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機組落地後有一堆事情,尤其這次結束所有的工作還得去見領導,搞匯報。

  大使已經在半個小時前在護送下離開機場,前來迎送的總經理在大人物離開之後,繼續接見了此次航班的機組成員,花二十分鐘開了個短會,順便給予了大家口頭表彰。

  繼總經理離開後,飛行部經理又拉著大家來了二十分鐘小會,說完一二三四五個小點,又以承諾的績效獎金結尾。

  散會後,他拍拍寧佳書的肩膀,「大使對你的飛行技術和機長廣播都留下了印象,佳書,年紀輕輕前途無量啊,好好干!」

  「我能有今天也多虧領導您栽培。」寧佳書感動凝視他,「經理,我想休假。」

  「現在不就是春假嗎,回去好好休息啊,好好吃點兒喝點,玩夠了再回來上班。」

  「不是那種休假,我有一些私事需要處理,先把我的公休用完,之後可能得停飛兩個月。」

  經理的笑容頓住,「小寧啊,你這個思想覺悟不行呀,剛評上機長,什麼大不了的事需要大半年去處理?你這也跟產假差不多了吧?」

  申航的療養假有十五天,有薪假十五天,公休能積攢,已經算是各大航空公司中較為寬鬆的休假制度了。

  請事假病假都需要交假條,在和值班和所在飛行部的經理說明情況,經過評估和批准後,計劃室和休假系統會進行記錄,然後交到經理上級處匯報,上級的上級再安排經理來談話敲打,副駕休假太多會影響機長評議。

  寧佳書自打進申航後,從沒用過公休、療養假和帶薪假,飛行時長已經到民航局規定的最大上限。

  像她這樣剛升上來就休長假的,正常人都會以為,攢這麼久就等著這天呢。

  「真是有很重要的事兒。」寧佳書發誓,「我知道,開口要這麼長的假期,公司就算停飛、辭退我,我也絕無二話。」

  飛行部每個部門都有自己的指標任務,寧佳書休假,完不成的任務只能從別人那找補。

  經理腦袋滋滋滋疼起來,「看來你是真的不想要這份工作了,這種話都能對我說出口。」

  「對不起,領導。」

  寧佳書低頭,「我知道很難,我熱愛這份工作,但我沒有辦法。」

  寧佳書從一進申航就是那種天賦和高傲都異稟的女孩子。她家境不錯,人又漂亮,腦子夠用,還跟公司大領導的兒子談戀愛,後台梆硬,驕傲也是正常的。經理平日用在別人那十分的敲打,到她這兒只敢用一分,反正寧佳書能聽懂,說什麼都會馬上調整過來。

  經理自己都沒想到,有一天能從她臉上瞧見這種,他都形容不上來的表情,像服軟、苦澀,又像是挫敗、無奈。

  「行吧,既然你都打定主意破釜沉舟了,我還能有什麼辦法。」

  經理失望嘆氣,「你好好寫份情況說明吧,我只能說幫你交上去看。」

  「謝謝你,經理。」

  「謝我什麼?」

  「謝您這段時間來對我的關照,我是真的都記在心裡。」

  經理心中搖頭,他越聽越感覺,寧佳書怎麼跟不會回來了似的。

  也對,畢竟這行業女飛少不是沒有原因,工作苦壓力大,整天呆在機艙里,一飛十幾個小時,時差顛倒,還有永無止境的考核測試。像她這個年紀水嫩嫩的女孩子,不都是打扮得漂漂亮亮出去談戀愛的,誰會甘願數十年如一日忍受枯燥的工作呢。

