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小閒在一邊看著,不由得挑了挑細眉。怪不得天師們寫在符上的字體被稱為鬼畫符,其實是嚴重變了形的蠻文,想來這筆法代代相傳,早被扭曲得不成樣子,莫說今人看不懂,就算是她也得費勁兒辨識。
最後一筆勾完,柳青岩緊接著含一口無根水,「噗」地一聲化霧噴出。
說來也是有趣,這一口水霧噴上去,符上的字體即變得靈動起來,甚至輕微顫動,仿佛有了生命。不過柳青岩一放手,黃紙符反倒從他原本所捏著的邊角自燃起來,不出兩息功夫,就燒成了一小團灰燼,落在準備好的杯子裡。他往裡面又添了些無根水化開了,一仰脖,就將符水喝得乾乾淨淨。
隨後,他就盤膝跌坐下來,擺了個五心朝天的坐姿,緩緩闔目。
過不多時,這間門窗緊閉的密室里就沒來由地颳起一陣陰風,在四下里打了個旋兒,又莫名消失,隨後是喀吱喀吱的聲響傳來,仿佛有人開門。
等到這些異象都消失之後,靜室里安靜得水珠滴落地面都清晰可聞。
直到插在案上的一炷香都快燃盡,那直直升起的白煙突然頓住,隨後柳青岩就睜開了眼。
這少年的眼中,原本有不甘、有悲憤、有狡黠,甚至還有些許惡毒,寧小閒都能看破。可是這一回,他的眼中空空蕩蕩,只餘一片空洞。他望向其餘兩人的眼神,倒真像天道俯瞰人間,不帶半點情緒。
長天嘴角揚起一個譏諷的角度:「手下敗將,排場倒是不小。」
「柳青岩」向他看過來,突然一笑:「巴蛇,何事尋我?」柳青岩還未到變聲的年齡,因此少年的聲線原本清亮,可是此刻從他嘴裡發出來的聲音,卻是低沉而威嚴,一開口就在室內引出陣陣迴響。
這令人一聽難忘的聲音,正是秦廣王。
「做個交易罷。」
「哦?」秦廣王看起來也很有興趣,「請說。」
長天望了寧小閒一眼,後者會意,泠聲道:「我們可以將轉輪王沃歸還於你。」
「條件?」根據耳報神上次遞來的回訊,這兩人並不願意釋放第十殿閻羅,如今是改變主意了?
寧小閒笑得別有深意:「很簡單,除了撤銷對我的通緝之外,我還得從你手裡要一個人。」
秦廣王聲若悶雷:「誰?」
「你豈非已經猜到了?」寧小閒一字一句道,「我要陰九靈!」
「你撤了地府對我的緝拿令,再將陰九靈交給我,我就放了轉輪王沃。」
秦廣王望了望長天,見他面無表情,不由得沉默。
知道這尊大神又要權衡計較半天,寧小閒連坐姿都不變,靜靜等他回復。
也不知過了多久,秦廣王才終於又開了口:「恕難辦到。」
寧小閒只給他一個「為什麼」的眼神。秦廣王道:「陰陽相隔,人鬼殊途。我身為掌殿閻羅,怎可知法而犯法,干預天道之輪迴?」他搖了搖頭,「我若敢如此作為,就是違背了天意,這閻羅的位置立刻就不保了。」
這大帽子扣下來,寧小閒就知道他的底限——他一口說死,就代表他不會交出陰九靈,至少不能親手交出。
不過無妨,她本就知道這事兒絕沒有這般容易辦成。找閻羅索要一個陰魂,這本身就不合天理,她還不如再潛入地府綁架陰九靈呢。
可是談判嘛,不就是漫天要價,就地還錢?
