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初,社會在欣欣向榮的同時,也有它不可否認混亂的一面。伴隨著整體開放而來的,是人們一定程度上不可避免的迷茫,所謂行差踏錯,從思想到行為都是如此。
這一時期,一般人說「生意難做」,往往不同於後來的理解,它在很大程度上並不是競爭和市場的問題,而在另外兩面。
官和管這個層面上的事不提。
社會層面上,做生意的有個詞叫「買平安」,說的不是保險,而是真的會有人跟你收保護費,甚至強取豪奪。
同理這年頭人們出門做生意所冒的風險,也是後來很難想像的。
舉個例子,這時候很多人如果出門開店做點小生意,考慮租門臉……其中房東在當地是什麼樣人物,能不能依靠,能不能擋災,也是重要的參考因素之一。如果是,也願意照拂,那麼哪怕房租貴點,年節送禮不得不豐厚點,多數人也都是願意的。
肥勇就是這個年代典型的那種禍害。
手下有個幾百號人,乾的比如強取豪奪收保護費,占車站廣場,搶客運線,也養人偷搶……憑的就是一個人多手黑。
如果把像老彪那樣的一批人先排除掉,像肥勇這樣的,就可以算是小城大混了。
在「天罰」來臨之前,這批人中的一部分著實過了幾年好日子,富貴而且威風。
往下,像竹哥這種,也都有一段好日子過。甚至蛇哥在港城偷渡客躲藏那一塊偏僻土地上,也都作威作福好幾年。
木毛不一樣,他是真正的底層,「黑社會」體系里最小的蝦米。
吃喝偶爾有,富貴不敢想,擱老實人身上收穫的那點兒威風勁,在心理上也完全不夠一層又一層的大哥們糟踐的。
在底層呆久了,木毛當然也有自己的生存方式。
被蛇哥拱出來之後,他先朝深大方向走了一段,然後一個90度拐彎,就往別處閒逛去了。
「傻子才去給你打探消息呢。」一個人一邊閒逛,一邊嘀咕抱怨,「等著吧,等老子哪天混出頭了,有錢了,有勢了……這聲木毛哥,你們一個個的,最好都喊得好聽些。」
「癟蛇,過來……別怕,不搞你,我會留著你的。留你帶在身邊,好好給我當小弟。對了,姑娘我先挑。」
「老三,說你呢竹子,過來……你去公安局打探下消息,被抓了,就被抓了,記住嘴要嚴,亂說話弄死你。」
「還那誰,肥勇,嘿喲你小子不錯啊,這一身肥膘,我看下刀子都不會出血。好,以後幹仗你沖第一個……」
「剩下的兄弟們放心,我會是一個很好的老大,義氣,大方。」
沉浸在美好的幻想中,木毛一逛就是整一個下午。
感覺累了,他找了個圍著一棵老樹修的簡易小花圃,挨著邊緣的石塊坐下來,眯眼看不遠處一群六七歲的孩子跳皮筋,看得時不時笑出來。
過了一會兒,附近的房子裡傳來飯菜的香妻,又傳來媽媽嚴厲的喊孩子們回家吃飯的叫聲。
那群孩子收拾皮筋,團好放進口袋,約好明天再玩,戀戀不捨的走了。
不遠處,一家又一家的燈火亮起來。
木毛抬頭看了看墨色的天空,今晚他媽的連個月亮都沒有,突然感覺有些淒涼。
其實木毛最初選擇進黑社會的原因,跟所有人大概都不一樣。他是少年禿,在這種情況下,如果他只是當一個普通人,會被很多人嘲笑,而如果當黑社會,感覺就會很合理、合適,而且很威風……
當然這些都是他以為,事實差得有點遠,比如這幾年,木毛就一直沒辦法改變蛇哥喜歡巴他頭這個習慣。」等我當老大了,我就把你巴成腦震盪。「
木毛恨恨地說了一句。
起身換地,這時候回去「復命」應該已經沒問題了,但是木毛突然不想回去,他就這麼走回街道,在深城燈火漸多的街頭,繼續漫無目的地遊蕩著。
…………
現場抽菸的太多了,江澈選擇坐在酒樓二樓靠窗通風的位置,同桌的有胡彪碇、三墩、狗海、陳有豎,還有老彪手下比較得力的幾個人。
剛剛他提前說,今晚得少喝,不能喝醉。然後老彪說既然這樣,就乾脆不要讓大家見了酒,不然很難控制醉不醉這個度。
所以,江澈現在眯眼看著八十多號曾經海上搏命的梟雄,一個個端起來黃澄澄的健力寶,喝一口,夾菜,不自覺地乖巧……覺得很有趣,覺得世界和平有望。
有人作為代表拿著健力寶過來給江澈敬了下酒,幹下去一大杯健力寶後,打了個嗝,小聲問說:
「那個,江兄弟,我們這次回去安頓家裡打聽到的消息……其實那邊現在還在收尾,有幾個原來出過頭的老大後來躲了,新龍頭都還在找……你覺得我們?」