  ……

  與經理聊完時,會議室的機組成員也散了大半。

  寧佳書和幾位乘務一同下班,走出會議室,順道上個洗手間。

  太陽西斜,大樓落地窗外的光線漸暗,公司的晚上的電閘開啟,廊燈一瞬間亮起來。

  打開隔間出來,保潔阿姨已經在門口收整灑掃工具,陸續有離開的乘務跟寧佳書打招呼。

  偌大的鏡子清晰乾淨映出她的面容,她疲憊揉了揉太陽穴,鬆開兩粒風紀扣,擠了洗手液掌心放到水龍頭下。

  身後再次響起沖水的聲音,有隔間門開了,寧佳書不必回頭,從鏡子裡看清來人。

  是曾琦。

  「Hi.」她愣過一瞬後很快主動打了招呼,也站到洗手台前洗手補妝。

  感應水龍頭閘閥開啟的很短暫,手還沒沖乾淨就已經停了。

  寧佳書抬頭瞧她一眼,回了招呼。

  「Hi.」

  她的手重新伸到水龍頭底下沖洗,平靜注視著水流,突然開口:「我聽說,Eugene的小號是你發現的。」

  除去剛剛往返洛杉磯合作的二十幾個小時,他們此前的人生沒有任何交集。

  寧佳書冷不丁的這句話,著實把曾琦嚇了一跳,沖水的動作定住。

  她到底從哪裡知道的?

  「別擔心,我沒有找你麻煩的意思,不過是想證實一下。」寧佳書微笑。

  只是這寬容反倒像居高臨下的卑睨,仿佛她只是什麼渺小的、甚至都不值得生氣的小人物。

  曾琦聞言,一點點的心虛反倒成了不服氣,直接站直了身體,坦然承認,「是,是我。」

  「但那些照片和動態,既不是我合成的,也不是我杜撰的,我無非是將自己的發現分享給朋友,後續的風波跟我無關。」

  「有道理,」寧佳書點頭,開門見山,「所以你喜歡霍欽嗎?」

  她的手已經沖乾淨了,也站直身體,回頭朝她眼睛看來,安靜中帶著不露鋒芒的凌厲。

  曾琦硬著頭皮與她對峙,挺胸擴肩,不願落得下風,「是,但那又怎樣,你們又沒結婚,這種事情不就是能者先得?」

  瞧她不明就裡卻依然理直氣壯的姿態,寧佳書再也忍不住,扶著洗手台徹底笑起來。

  「你笑什麼?」曾琦收緊掌心。

  寧佳書的笑容並沒有讓人覺得放鬆,她只感受到了攻擊力和冒犯。

  「不好意思。」寧佳書抽了張紙巾,慢條斯理擦乾手上的水汽,「我就是覺得你天真的實在可愛。」

  她將廢紙揉成一團,成拋物線輕鬆扔進垃圾簍,抬手整理領扣。

  「我不知道你哪裡來的自信能把霍欽追到手,也不知道你喜歡他哪一點,但如果你再更了解他一些,就會明白,我們在一起那麼多年,幾經波折,這樣的瑣事,無法再給我們彼此的信任帶來任何損耗。」

  「在這整段風波中,你並沒有光輝偉岸地救他於水火,而是不折不扣的破壞者,倘若霍欽知曉真相,你將成為他最討厭的人。」

  臨走前,到了門口,寧佳書又想起什麼一般。

  腳步定住,回頭道,「對了,提醒你一句,就算有一天我們分手了,他也永遠不會喜歡你。」

  「因為霍欽無法愛上一個卑劣的靈魂。」

  窈窕的制服背影遠去,衛生間門口徹底安靜下來。

  曾琦胸前氣血翻湧,掌心好幾次握緊,身形晃了晃,最終什麼反駁也沒能做出。

  她明明也是年紀輕輕殺出重圍做到申航大型客機乘務長的人,在剛剛那一瞬間,卻突然啞口無言,不是她條理口齒不行,而是氣勢完全被壓制了,腦子一片空白。

  門口保潔阿姨抬頭撇她一眼,試圖弱弱縮小自己的存在感。

  曾琦深呼一口氣,「看什麼看,干你什麼事!」

  保潔無辜躺槍,嗖地收回視線,回縮躲進工具房。

  小聲嘀咕,「撬牆角算什麼本事,還跟我大小聲,有本事剛剛跟正主發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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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才回公寓,何西就第一時間迎上來,「你休假,是真要陪季培風去國外治病?這什麼意思,是要跟霍欽分手的節奏嗎?」