所以她退而求其次,將手一攤:「好吧,那麼我換個溫和一點的條件好了——」
「我要地府限制陰九靈的活動,切斷她與陽世一切聯繫,無論任何方式,直接的、間接的,找人捎話轉達的,都不可以!」既然她夠不著陰九靈,那就將這女子伸向塵世的觸手都打斷。既然已經是陰間的鬼,那就再也別來插手人間事務,也別來覬覦她的男人。
「這個……」秦廣王面露猶豫之色。這條件其實於他、於地府來說,真沒有什麼損失。他看了長天一眼,只見這人眉目低垂,恍若未聞,顯然對於寧小閒的要求和行事,他是默許了的。
而對長天來說,傷寧小閒、救陰九幽,無論是誰犯下這兩件事都一定會觸動他的逆鱗,哪怕那人是陰九靈!
「可別說你辦不到,地府閻羅的力量在地獄道中可是無遠弗屆,牢牢把控,遠勝人間的神境。」閻羅的身份與其他五道大能不同,很大程度上執意的是天道的旨意,地獄道又是六道當中最講究秩序之地,因此他們對地府的控制力遠超凡人想像。
寧小閒冷笑道:「你方才也說過,陰陽相隔。既然是人鬼殊途,既然她作了地府里的鬼,那麼就老老實實呆在地府好了,別再和人間有什麼不清不楚的瓜葛。」她瞥了秦廣王一眼,語氣微微諷刺,「話說回來,陰九靈頻繁與陽間聯絡,你們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還是乾脆置之不理?」她可不信閻羅王不知道陰九靈的所作所為。
這小小女子果然唇齒如刀,秦廣王微微苦笑。地府對於私通陽間之事,明面兒上當然也是反對的,不過法理不外乎人情,又道是人至察則無徒,地府對這些瑣事,有時果真是睜一眼閉一眼的。
他看了寧小閒一眼,輕聲道:「這條件原也不苛刻,我本應答允的。」
寧小閒不耐煩道:「然而你並不同意,是麼?」地府里的人好生磨跡,這也不同意,那也不同意,既然這樣,她拼著自身功德不要,也得讓轉輪王沃將牢底坐穿了!
「便是我想同意,此刻也晚了。」秦廣王輕聲道,「陰九靈已經轉世投胎。」
他竟然說,陰九靈已經入世為人!
這消息莫說炸得寧小閒大吃一驚,就連長天都驀地抬頭,眼露訝色。
陰九靈成就九世善人之後,一直滯留於地府,連天道為她備好的九善之軀都放棄了,只因為長天脫出神魔獄,她心中仍有一線希望。如今怎地突然就入世?
寧小閒凝聲道:「為什麼!我還以為她會留在地府,接任陰曹職務。」
秦廣王笑了:「陰九靈本身的考量,我們不知道,也並不想知道。她功德幾近圓滿,只消再為善一世,即可成全十善。」
寧小閒腦中思緒雖亂,依舊是敏銳地抓住了重點:「十善的獎勵為何?」
「與天地同。」
這四個字,光聽起來就覺得好牛掰,可甚是費解。她正顰眉思索,長天已經開口道:「可聽過『托體同山阿』一詞?」
「嗯,寄體山陵,身化自然之意。」
「那麼你便可理解『與天地同』之意了。」長天一語破題,「即是身化虛空,融入天道。」
「那便是……」這對她來說,依舊是太深奧和抽象了,「便是你們常說的,超脫彼岸?」
秦廣王微不可見地搖頭,而長天則是很乾脆道:「非也,只是為天道所融。舉例而言,后土曾發下宏願,分六道、樹輪迴,有大功德,因此她實際上也融入天道,成為天地運行的一道法則。」他頓了頓道,「天地法則並非全是自然天成,有一部分也由人力補全,如后土這類,創立天地承認的規則,最後以己身融入天道的不在少數。」
他緩緩道:「否則,你以為過往那許多神通廣大的修仙者,卻又去了哪裡?」
是呵,這個世界可沒有飛升一說。南贍部洲的歷史這麼悠久,總不乏有大聰明、大智慧、大毅力之人修成了神境吧?那些人卻都去了哪裡,為什麼今時今日都不復出現?