因為東南沿海那波大事件,在場的人其實現在都還抱著不安和警惕,怕那位不肯留後患,不肯放過老彪。
「這事放心,新龍頭知道的比你們多……」江澈頓了頓,笑著說:「一個字頭的胡彪碇他會怎麼想,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肯定不會太想動傻愛國。」
「……明白了。」
有些事,就連胡彪碇自己也是最近才恍然大悟,原來江澈……真的會算命。
要不然他怎麼那麼早之前,就已經鋪墊好了保我?當時我還以為,只是為了在股市里賺點錢,順便臊一臊港城那撥不拿正眼看人的鳥人呢。
「欸……」
一片和樂融融中,狗海眼睛看著窗下的街道,突然出聲,伸手指著說:「你們看那個人,我怎麼感覺有點眼熟?」
眼熟……他們能眼熟的,基本都不是好貨,很可能也是海邊過來的人。
「哪呢?」
一下,好多人都有些急切地湊過來觀察。江澈和陳有豎也轉頭過去看了看。
狗海說:「就那個光頭,路對面一個人走著那個。」
看清楚了,在場大部分人神情迷惘,因為他們都沒經歷過港城事件,沒見過這個人,但是胡彪碇身邊當時帶的四個人,包括狗海,都是見過的。
江澈和陳有豎也見過他。
沒辦法,這個光頭實在給人印象太深。
「想起來了。」其中一個胡彪碇的小弟喊:「老大,那不是,就咱們在港城,你說讓他們呆船上不許下來的,那其中一個嗎?」
「是哦,他媽的竟然下來了?」另一個說。
胡彪碇很生氣,他憋屈好一陣了,現在竟然連一個小混混都敢不拿胡老大當回事了麼?
胡彪碇一拍大腿,「抓了問問。」
…………
木毛人生中最輝煌的一天,走在路上,突然被七八十號人狂追。
人當然不是一氣全部追上來的,而是一路鋪開,遠遠近近各個方向而來,沒辦法,預計失誤,這個光頭實在太能跑了。
現在,大概有那麼十來個綴得比較緊,木毛加速,他們也咬死了加速,但是距離還是逐漸拉開。
可是木毛其實也不輕鬆,再往前,他就要進巷子了,很可能被對面進來的人堵住……
於是,木毛減速,讓後面的人看到希望,用最快的速度追近,然後……
「吱。」
膠鞋底摩擦地面,真的出聲,木毛一個反向弓步,膝蓋剎車,運動員姿勢貓著腰側方向如炮彈一般衝出包圍,把身後的十幾人全部甩脫,衝出缺口,狂奔而去……
夜晚的風,流暢的掠過他光滑的頭頂。
「八十多號人,沒有一個追得上我。」木毛腳下生風,命名是在逃竄,卻莫名跑出了自豪感……被八十多人圍堵,逃出生天,可以吹十年了。
「哈哈,人多有用嗎?來啊,敢追你毛爺,也不去打聽打聽……」
臉上的笑容浮現到一半。
「餵。」
木毛突然感覺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不會是過路的認錯人了吧?有些迷茫,也顧不上去告訴對方你認錯人了,咱們不熟,木毛決定加速,把人甩開。
「你小子跑得挺快啊。」
肩膀又被人拍了一下,還是剛剛那個聲音,這他媽不是鬼吧?木毛偏頭看了一眼,「你……啊~」
他拿出吃奶的勁頭,極限狂奔……
外加膝蓋剎車側方向急轉……再急轉。
應該甩掉了……
「還跑啊?」
又來,依然是近到幾乎在耳邊。
「你不累嗎?」
木毛扭頭看了看側後方半步,那張臉……快哭了。
「幹嘛啊?」
「回去聊聊?」
「……不聊。」
「那你再跑會兒?對了,你膝蓋在流血哦。不信你自己看一下」
木毛奔跑中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膝蓋,真的在流血,流好多,然後,痛覺就來了,想到反正跑不過,想到放棄,疲累也跟著涌了上來……
「我……我跑不動了。」
雙手撐牆,停住,然後轉身一屁股坐在地上,木毛一邊喘,一邊靠牆抬頭,看了看面前輕鬆站著的那個傢伙……
要不是跑累了,他應該還能拼一拼,可是現在,沒力氣動了。
「你,你故意讓我多跑……你跑得快。」
「看家的本事,就這麼點。謝謝。」
江澈沒跟他繼續聊,打了個電話,沒一會兒,附近的人趕到,再一會兒,老彪幾個也到了。
「你什麼時候下船的?」圍著人,狗海出面問。
「半,半個多月前。」木毛交代完一句實話,想了想,急忙說:「不是我,當時我說,胡老大讓我們在海上待一年,我不敢下去……蛇哥,不對,是癟蛇他硬拉著我下來的。後來我們跟了肥勇,他還說,胡老大已經倒了,他要找你報仇。」
