種無力感,我承受不了。

  所以……」

  「別再跟我說對不起。

  你沒有對不起我,只是我們要走的路不一樣。」

  邵一辰說,眼睛已被淚水模糊,「我想要的是平平淡淡相濡以沫的生活,能有足夠的時間陪伴家人,能給家人足夠的依靠和支撐。

  可我已經給不了你這些。

  我不是那個能支撐你的人了。

  你憧憬的是實現你的人生價值,創造屬於你的無限可能,探索你人生最外層的邊界。

  我們只是……想要的東西,想走的路不一樣,所以,沒法走下去了。

  我沒辦法要求你為我犧牲,因為我也沒辦法說服自己為了你這麼做。

  星星,我不能因為愛你犧牲自己的感受和存在。

  我和你一樣。」

  她的哭聲漸漸消弭,只有眼淚無聲地一陣一陣地湧出,浸濕他的衣衫,一點點沁進他心底。

  「你現在是不是很討厭我?」

  她哭道。

  他搖頭:

  「星星,我愛你,七年了。

  最好的七年。

  你已經是我生命里不能分割的一部分。

  只是,到此為止,至少不要把愛情和回憶耗盡。」

  他含著淚,笑:

  「星星,我希望你好,過得開心,健康,成功。

  希望你想要的都能得到。」

  真心的。

  ……

  ……

  接下來的日子,紀星越來越多地待在公司。

  不到實在困得不行,絕不回家。

  因為不論她如何瘋狂地工作,忙碌,如何麻痹自己,失去的痛總在進入家門的那一刻鋪天蓋地將她席捲。

  邵一辰不在了。

  她的房間明明那么小,卻像突然空掉了巨大的一塊。

  她的心也像是被驟然挖掉一塊,漏風般的生疼。

  他在的時候,她絲毫不覺得;

  他走了,她才知道這些年他空氣一般的存在——這份存在給她心底的源源不斷的依賴和安全,給她勇敢去闖毫不畏懼的底氣——對她來說究竟意味著什麼。

  自他走後,她每天都過得驚悚而恐懼。

  她知道,她是真的沒有退路了。

  前路漫漫,再也不會有他護著,再也不會有人在她可能摔落的時候伸手接住她了。

  有時候她坐在辦公室里,看著外頭忙碌的員工們,她痛得幾乎要失控尖叫的時候,她會忽然有種衝動:什麼都不要了。

  不管星辰了。

  她要拋下一切飛奔過去找他。

  可這種想法像是一場夢,每每醒來,她便知道自己做不到。

  有時候她又有種虛妄的幻想,或許邵一辰太想她,也會回來找她。

  但這一次沒有。

  邵一辰就像消失了一樣,再也沒出現。

  一天一天,她漸漸意識到,他真的不會回來了。

  一起相處了七年的人,真的說走就走了。

  怎麼能……這樣呢?

