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傳功(2)

  兩人走到唐鷗和沈光明身邊。沈光明已經能稍微活動,但手腳仍是冰涼的。張子蘊在他面前蹲下,與他對視。

  「小東西。」他說,「想不想活?」

  沈光明僵硬地點頭。不用張子蘊說明,他也能感受到自己的力氣正不斷消失,氣息急促,手腳發木。

  張子蘊便問他:「現在你體內已有我的大呂真氣,你只有隨我學習大呂功才能活命。學不學?」

  沈光明:「……不、不想學。」

  張子蘊愣了片刻,繼續道:「這二十多年間,我也曾將大呂真氣打入過別人體內。那些人無一例外都死了。死的時候屍身冰塊一般硬,而待冰塊融化,屍體也就化成血水了。你想這樣?」

  沈光明立刻道:「不想。」

  張子蘊:「那就跟我學吧。」

  沈光明:「不想死,也不想學。」

  張子蘊抬手在他腦袋上打了一巴掌:「由不得你。跟我過來!」

  被他打翻在地,又被唐鷗拉起來,沈光明欲哭無淚。他抓著唐鷗的衣袖:「我不想學……變成殺人喝血的妖怪怎麼辦?」

  「噓!」唐鷗忙示意他說話小聲一點。見沈光明仍一臉惶恐,他絞盡腦汁想了句安慰他的話:「沒關係,你若真變成妖怪我定幫你了斷,不讓你害人。」

  沈光明:「……」

  唐鷗:「莫怕,有我在。」

  沈光明:「我真是太感激你了。」

  張子蘊帶他進入房間,命他坐在地上。

  「你的經脈因被阻斷太久,所以要用一些別的方法來重塑。」張子蘊坐在他面前,捏著他的手掌,「青陽心法可以重續經脈,你知道。但大呂功也有同樣的作用,只不過道理不一樣。」

  沈光明認命地進來了,自然要捧場:「如何不一樣?」

  「我和我哥的內功不同,他的溫和,我的剛烈,因而在面對你時,方法也是不一樣的。青陽心法能疏通你受阻的經脈,它醇厚平緩,在傳功和修習的過程中,你並不會感到痛苦。但大呂功是先破壞你的經脈,再重塑一遍。」張子蘊看著他,沉聲道,「大呂真氣會逐寸毀壞你的經脈通路,同時護住你的丹田。只要丹田不受損,經脈就一定能重塑。只是這個過程極為艱難,我不知道你能否撐過去。」

  沈光明想了想:「有多艱難?」

  張子蘊便跟他說起了一些往事。

  青陽祖師傳功之後,張子橋很快就掌握了青陽心法的運轉方式,但張子蘊不行。大呂真氣於數日內將他體內經脈破壞殆盡,他每日每夜都抓著張子橋哀嚎。為了不讓他傷到自己,張子橋用鐵索將他縛在牆上,衣不解帶地陪他。因為無人教導,經脈重塑的過程十分漫長,一個月之後張子蘊才學會了把握大呂真氣的方法。

  他捋起袖子,讓沈光明看他手臂上的舊傷:「這些都是鐵鏈留的痕跡。」

  雖過了二十多年,傷痕仍觸目驚心。沈光明縮了一下,覺得張子蘊十分可憐。

  張子蘊沉默片刻,話鋒一轉:「不過現在有我在這裡,自然就輕鬆許多。」

  沈光明總是想著他說的話和他手臂上的傷,不覺得輕鬆在何處。

  張子蘊不再廢話,跟沈光明說起運行大呂真氣的要訣。他聲音嘶啞,說起這陰寒可怖的內功,更添了幾分陰森。沈光明聽一半漏一半,被張子蘊打了幾下,總算將他說的訣竅都記了下來。

  「青陽心法一師傳一徒,大呂功和他不同。」張子蘊的口吻再次森嚴,「除非出現今日這種情況,否則,你不能將大呂功再傳給世上任何一人。」

  沈光明一愣:「為何?」

  「這門功夫太邪門也太陰損,練成之後性情與習性都會大變,更會有嗜血**。今日若不是為了救你,我會將它帶入土裡。」張子蘊放下他的手掌,「沈光明,日後這世上會有許多人厭你恨你,但也定有人念你、愛你。那人也許是你親人,也許是朋友,不管身份地位,永遠是你此生的恩人。你要記住這人,你一定要記住這個人。小東西,只要那人仍在你心中,你就永遠不會成為殺人喝血的妖怪。」

  沈光明聽得似懂非懂,但用力點了點頭。

  兩人在房中呆了整整三天,唐鷗與林少意在外守了三天。

  他倆起初還不甚在意,覺得只是傳功,應不會有別的突發狀況。唐鷗有空就到張子橋墓前為那株□□去的梨樹鬆土澆水。薄而嫩的葉片真就漸漸長了出來。林少意閒時就跟少意盟的人布置任務。作為武林盟主所在的幫派,少意盟十分繁忙,唐鷗好不容易認清幾個人,第二日又全換了另一批來找林少意。

  第一天夜裡,唐鷗與林少意在樹下喝酒聊天,突聽張子蘊和沈光明呆著的房間裡傳出一聲巨大的撞擊聲。

  唐鷗立刻跳起來。但房中除了傳來嗚嗚低喘之外,並沒有別的聲音。

  那低喘似乎被布料堵實,含糊不清。唐鷗卻認得出這是沈光明的聲音,他走到房子旁邊,又不敢出聲呼喚張子蘊。若是正在傳功,他怕自己懷了事。正躊躇間,房裡又傳來一陣混亂的響聲,隨即便聽張子蘊怒吼了一聲——「沈光明!」