  見她默不作聲放下包,何西滿臉不可思議,「臥槽,寧佳書你腦子被驢踢了?」

  「這話就算我跟夏圖南在一起,我當著他的面也得說,你跟季培風的事兒都過去了,再愧疚還能怎麼著,你歉也道了,禮也賠了,丟著工作跟霍欽分手去贖罪,你還是我認識的寧佳書嗎?威風點,拿出你當年那不要臉的氣勢來啊?」

  何西噼里啪啦講著,一路追她到臥室,「你起來,別不說話,你現在就打電話跟季培風說清楚,你那麼喜歡霍欽,辜負誰也不能辜負他,對不起誰也不能對不起他,下輩子結草銜環再給他季培風做牛做馬,這輩子讓他哪來的回哪兒去!」

  寧佳書腦仁鼓鼓作響,乏力在床邊坐下來,臉色蒼白,「別說話,我頭疼。」

  一旦脫離工作環境,她又重新回到感情的困境裡,被拉入泥沼。

  何西頓住,小聲試探,「你……不會已經跟霍欽攤牌了吧。」

  「我們已經分手了,等會兒就上樓收拾東西。」

  何西口型微張,愣在原地,想了半晌才擠出一句,「早知道今天,我當時就是讓你把我的黑視頻發給全世界看,也不應該讓你住進來的。」

  霍欽作為她的前白月光,平日裡但凡寧佳書這個女朋友有半點不是,何西可會損了。這次明明還有一肚子罵人的話,可看著寧佳書的樣子,她卻怎麼也發不出聲音來。

  無論如何,做出這樣的決定,她比任何人都痛苦。

  看到她的掙扎以後,何西忽然不知該怎樣評價她的選擇了。

  打個不那麼恰當的比方,就好比壞人終於想上岸從良,卻發現一來一往,洗白已經變成付不起的代價。

  倘若自私一點只顧自己感受,不管季培風,那從道德的層面來講,她就還是個壞人。

  季培風鬱鬱寡歡要是再出點什麼意外英年早逝,兩人都得背上負罪的包袱,捂成一輩子的膿包。

  倒了杯熱牛奶,何西親手送到寧佳書手裡,「喝一點,有力氣,要不東西我陪你上去收?」

  「想什麼呢?」

  寧佳書抽手回來,警惕盯著她,「我告訴你,就算我們分手了,你也甭想打霍欽的主意。」

  「我真是咸吃蘿蔔淡操心,擱你這兒做什麼東郭先生。」何西呸她。

  好歹這一番打諢插科過後,氣氛總算不那麼沉重可怕。

  寧佳書換下制服,往臉上拍了點兒水,打起精神上樓。

  才開門,霍欽瞧見她的臉色,把手貼在她額頭,「你是不是感冒了?」

  「不知道,落地以後就頭疼。」

  「我給你找點藥。」

  霍欽轉身往裡走,寧佳書卻猝不及防抱緊收攏他的腰,輕聲說,「霍欽,我好累好睏哪,想睡覺。」

  他的脊背筆直堅硬,卻是天底下最能讓她感覺安全的所在。

  霍欽默不作聲靜立半晌,拍拍她的手背,答應她:「好。」

  寧佳書一陷入被窩裡,思緒就昏昏沉沉,攪成一團漿糊,睡到全然失去意識了。

  她在這張床上躺了一年多,在這兒跟霍欽談天、親昵、翻滾過,卻從未感覺這地方這麼冷。羊絨、棉絮的被褥仿佛全變成了冰塊,她拼命蜷縮身體汲取熱量也還是冷得嚇人。

  只記得半夢半醒間,霍欽扶她起來在懷裡餵她喝了藥。溫熱苦澀的液體從喉嚨滾下肚,然後就溫暖起來。

  也可能因為霍欽從身後抱住了她。