  紀星依然忙於工作,參觀和考察醫療中心,接受對方的參觀和考察,開會商談切磋,溝通條件……

  直到終於,星辰和三家醫療機構正式簽訂了臨床試驗合作書。

  試驗階段正式開啟。

  合同簽完的那天,公司上下一片振奮。

  正值周五,紀星給所有人放了一天假。

  公司裡邊空空如也,她一個人坐在辦公室里東收收西撿撿,像個固執而沉默的管家婆。

  快到傍晚的時候,蘇之舟來了,見她還在,挺意外的:「你幹嘛呢?」

  「我……加會兒班。」

  紀星說,看了眼跟在他身邊的一個很漂亮的女生,「這是……」

  「我女朋友小穎。」

  那女孩看著挺特立獨行的樣子,略略沖紀星點了下頭算是招呼。

  蘇之舟解釋:「我錢包落辦公室了,過來拿。」

  紀星笑:「去吧。」

  蘇之舟拿了錢包出來,經過她辦公室門口,停了一下。

  他讓小穎先出去,自己進了她辦公室,紀星奇怪看他。

  蘇之舟笑笑,拉了把椅子坐下:「師姐,你雖然比我高一級,但你年紀其實比我還小一歲吧。」

  紀星稍稍遲疑:「怎麼了?」

  「你最近……」他問,「和邵師兄……」

  紀星不說話了,胸口卻不禁起伏吸了口氣。

  「師姐,你都不知道你們這一對當年在我們院裡多有名,多少人羨慕。

  ……其實,有什麼誤會或矛盾,好好溝通一下或許……」

  紀星迅速搖了下頭,沒做聲。

  那天邵一辰說的很清楚,他們要走的路不同,誰也不能為對方屈服犧牲,僅此而已。

  蘇之舟見狀,也知不是簡單能解決的了。

  這幾年,他見證了多少校園情侶步入社會後分道揚鑣的。

  他沉默一會兒,又道:「既然如此,那我也希望你儘早放下,重新過好自己的生活。」

  紀星眼眶紅了紅,微笑:「謝謝你啊。」

  蘇之舟抿抿唇以示鼓勵,走了。

  他一走,辦公室又安靜了下去。

  日光燈亮著,整個辦公區死一般的寂靜。

  紀星望著偌大的辦公區,竟不知道平時看著那麼擁擠的地方此刻竟空曠得如此寂寞。

  她又繼續找事情做了。

  走廊外頭不斷有其他公司的員工下班經過,也影響不到她。

  直到夜裡十一點多,她才下樓。

  夏夜的北京,燈火輝煌而曖昧。

  衣著清涼的男男女女們結對而過。

  紀星站在路邊,望著車來車往,不知該去哪裡。

  她隨手攔了輛車,司機問:「去哪兒啊姑娘?」

  她不知道,愣了一會兒,說:「什剎海。」

  「什剎海大著呢,您要上哪兒啊?」

  「先……」她答不上來,「先往那邊走。」

  窗外,繁華霓虹,各色光影燦爛地倒映在她空茫慘白的臉上。

  夜景流水般從她眼底划過,空蕩蕩的,不留任何痕跡。

  進了二環,再不見高聳的樓宇,只剩路兩旁矮舊的平房,看著塵封而落寞。

  過了沒多久,到什剎海了。

  師傅說:「您要去哪地兒啊?

  是吃飯吶還是找人吶?」

  「先往前開吧。」

  紀星說。

  車一路兜著圈兒,她看到一處行人罕至的地方,說:「就這兒停吧。」

  「這附近可沒店啊。」

  紀星沒搭理,付了錢下了車。

  她快步走出一段距離了,走到欄杆邊,望著黑暗的湖水用力深吸一口氣。

  夜風清涼,摻雜著湖水的腥氣灌進她胸腔。

  她一次次地深呼吸,不知過了多久,腦子裡那種種繁雜混亂而焦灼的思緒才平復了少許。

  舉目遠望,燈籠、燭火、古屋、交輝倒映在湖水中。

  遊船畫舫裡頭傳來絲竹之音。

  夏天的風吹著,她站在湖邊,漸漸,腦子放空了,什麼也沒想,只是盯著波瀾微起的湖水發呆。

  下一個七年,她的人生會是怎樣呢?

  下一個七年,回首如今,她的心情又會是如何呢?

  她站了不知多久,站到腿都麻了。

  有不知名的小蟲在她腳上咬了一口,她皺皺眉,終於決定返回。

  一回頭,發現那輛計程車還停在她身後,司機師傅正在玩手機。

  師傅見她回來了,透過車窗對她道:「姑娘,你家住哪兒啊?

  天晚了,這地兒黑燈瞎火的不安全,我送你回家吧。」

  紀星一愣。

  這才意識到,司機恐怕以為她要跳海,所以一直守著沒走。

  她頓時感動得幾乎淚下,趕緊忍了回去,一句話不說地上了車。

  司機師傅發動汽車,開出一段距離了,嘆道:

  「小姑娘啊,這世上呢,就沒有過不去的坎兒。

  我看你年紀輕輕,人生的路還長著呢。

  沒啥想不開的。

  多大事兒啊是吧?

  這日子咱得好好過,未來呢,一切都會好的。」

  紀星不吭聲,眼淚已是忍不住,大顆大顆吧嗒吧嗒地直往下掉。

  「這兒有紙巾。」

  司機說著,不回頭地遞過來一盒紙,「哭就好生哭,哭完了明天一覺醒來好好過。

  聽見了沒?」

  紀星擦著眼淚,嗚嗚地哭出聲來,邊哭邊乖乖點頭:「嗯。」

  《第一卷: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