  唐鷗和林少意面面相覷,緊張又茫然。

  沈光明輕得幾乎聽不到的聲音隱約傳來。

  「我不學了……求求你我不學了……」他不斷哀求張子蘊,「我寧願死……張大俠……救救我……我不學了……」

  唐鷗扶著檐下的柱子,心裡有些難過。

  張子蘊不為所動:「你不是還有弟弟和妹妹麼?你死了,他們就沒有大哥了。」

  沈光明不出聲,低低地抽泣著,隨即那聲音又變悶了,似是重被什麼東西堵上。

  之後兩日,幾乎每隔一個時辰便重複這樣的哀求和妥協一次。唐鷗無計可施,只好呆站在外頭。林少意勸他:「學會了就好了。」

  唐鷗猶疑道:「若他學會了,真成了殺人喝血的妖怪,如何是好?」

  林少意翻了個白眼,沉默。

  唐鷗又自顧自道:「我下不了手的。」

  林少意訝然:「下什麼手?」

  唐鷗:「幫他了斷。」

  林少意哭笑不得:「你傻啊?了什麼斷,他要是我朋友,他若是想喝血,老子就去給他找,翻天覆海給他找。下什麼手,你想讓他變成鬼回來找你?」

  唐鷗臉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慢慢點了點頭。

  三日之後,張子蘊開門,拖著沈光明出來了。

  僅三日時間,沈光明整個人的氣色都萎靡了下去。他臉色灰白,眼下是深深的一圈灰黑,手腳仍是無力,要倚靠在張子蘊身上才能走動。那件體面整齊的衣服被撕得不成樣子,手臂上都是血痕,胸前和脖子上數道抓傷,而十指都是乾涸的血。

  「帶他去洗洗。」張子蘊說,「我餓,有吃的麼?」

  林少意以為唐鷗會去服侍自己師叔,卻看到他走到沈光明身邊攙著他,自己只好帶著張子蘊去廚房了。

  唐鷗抓了抓沈光明的手。很冰很涼,和他師叔身體的溫度非常接近。他初始心裡的那一點點難過,此時又加深了一點。

  若不是自己硬帶著他來子蘊峰,也許不會出那麼多事。細細究起來,像是自己害了他。

  「去洗澡。」唐鷗說,「我讓少意燒水。」

  「熱水不行。」沈光明擺擺手,說話的聲音嘶啞虛弱,「我現在不能碰……熱的東西。你走開點,別貼著我。」

  唐鷗連忙放開手。

  他帶沈光明到了溪邊。沈光明只覺得自己渾身是汗和血,髒得厲害,跪在溪邊就掬水洗臉。春溪流水仍冰涼,但令他感覺愜意。他脫了身上衣服,咬著牙扯開和傷口黏在一起的布料。因為體溫下降,那疼也是遲鈍的,他撕開了,看著血滲出一點點,才覺得痛。將上衣束在腰間,他慢慢用水潑自己胸前。

  正洗得艱難,唐鷗嘩啦啦地踏入了溪水之中。

  他半蹲在水裡,撕了沈光明的一副衣襟,浸透水之後給他擦拭身上的血跡。胸前、腹下,都是沈光明自己的抓痕,有的深有的淺,令人不忍。

  沈光明默默任他給自己清洗,上身都洗好了又捋起褲腳。腿上倒是沒什麼傷痕,因為他夠不著。張子蘊用棉被將他裹緊,他只能在被子裡瘋狂地抓撓自己發癢、疼痛和酸脹的身體。

  「唐鷗。」他啞著聲音說,「我和你是不一樣的人了。」

  唐鷗抬頭看他,發現他神情很認真。

  「我……我生不了娃了。」沈光明嘴巴一扁,想哭又忍著的樣子,「張大俠說練了這個就不能成親生孩子了。」

  唐鷗哭笑不得:「你想這個做什麼?」

  沈光明抽抽鼻子,好容易把情緒平息下去:「我特別想要孩子。」

  唐鷗潑水給他洗小腿上的灰塵,好奇問道:「為什麼?」

  沈光明想了想,似是有些羞赧:「沒孩子,誰給我養老送終啊?我不知道我親爹媽是誰,還在不在,以後沈晴嫁人了,正義又做官了,我怎麼辦?老了就沒人管了,特淒涼,你家裡那麼有錢,你不懂的。」

  他說著說著,想到自己這段日子發生的事情,又想起這備受煎熬的三日,鼻頭突然又酸了。

  但他忍了回去。在唐鷗面前哭,又剛說了這些事情,實在丟臉。

  「就這個嗎?」唐鷗溫和道,「有什麼不一樣的,你沒人管,就住到我們家裡來。」

  「不止是這個。」沈光明又絮絮地說了一堆話,大概是自己練了這個功夫之後,就要殺人喝血,不管怎樣都成不了大俠客了。

  他憂心忡忡:「我若是壓不住喝血的想法,在路上見人就啃,那怎麼辦?張大俠的外門功夫沒教我,我肯定會被人打死的。」

  唐鷗站起來,膝蓋以下濕漉漉地滴水。他將那破布在沈光明臉上擦了擦,問他:「那你現在覺得想喝血嗎?」

  沈光明認真想了想:「就有點餓。可能吧?」

  唐鷗便將自己手臂露了出來,伸到沈光明面前:「喝我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