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我、我不是很清楚……」寧佳書意識到自己聲如蚊吶,對著話筒努力打開聲帶,「我只知道他膝蓋動過三次韌帶修護手術,在服用抗抑鬱藥物,可能有布洛芬類藥物過敏史。」

  手機遞迴去的時候,她意識到被放上擔架的季培風在看她。

  佳書不清楚這目光的落點究竟是有意識還是無意識,因為他看上去已經完全神智模糊,只有那雙形狀漂亮的眼睛始終睜著,無神而混亂。

  寧佳書又開始怕了,季培風套房的管家,好幾次想讓她上前陪在他身邊,但寧佳書自始至終假裝沒有聽到,只綴在人群最後。

  像極了做錯了事情茫然又無措的孩子。

  她大腦里空白一片,根本想不出這樣的棋面能怎麼走活。

  寧佳書可以分享任何事情給霍欽,讓他一起想解決辦法,但是這一次,她完全坦然不起來。

  這樣的難題拋給任何人要求幫忙,行為本質上和要求他們一起分擔痛苦沒有區別,霍欽尤甚。

  他和季培風的立場天生就是對立的兩邊,任何一種解決途徑都是在為難他。

  救護車抵達醫院時,夏圖南已經立在急診大廳中央,寧佳書還沒酒店門就給他打了電話。

  他回頭看來的面容比上海冬天的濕冷的空氣還要冷峻,然後就跟著醫生扶著的擔架一路快步跑進診室。

  醫生診斷,是藥物服用過量的副作用。

  季培風回國這幾個月狀態好轉後,服藥一直是減了量的,昨晚抑鬱發作,他一個人在酒店,意識不甚清醒的情況下服了從前的藥量。

  套房的管家被叮囑過,不會擅自讓人打擾季培風練琴。如果不是寧佳書突然探訪,季培風可能現在還一個人躺在酒店。

  搞清楚了事情的始末,夏圖南也沒再像剛開始那樣給她看臉色。

  「謝謝。」

  病房外,夏圖南把喝完的酒精飲料罐捏扁扔進垃圾桶,和她並排坐下,「謝謝你去看他。」

  寧佳書搖頭,把手放進大衣口袋,藏住緊繃和膽怯,努力讓聲音變得平直。

  「不要謝我,夏圖南,我今天,是去跟他坦白的。」

  下一秒,她鼓起所有勇氣抬頭,「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公司的傳聞你也聽到了,我不能讓所有的事情越變越糟,我自己也就算,霍欽和他的家人,沒有理由因為我受人議論。」

  「那你就分手啊。」夏圖南嘲笑。

  寧佳書大衣口袋裡的手聞言抓緊,偏頭怒目而視:「我請你不要對別人的人生這麼輕巧地開玩笑。」

  「那你要坦白什麼,說因為你對季培風的探視影響到了你的正常生活?讓他回洛杉磯去,不要再出現在你的生活里?」

  夏圖南猛然站起來,聲音咄咄,調子揚高八度。

  他無法控制自己的怒火,「寧佳書,設身處地想一想,如果這張病床上躺著的人是霍欽,你還會這麼無動於衷鐵石心腸嗎?」

  寧佳書訝異,愣了半秒,「這怎麼能是一回事?霍欽和他不一樣……而且、而且我不是這個意思。」

  「都是人心肉長的,有哪裡不一樣?」

  夏圖南深吸一口氣,來回踱步又站定,蹲下來極力盯著她,放緩語氣:「公平一點,寧佳書。他們都是你的戀人,就算季培風是過去式,但他今天變成這樣有你的責任,我都不是在要求你無條件付出,也不要求你愛他,僅僅求你摸著自己的良知,如果你還有那麼一點負罪感,就看在過去的情分上,分給他一點點關注,救救他的性命!」