「慢著!」寧小閒突然毛骨悚然,「你是說,他們都給天道添磚加瓦去了?」她知道后土原本也是血肉之軀來著,如今卻變作了虛無縹緲的所謂「六道」,再不復見此人。
此事,細思極恐。
「泰半如是。」長天沉聲道,「另有些人閉了死關,不再問世。」
寧小閒茫然道:「連身體都沒了,連自主意識都不再,這人豈非已是死了?」
秦廣王好笑道:「天道既無身體,也無意識,你覺得它是死是活?」
寧小閒不吭聲了。天道的確是她摸不到也觸不及的,可誰也不能否認它的存在。
秦廣王這才接著道:「非生非死境界之微妙,如你這般的修行者還受到肉身桎梏,無從體會。你道他們身已不在,卻沒想過他們其實無處不在;你道他們無從自主,卻不曉得這世界本身就是依從他們的法則而行。你覺得這是超脫,還是受限?」
寧小閒想了好一會兒,紅唇微微噘起:「自然是受限。不能從心所欲,豈非就是受限?」話音剛落,頭頂上即是一片暖熱,卻是長天伸手撫著她的頂發:「正是如此,所以我輩才望超越法則、直達彼岸。」
一個是變作法則,一個是打破規則,二者果然有質的區別。他所要的,自然不是為天地所同化。
秦廣王輕輕一嗤:「昔年之蠻祖,也是這般想法。」
蠻祖的反抗天道,本身就是反抗天地規則,妄圖取而代之。其實這與修仙者心心念念的超然物外,又有甚區別?
長天冷冷覷了他一眼。
「跑題了,麻煩兩位回歸正事兒。」寧小閒輕咳道,「陰九靈投胎去了哪裡?」
秦廣王搖頭搖得機械:「生靈之投胎轉世,此為地府機要,不可為外人道。」
寧小閒眼珠子轉來轉去:「地府機要?也就是說,只有你們閻羅王知道嘍?」她迅速補充一句,「就連鬼卒也不曉得陰魂吃了迷魂湯之後要去哪裡?」
「正是。」
她笑了:「這麼說,轉輪王沃也知道了?」
秦廣王聽出她話中的嗜血之意,立刻皺起了眉頭。這話里的意思再明白不過,她奈何不了秦廣王,可不還有另一尊閻羅陷在神魔獄裡麼?她大可去拷問轉輪王沃,迫他說出陰九靈投胎的去向。並且別忘了,陰魂的轉生事宜本來就是往生殿掌管,有生死簿在手的沃怎麼可能不知道?
這女子實在難纏,連秦廣王都忍不住想嘆氣了:「地府規則如此,我們身為掌殿閻羅,維持一界秩序,萬萬不能打破,否則己身如何立足?你就是殺掉他都無用。」權力的另一面是責任,有些事別人能作,他們卻是萬萬不可以。
寧小閒嘴角輕揚,笑意卻未傳到眼中:「在神魔獄,死才算是解脫。在我沒拿到想要的消息之前,沃可得不到這種慈悲。」
秦廣王呵呵一笑:「你對他動粗拷問天機,乃是削減你自身的功德,於你並無好處。你現在還未渡過天劫,莫不是連前些日子救援岩炭城賺來的功德也想賠進去?」
他這話的對象是寧小閒,眼神卻望向長天。果然這句話說完,這個黑衣郎君微微動容。
巴蛇果然最在意這個。
長天身體微微前傾:「既然如此,交易中止。」不由分說,伸掌在柳青岩肩頭一拍。
他原本安坐不動,這一開口,主動權立刻就轉移到他手中。寧小閒咬唇,面上有不豫之色,長天已經沉聲道:「單止為她,不值得你拿渡天劫的功德來冒險。」
寧小閒嘆了口氣,也知道他的決定不可更改。可是尋不到陰九靈下落,一時有些怏怏。
被長天這麼一拍,這場扶乩就被強行中止。柳青岩眼中光芒漸漸減退,很快闔目。
稍頃,當他再睜開眼時,面上只有茫然之色,寧小閒就知道秦廣王的一縷神念已經重歸地府,那個小少年又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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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