木毛說完真誠而無害地看著胡彪碇。他等著人再問,然後一步步把肥勇帶人來這件事,全部扔蛇哥頭上。
「肥勇嗎?」
說者無心,但是在一旁聽著的江澈突然感覺這個名字哪裡聽過。凝神想了想,有點耳熟又記不起來,江澈把困惑的目光投向陳有豎。
「就是我前幾天打聽到,給順風王蔚他們下追殺令的那個。」陳有豎壓低嗓門,小聲說。
這就有趣了。
江澈轉回來,笑一下說:「還算老實,你現在跟肥勇的啊?」
沒被拆穿,木毛有點激動,「……嗯。」
「他來了嗎?」
「還沒,癟蛇喊他調人,然後那麼多人要進深城,估計還要幾天。」木毛緊張加激動,已經沒辦法去整理這件事的具體邏輯了,總之之前的不算,之後竹哥喊肥勇調人過來,確實是為了和面前這群人幹仗來的……說成蛇哥,很合理。
「多少人?」
「200多。」
聽他說出數字,江澈身後,狗海等人都是神情一緊。
現在的情況,王蔚不知道,木毛、蛇哥、肥勇那邊只是歪打正著……但是,自己人其實都已經知道,江澈接下來的安排,就和順風眼下的這件事有關。
要干預……兩百多人。
真的要打,老彪手下的人有自信,自己這邊雖然人少一半不止,應該還是能贏,畢竟嚴格來說,兩邊雖然都在道上討飯吃,可是根本不是一個層面和等級。只是真在深城拼起來,人員肯會定有損傷,而且鬧大了白道上沒關係,也要出事。
江澈也想到了,轉念間兩個念頭:
一、事情到這一步,深城這個根本沒卡死……王蔚肯定要找來了。
二、不能讓老彪他們真的傻乎乎去打。
我要高大上啊,可是深城的關係網還一點沒有,江澈有些犯愁,一下沒思路,看了看地上的光頭,繼續問道:「還什麼沒說的,你說,我聽。」
突然之間的氣勢、語調轉換。
「好。」木毛連忙應道。
在他的眼中,江澈應該早就已經發現他們了,不然怎麼會有之前的埋伏?所以,他對一部分事情完全不敢隱瞞,竹筒倒豆子,就把事情從他和蛇哥發現江澈開始,到一次次去深大找人、堵人,全都說了出來……
他只隱瞞了一點,就是肥勇那邊的來意。這事不瞞,難道說事情完全是因為我和蛇哥想公報私仇,所以才騙了這麼一大撥人來砍你的麼?
木毛想好了,就這一點,打死都不說實話,就有機會活。
江澈這邊,他本人有點哭笑不得,而陳有豎聽得一後背的冷汗,這事之前完全不知情,現在回頭想想,要是前兩天江澈被他們找著了,堵上了……
趙三墩和老彪也是互相看看:澈哥(江兄弟)真是福大命大。
「那他,我帶幾個兄弟拉到海邊沉了吧?」
狗海的邏輯,這個人已經沒用了,而且之前差點對江澈下手,肯定不能放過。
木毛:「……」
果然還是要回大海啊,只不過上次是船上,這次是海底。考慮對方是曾經海上名聲響亮的胡老大,連求饒都沒有……從身體到意志,木毛整個都已經虛脫了。
「沉什麼沉。」江澈悠悠地說了一句,接著嚴肅說:「你們現在過來,可不是換個地方再做原來的事來的,咱們現在是正經做生意,求財,凡事都要有個限度。」
江澈是真的在勸誡這些人,因為擔心他們改不了原來的習慣,以後容易出事。
但是木毛也在聽,活了,他的眼睛裡重新有了光彩,熱淚盈眶。
面前的這個跑得很快的傢伙,突然好像渾身在發光……
然後,木毛突然又想到了那天在學校教室里看到的那一幕,面前這個年輕人站在講台上,那麼多人因為他說話而鼓掌、歡呼,那麼多人離開教室還一路跟著他……而且現在看起來,好像連胡老大這些人,都準備跟著他做生意。
衛星、基地、信號……想起來之前聽到的幾個詞,木毛內心震撼,他到底在做什麼生意啊?
「你們,你們要放衛星嗎?」沒忍住,木毛小心翼翼問了一句。
90年代初,因為蘇聯的瓦解,有人倒飛機,當然也有人號稱倒衛星……這年頭連想炸珠穆朗瑪的都有。
「嗯?」江澈冷不丁被地上光頭混混的問題問住一下,轉念,突然笑著說:「怎麼,你知道?」
「我那天在教室和外面你們聊的時候聽到的,衛星、基地、信號……」
「哦。」江澈蹲下來,問:「你不知道國家的『塔克拉瑪沙漠衛星基地全民共建計劃』嗎?」
木毛眼神困惑,木木地搖了搖頭。
「來,我跟你詳細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