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進城

  舒琅隨著沈光明回到東原王帳中,匆匆走了進去。沈光明如果沒有清掃的工作,是絕對不能走進這樣的帳子裡的。他在這兒生活了一個多月,連東原王長什麼樣都沒看清楚過。前陣子有個小部落的奴隸就因為在獵場上看了一眼東原王,被侍從們咔嚓一刀切了脖子。沈光明和那個奴隸雖然無話可說,但也是同個棚子裡一起搶過被褥的兄弟,著實心有戚戚。

  只是他雖不能看,卻可以想像。舒琅高大英俊,一身雄武之氣,偏生那張臉毫不粗野。沈光明回憶著王妃的模樣,在舒琅臉上將王妃的眼睛鼻子去掉,剩下的都是東原王木勒的了。

  東原王是絕不難看的,但舒琅的相貌,似是大部分遺傳於其母親。

  東原王妃敏達爾是漢人,但沈光明並不知道她的漢人名字。王妃為人和善,只是身體不好,聽舒琅說,這病症至少有十年了,每年只要天氣一冷,她就起不來床。以前還是手腳冰涼麻痹,這兩年漸漸連背脊也出了問題,坐不起來。去年她發病的時候正好在靈庸城裡,城中一位老大夫為她診治,著實減了不少痛苦。

  沈光明將舒琅的馬牽到馬棚里,也不打理,系好後拿著一捆馬草就跑了。

  他要籌劃一下逃跑的事宜。

  舒琅曾跟他提起,離這裡最近的城邦叫靈庸城,王妃的家人在靈庸城裡有宅邸,他們每年都會到靈庸城裡逗留一段時間。

  沈光明從未去過所謂的靈庸城,自然對它毫不熟悉。但在一個周圍儘是漢人的地方,總比面對茫茫草原要好得多。他只要能碰到漢人,就一定有順利逃脫的機會——沈光明信心滿滿。

  他見舒琅還未出來,便小心走近王妃的帳子,手裡拿著馬草,裝作四顧茫然。

  王妃帳外的侍衛認得他,大聲警告讓他不要走近。

  沈光明立刻扯著嗓子叫道:「對不住對不住!我又迷路了……馬棚不在這兒嗎?」

  侍衛聽不懂他的話,乾脆惡狠狠地亮出腰間大刀。沈光明一副慌張模樣,那馬草全都散落在了地上。他連忙蹲跪在地上,一根根慢條斯理地拾。才撿了一半,帳中果真走出來一個姑娘。姑娘對侍衛說了一串話,便招手讓沈光明進去。

  營地里能與沈光明說上話的只有舒琅和王妃,換言之,能和王妃用漢話交流的也只有他兒子和沈光明了。

  沈光明隨著那姑娘走進了帳子中,一進去就被濃厚的藥味兒嗆了一口。

  王妃斜靠在榻上,腰下墊著數個軟墊。雖在狄人的草原上,但東原王十分疼愛自己妻子,帳中的陳設物什大多是中原樣式。沈光明也不敢亂看,快步走到王妃榻前跪下問好。

  敏達爾讓他抬起頭,眯著眼睛默默打量著沈光明。

  她容貌清麗,衣著華貴,只是由於重病,臉上帶著一層似有若無的青氣。沈光明也看著她,眼帶憂愁。他在帳外說話,就是為了引起王妃注意,好將他叫進來。要進入靈庸城,就必須要跟著王妃一行人離開,舒琅那頭會不會帶上他,沈光明沒有底,因而還是先湊近王妃身邊求個准。

  「你會想家麼?」敏達爾輕聲問他。

  沈光明眨眨眼,飛快思索。敏達爾年年生病,去年是一位漢人大夫幫了她,如今她病痛纏身,應該是想起去年的事情,進而思想了。

  他不知道敏達爾與東原王的往事,於是謹慎回答:「想是想的,但草原這兒也很好。」

  敏達爾虛弱地笑了起來:「有多好?」

  「王妃和世子待我很好,東原王是草原上的大英雄,是蒼池山山頂翱翔的雄鷹。我能見識英雄的身影,自然是好的。」沈光明乖巧道。

  「吃的呢?喝的呢?」敏達爾問道,「你也習慣麼?」

  「漸漸就習慣了。」沈光明連連眨眼,手緊緊攥著袖口,「各地風物都有不同,各有特點。能多見識品嘗,總是好的。」

  敏達爾聽了他的話,輕輕搖了搖頭:「你還漏說了一件事。」

  沈光明:「?」

  「你還要說,舒琅已將你買下,你是舒琅的奴隸了,此生就再沒有想不想家,也沒有喜不喜歡。」敏達爾低聲道,「只有願不願意。」

  沈光明愣愣跪著,不知如何接話。

  敏達爾見他茫然,又出聲寬慰:「莫怕,我不是怪你。」

  帳中溫暖,熱氣熏得沈光明的發間沁出微汗。敏達爾卻再沒有說話,閉目似是養神。沈光明也不敢移動,仍舊釘在地上,挺直腰杆。

  跪得他搖搖晃晃,帳簾被人掀開。舒琅大步走了進來。

  敏達爾此時才張開眼睛,對著自己兒子笑了一笑。

  「去靈庸城的時候,把你的小奴隸也帶上吧。」她說。

  沈光明一喜,舒琅則是一愣。

  「帶他做什麼?」舒琅皺著眉說,隨即用狄人的語言說了一大串話,沈光明一句都聽不懂,只好緊緊盯著王妃。

  舒琅說完,敏達爾搖了搖頭,仍用漢話跟他交談:「我從不贊同你從外面買奴隸。你父親從別的部落虜來的人已經足夠你使用,你要去買一個漢人奴隸,是為了讓他陪我說話,也是因為你心中好奇。」