  他的熱量隔著薄薄的睡衣沒有遞減傳遞到寧佳書肌膚和血液里,氣息交融,溫暖得像有一年冬天飛北歐,攝氏零下的溫度里,緊緊依偎著居住的民宿燃燒的壁爐。

  她想往熱源里鑽,卻又怕被真火灼傷,踱步幾經躊躇,火卻快熄滅了。四周漸寒,急得她直跺腳,伸手去碰火種,火苗燃到她指尖之際,瞬間猛然被驚醒——

  天已經大亮了。

  床上只剩她一個人,霍欽的臥室依舊一塵不染乾乾淨淨。

  她的手錶被解開放在枕邊,毛衣和外套整齊疊好靜置在床頭櫃,不是她來時穿的那套。

  衣帽間門口已經放好幾隻收拾過的行李箱,她的東西被全部裝進去了。

  廚房裡傳來碗碟碰撞的輕響,是霍欽在做早餐。

  寧佳書像往常沖了澡,洗掉一身黏膩的冷汗,換上乾淨的衣服,衣服散發著和霍欽洗衣液一樣的香味。

  「今天冰箱裡沒有其他菜,我怕你醒的早,來不及下去買,只能就將吃了。」

  霍欽替她擺了碗碟,連同感冒沖劑也一齊泡好,連同幾顆退燒藥抗生素一起推到她面前,「這個吃完飯再喝。」

  說是將就,其實也比平日寧佳書自己對付的早餐好很多。

  還有熱牛奶,雞蛋三明治和瘦肉粥。

  他不厭其煩、事無巨細地交代她一些瑣事。

  「化妝品首飾和包放在黑色的箱子裡,衣服太多裝不下,我找了兩隻24寸的放,都折過了,還是很擠,回家要記得掛起來。」

  「洗完頭要吹乾,別再濕著頭髮就上床睡覺了,年紀大了會頭痛。」

  「你昨晚燒發到38度,這幾天要連續吃藥。」

  ……

  寧佳書對他交代的每一件事都點頭答應。

  「好。」

  「我知道了。」

  「這次記住了,不會忘的。」

  霍欽說到最後,終於停下來。

  靜謐漆黑的眼睛深深凝望她,仿佛要把她的樣子最後一次記在心裡。

  「你好像長大了,佳書。」

  「已經學會承擔自己的責任,」他頓了幾秒,「我很欣慰,能夠教會你這些。」

  佳書發了一整夜的燒,這一夜,其實霍欽沒怎麼合過眼。

  要給她換退燒貼,涼毛巾擦身體物理降溫,還要安撫她一堆不安的夢話。

  他想了一整夜,終於說服自己。

  或許佳書原本就不是屬於他的,兜兜轉轉這麼多年,幾經波折,再怎麼強求,還是要還回去了。

  可是,比起從未認識她,霍欽寧願這樣。

  至少他擁有過,和她在一起的時光,是他人生從未有過的體驗。所有溫暖的、幸福的、激動的、快樂的瞬間,並不能完全被此刻分離的痛苦淹沒。

  如果這就是結局,他應該為此感到滿足。

  接下來的分別很平靜,他們與往常一樣吃完最後一頓早餐,如同朋友般道別。

  霍欽將她連同她的行李一起送上車。

  「再見,保重。」

  「你也是。」

  替她關上駕駛座的車門前,霍欽努力試圖笑一笑,卻還是失敗了,隨著那笑容回落,抬起來想要撫摸她頭髮的手,也收了回去。

  「我真的很欣慰。」

  「但我更後悔,佳書,我寧願沒有教過你這一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