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楔子

  靖和十年秋,白露。

  子蘊峰上落木瑟瑟。高聳山峰一半仍帶著濃暑未消的蒼鬱,另一半卻已綴了金朱之色。

  遷徙的鳥群從密林中飛出,灰白色翅膀被夕暉映得發紅。

  「認得出麼?」張子橋看著鳥群,問身旁的少年。

  唐鷗剛剛練完劍,因為被張子橋甩在地上摔了幾十回,此時腦殼還發暈,聞言抬頭愣愣看著自己師父,腳下卻不敢停,緊緊跟在青衫男子的身側。

  張子橋側首又問了一回:「看不清?」

  唐鷗抹了快落進眼裡的汗水,眯起眼睛盯著遠去的鳥群看了一陣。

  「看不清。」唐鷗說。

  他年紀不過十一二歲出頭,在這子蘊峰上跟著張子橋只學了一年的武。一年時間,他內功外功都剛剛入門,而且張子橋傳給他的青陽心法也只練到二層,實在看不清那已經如微塵大小的鳥群。

  唐鷗說完了,沒見張子橋有反應,於是又抬頭。

  張子橋站定了回頭看他,眉頭擰成一團。

  「你這幾夜沒有練青陽心法,是不是?」

  唐鷗在到子蘊峰學武之前,家教頗嚴,不擅說謊,於是窘迫點頭。

  張子橋囑咐過他,每夜睡前都要將青陽心法練上兩回,讓真氣在體內走兩個小周天。只是這幾天來唐鷗見張子橋沒有檢查,睡前偷偷點燈看他爹塞在行李里讓他帶上來的《狩鹿記》,沒有練功。

  張子橋嘆了口氣,低頭溫和問他:「練了一天,餓麼?」

  唐鷗迅速點頭。

  張子橋:「去砍十捆柴回來再吃飯吧。記住,不能砍我的樹,到山下去。」

  唐鷗:「……」

  他有錯在先,不敢辯駁,匆匆跑回住的地方放好劍,拿起工具就往山下跑。張子橋在路邊袖手等他,青衫在晚風中拂來拂去。

  「這次十捆。」張子橋平靜道,「下次再被我發現你沒有練青陽心法,便是二十捆,往後依次累加:四十,八十,一百六十。」

  唐鷗一邊冒冷汗一邊點頭,跑出幾步後又轉身朝著張子橋鞠躬行禮。張子橋此時臉上才終於浮起一絲笑意,沖他點了點頭。

  等砍完十捆,唐鷗已累得快癱在山道上。

  他肩扛兩捆,雙手各提一捆,將剩下的柴禾壘在大石之後,開始上山。

  此時夜色已濃,唐鷗走了一會兒,眼角餘光便看到林子裡有隱約火光。

  這子蘊峰上的每一株樹都是張子橋的命根子,唐鷗心道不好:這秋高氣爽的,火從山下燒起來,很快就會燒到子蘊峰上。想到這裡,他頓時連柴都顧不得放下,拔腿就往火光處跑。

  火是好火,又暖又亮。火旁坐著一個人,正抬起頭看著從林中鑽出來的唐鷗。

  唐鷗見那人坐在溪邊,火也燃在溪邊,並不會危及張子橋的命根子,頓時大鬆一口氣,雙腳一軟,撲地坐在地上。

  溪邊那人哈哈大笑,見他衣著簡樸,又負著那麼多柴禾,以為是這附近的農家孩子。「娃兒,還不回家?這天那麼黑,虎狼可都要出來了。」

  唐鷗認真道:「子蘊峰沒有虎狼。」

  火旁的男人身材高大,影子又濃又長,笑聲震得唐鷗耳朵嗡嗡響。他從地上站起來正要離開,突然看到溪邊躺著一個人。

  那是個五六歲的小孩,衣裳破爛不堪,□□出的皮膚上儘是烏黑痕跡,似是被火熏燎。他一半身子浸在溪水中,頭髮散在地上,看不清模樣,但十分狼狽。

  仔細借著火光,才看到那小孩腹部微有起伏,仍然活著。

  「你認識他麼?」唐鷗沖那男人喊,「水裡可冷,他會凍死的……」

  「死不了。」男人打斷了他的話,「命大得很,不容易死。」

  他突然笑起來,在晃動的火光中,一張端正臉龐竟顯得十分詭怪。

  唐鷗覺得這男人不太對頭。他扔了手裡的兩捆柴,想過去看看那小孩。

  才跑出幾步,眼前便一暗。風聲未停,大漢已站在唐鷗身前。

  他頓時停步,右腿後撤,腳板死死釘在地上,亮出防禦的架勢。

  那漢子嘿嘿地笑:「你要救他?」

  「你不理他,我便救他。」唐鷗從腰裡抽出砍柴的斧子,大聲說話為自己壯膽。

  「為什麼?」漢子問,「你知道他是好是壞?你知道他爹娘是好是壞?你若救了他,他以後成了殺人放火的大惡人,你說是好是壞?」

  唐鷗又餓又累又緊張,漢子一連串問題問得他頭昏腦漲,只想起他爹塞在行李中那套《狩鹿記》,又想起書里的江湖客,脫口而出:「不為什麼,見死不救,不是江湖人所為!」

  大漢笑得更是厲害。他聲音渾厚,聽得唐鷗一顆心在胸腔里亂蹦,真氣亂竄。

  「小屁孩子莫談什麼行俠仗義,等你功夫學好了再說吧。」漢子話音剛落,唐鷗腦袋上就狠狠一疼。

  他連那人揮拳的動作都看不清,已經倒在了地上。

  張子橋尋到他並把他弄醒時,溪邊已經沒人,連火堆也消失不見。

  唐鷗擦了鼻下和嘴邊的血,跟張子橋說了自己遇上的怪人。張子橋摸了摸他的脈象,發現那人並無惡意,只將唐鷗打暈而已。他走到唐鷗說的地方摸地面和石塊,確實有隱約熱量。

  「那人什麼模樣?」張子橋問。

  唐鷗只記得大漢身材高大,模樣卻說不清楚。

  「昏過去之前我看到他鞋子,黑底的,上面繡了個字。」唐鷗說,「是個沈字。」

  「沈?」張子橋說,「沒聽過帶這個名的幫派。唐小鷗,你有閒情去管閒事,十捆柴可都打好了?」

  唐鷗:「……沒有。」

  張子橋怒氣沖沖地瞪了他一會,讓他帶自己去放柴的地方。唐鷗知道自己師父嘴硬心軟,忙領著張子橋去拿柴。

  上山的時候他仍惦記著那不知去向的孩子和神秘大漢。

  「師父。」他問,「江湖上沒有姓沈的大俠麼?」

  「沒有。」張子橋雙手各拎三捆柴,走得比唐鷗還快,「就算有,也沒有哪位大俠會把自己的名號繡在鞋子上,丟臉。」

  「是嗎?」唐鷗緊跟著他,口裡問個不停,「那為何你要將那麼多個『張』字寫在袍子上,每次下山還都要穿著?丟不……」

  張子橋怒道:「走快點!還想不想吃飯!」

  唐鷗立刻噤聲。一高一矮兩個人影在山道上前進,很快隱沒在月光照不亮的樹影之中。

  數日後,張子橋收到了來自山外的信件。

  武林中赫赫有名的辛家堡一夜之間被烈火燒盡,堡主辛大柱死無全屍。火光煌煌,據說映亮了慶安城所有的街巷和半條郁瀾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