  舒琅扁了扁嘴。

  「帶他去吧,路上陪我說說話也好。你不知道,他在這裡很孤寂,人人都受不了的。」敏達爾勸道。

  沈光明看著敏達爾,有些聽懂了她的話。舒琅也不反駁了,坐在榻上,握著母親的手,認真點頭:「我懂了,母妃。他跟著你的車一起走吧。」

  東原王率著軍隊,一直將敏達爾一行人送到了邊界才離開。他挑開馬車車窗的帘子,拉著敏達爾的手一直不放。

  沈光明和兩個女孩一起坐在車裡,他終於能清楚地看到東原王是什麼樣子了。

  原來舒琅和他爹也是很像的。沈光明想。東原王似是十分愛敏達爾,他不知道敏達爾為何還要說孤寂。

  過了邊界,東原王就不能再送了。舒琅等人將自己偽裝成一個剛從關外回來的商隊,一日之後終於抵達了靈庸城。

  「開心嗎?」敏達爾裹著袍子,笑對沈光明說。

  沈光明趴在車窗上,瘋狂地點頭。光是聽到那守城的衛士吼的一聲「檢查」,他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靈庸城裡十分熱鬧,各色服飾、外貌的人在大街上走來走去,商鋪都開了門,熱熱鬧鬧地吆喝和招呼客人。

  「再過些日子靈庸城會更熱鬧的。過冬的時候關外做生意的商人都會帶著商隊回城,一直待到明年開春再次出發。這段時間是靈庸城中人最多、有趣的事情也最多的時候。」敏達爾艱難地挪到窗邊,指點著給沈光明介紹,「你瞧,那是城裡最大的酒樓養味齋,他家的棗圓桂花羹是我最喜歡吃的一味甜品。舒琅愛吃那兒的熏鴿,有空可讓他帶你去吃吃。那兒那兒,那巷子叫芳菲里,專賣關外運過來的香料,可不是什麼亂七八糟的地方……」

  敏達爾言辭興奮,將自己熟悉的地方一一給沈光明說了。

  「要是到了除夕,那才真叫熱鬧。全城都點起燈,燈會連開到元宵節,各種珍奇好玩的煙火每天夜裡不歇地燒,許多異國的好看人兒都在街上走著呢。我當年就是在除夕夜裡,在靈庸城的燈市上遇到木勒的。」

  沈光明轉頭看著她,等待著接下來的話。

  敏達爾卻捂著嘴搖頭笑笑:「不說了。我和他的事可不能說,不能跟你說。等到了除夕你就能見到了,到時候我一定讓舒琅帶你出門。」

  「王妃,我希望你趕快好起來。我看不到除夕的燈會也沒關係的,異國的好看人兒也不一定比你……和舒琅好看啊。」沈光明說。

  敏達爾呆了片刻,捏著他的耳朵大笑起來。

  前頭的舒琅許久沒聽到母親這樣歡樂,連忙過來探問。

  「你的小奴隸剛剛說了一些很好聽的謊話。雖然是假的,但我很高興。」敏達爾笑道,「他可真有意思。」

  她攬著臉紅的沈光明笑個不停。沈光明自然知道自己說的那些話十分拙劣,但——他心想——但那些可不是假的。我難得說一次真話。

  舒琅滿臉狐疑,用馬鞭在窗邊敲了敲:「這小奴隸很會騙人,像狐狸一般。狡猾!」

  沈光明很為舒琅的這個「狡猾」而高興。他認為這對一個騙子來說,是很不一般的讚揚。

  見他厚著臉皮嗤笑,舒琅憤而扭轉馬頭,又往前去了。

  商隊鬧鬧哄哄地穿過養味齋門口的時候,唐鷗正在養味齋二樓靠窗的雅座上喝茶。

  他一眼就看出那商隊裡的人都是狄人,倒是帶頭的年輕人有幾分漢人的模樣。見商隊消失在街道盡頭,他也無心再看,轉頭察看養味齋里坐著的客人。

  昨日一入靈庸城,他很快就找到了唐老爺的故交。那人告訴唐鷗,最近這幾日,天天都有個了不得的情報販子在養味齋二樓那兒兜售情報,他若是想找人,不妨去問問。那位老爺也是大腹便便,腦滿腸肥,見唐鷗一副武人氣質,腰間還挎著根又直又重的劍,立刻說了一堆理由,表示不便讓唐鷗住下。

  唐鷗恰好也不想住。養味齋位於靈庸城大道中央,他便在養味齋樓上的客棧里要了間房子。

  他在二樓喝完兩壺茶,已經忍不住要去上茅廁了,可那傳說中的情報販子仍舊不見。

  唐鷗跟小二交待清楚,起身去茅廁。他一直在想那情報販子是什麼模樣,小解走回一樓時見到小二對他指手畫腳,便知是等的人來了。

  他快步走上二樓,發現二層竟空了一半,人們都圍在東南角的桌子周圍。唐鷗見那些女子滿臉興奮,心中隱隱奇怪。

  按理說江湖上的情報販子,無一不是老頭子。他們隱蔽性強,流動性好,不少人天長日久地以乞丐身份做偽裝,實則腰纏萬貫。

  唐鷗大步走過去,遠遠看到東南角的桌子上坐著一個白衣的公子,俊朗出塵,氣質不凡。

  唐鷗:「……」

  他嘆了一口氣,有些失望。原來所謂的情報販子,竟然是鷹貝舍的當家遲夜白。

  當日隨著林少意和七叔一同去辛家堡討說法的時候,他記得遲夜白十分中立,幫著少意盟說了幾句話。他自然也記得,遲夜白一落座,沈光明的眼光就粘在他身上,扯都扯不開。

  鷹貝舍是江湖上有名的情報機構,但即便再有名,也不至於讓當家親自出面來賣情報。唐鷗心中疑惑,靜靜等在一旁。

  那些人圍上去,七嘴八舌地問遲夜白各種問題。遲夜白面前一壺熱茶剛剛上來,他慢條斯理地倒茶、聞嗅、細品,全當周圍的人不存在。唐鷗看他這架勢,不由得笑了一聲。

  他這一笑,遲夜白立刻抬眸看他。

  兩人有一面之緣,唐鷗點頭問候。遲夜白也點點頭,一手托著那茶盞,一手拿著茶壺,竟起身走了過來。

  「遲當家怎麼過來了?」唐鷗也不理周圍的人了,開口便問。

  「來買鷹。聽說狄人的鷹很了不得,我得看看。」遲夜白取了個新茶盞倒了一杯唐鷗桌上的茶,聞了一鼻子便立刻放了下來,推開。

  唐鷗看他這作派,全然不像一個江湖客,倒也看得津津有味。

  遲夜白兩口茶入肚,臉色才好了一些。

  「只買鷹?」唐鷗笑道,「這有些說不過去了吧。現在江湖上一片混亂,遲當家撇下鷹貝舍,獨自一人到西北這頭來買鷹?」

  遲夜白放下茶杯,英挺的眉頭微微皺起:「……兼來找人。」

  唐鷗頓生天涯淪落人的相惜情意,點頭道:「我也是來找人的,正好可以問問你。」

  「我知道你要找誰。」遲夜白立刻接話道,「林盟主通知了鷹貝舍,因而鷹貝舍也一直在搜尋和沈光明有關的信息。我們只知道他最後是被狄人買走了,但出了關之後去往哪個方向,還沒查到。」

  唐鷗緊緊捏著茶杯,聞言才緩緩放開。

  「人活著。」遲夜白看他一眼,冷靜地說。

  唐鷗:「嗯,那就好。」

  遲夜白:「不過離開靈庸城之後死沒死,我們就不知道了。」

  唐鷗:「……」

  兩人半晌無語。唐鷗覺得跟遲夜白聊天十分困難,但兩個人你看我我看你,這樣一言不發也不成事,便隨口問道:「你要找的又是什麼人?」

  「一個大夫。」遲夜白倒沒有隱瞞,爽快地說了,「聖手屠甘。」

  唐鷗沒聽過這人名字,為了讓話題能繼續下去,便點頭應和:「能讓你親自出手,應該是很難纏的人。」

  「難纏倒不難纏,就是脾氣怪,貪財,錢不夠的話不肯看病。」遲夜白輕皺眉頭道,「他去年給狄人的一個王妃看過病,得了不少錢,之後再找他,價格就一路往上飆升,十分麻煩。」

  唐鷗:「哦。」

  他覺得話題又斷了。

  遲夜白斟酌片刻,問唐鷗:「屠甘這次回靈庸城,也是為了給那狄人王妃看病。我一路追到這裡,但靈庸城我不熟悉,失了他的蹤跡。我打算今晚夜探那王妃的府邸,你去不去?」

  唐鷗奇道:「我為何去?」

  遲夜白飛快道:「你若成功劫了那王妃,或是那王妃的孩子,說不定能脅迫狄人的王爺幫你去找沈光明。」

  唐鷗:「……遲當家……你說真的?」

  遲夜白:「真的。」

  唐鷗無奈道:「那也太不光明正大了,對鷹貝舍名聲有損。」

  遲夜白訝然道:「關鷹貝舍什麼事?你劫人,你讓那王爺幫忙找人。在下只隨口一說,和鷹貝舍,那是半分關係都沒有的。」

  唐鷗:「……不,我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