  「可以嗎?」他深吸一口,閉上眼睛,又吐出來,「公司的事情,我來替你解釋。」

  寧佳書張口,卻再也講不出一個「不」字。

  夏圖南把她所有的話都堵住了。

  其實寧佳書從前算個自私的人,這次,她仍然可以自私,只要過得了自己心理那一關。

  但她悲哀地發現,自己每每要下定決心,冥冥之中卻又被另一道聲音阻止。

  夏圖南說得對,如果病床上躺的人是霍欽,她絕不忍心對他說自己準備好的那些話。

  非但不會,她只要想到假如自己使霍欽的人生變成這樣,她願意不惜一切代價、不論放棄工作還是人生,都要陪到他好起來。

  是霍欽改變了她。

  愛一個人的時候,會在不知不覺間被同化,會比起自己更了解、更在意對方的想法。

  就像此刻,寧佳書清楚地知道,她已經不是過去的自己了。做出這樣自私決定的人,不配成為他愛的人。

  霍欽的品行不允許自己有不坦蕩之處,得到了建立在旁人痛苦之上的愛情,並不能使他更快樂半分。

  就連寧佳書自己也會忍不住懷疑,倘若她拋開一切選擇這份來之不易的感情,他會不會因為她的自私再一次心存芥蒂。

  醫院的落地玻璃窗,映出她被白熾燈打得發白的面孔。

  她隔著走廊,注視對面鏡面中的自己,抉擇的時間好像已經過了一個世紀——

  直到季培風醒來。

  他說完謝謝又與她道歉,「很抱歉嚇到你了,佳書。」

  只要季培風一清醒,在她眼前就就重新恢復了從容不迫。與生俱來的儀態風度已經刻進他血液里。仿佛他不是正穿著病號服虛弱半靠在病床上,而是整裝風度翩翩與人會談,完全和早上在酒店見他時的模樣割裂開來。

  「沒有嚇到我。」寧佳書否認,「你好好保重身體,就是對我最大的感謝了。」

  說著,她又忍不住道,「你一個人住在酒店會不會太危險?為什麼不和你弟弟一起,或者搬回家住呢?」

  「你擔心我?」。

  「就算是普通朋友,我這麼問一句也不過分吧?」

  「是這樣沒錯。」季培風從善如流,然後解釋,「我十三歲離開上海,不論和我的父親,還是圖南,至多幾年見一次面,彼此都已經習慣了保持距離生活。他們固然希望我能回家住一些時日…但你也知道,我目前的狀態和任何人同住,都是在添麻煩。」

  「可這一次是被我碰巧遇見了,要是再發生這樣的事……」

  「我保證不會再發生了。」季培風笑起來,「這一次是我心急,藥量減速快了一些,下一次我會嚴格遵照醫囑。通知套房管家,按時敲響我的房門檢查。」

  「家人的幫助也是在添麻煩嗎?」寧佳書不解。

  「我母親當年帶我去洛杉磯時,是不准我再與他們往來的。現在這樣的距離,我很已經滿足了。」

  人人都有自己不願對人吐露的秘密,但當季培風毫無遮掩向她敞開自己的人生時,寧佳書卻並不願再往下問。

  季培風意識到她的閃避,不再往下,只換個話題聊天。

  夏圖南自始至終沒向哥哥講過公司發生的事情,寧佳書自然也不會對他提。

  季培風確實並非有意,他不希望被過多的人發現自己的內心動態,從他一發現瀏覽量異常便立刻註銷帳號便能看出來,但也因為那被註銷的帳號,陰差陽錯斷絕了他發現這場風波的可能。

  禮拜天,趕在霍欽落地的當天上午,夏圖南用自己的帳號在公司內部論壇公開澄清了這件事。

  同時貼上自己和雙胞胎哥哥Eugene的圖片比對,自證身份。

  「寧佳書是我同胞哥哥的前女友,由於Eugene長居國外,他們兩人此前已經數年沒有私下往來。那天在酒店拍的照片,只是Eugene回國後生病,暫居酒店,我邀請寧佳書前往探望。在場數人,並非大家想的桃色緋聞。」

  「很抱歉叫有心人失望了,難為你大海撈針找到一個連寧佳書自己都不知情的私人帳號。」

  他說明過程,又義正言辭諷刺了那些捕風捉影、以訛傳訛的長舌婦一番才肯罷。

  這番解釋出去之後,幾乎沒人懷疑他話里的真實性。

  不說旁的,單看他那張和季培風幾乎一張模子裡刻出來的臉,也沒人能昧著良心說人家不是親兄弟。

  正逢年假,前段時間,只要有寧佳書呆的公司群,氣氛凝得幾乎沒人說話,直到夏圖南的解釋出來,才又破冰。

  好幾個人轉了夏圖南的帳號截圖,來跟佳書聊天。

  內容諸如「就知道你不是這種人」、「這些造謠的人也太可恨了」云云,還有關係熟悉一些的雲航老同事也來安慰打趣,「咱們佳書真是受委屈了」、「佳書你前男友排面竟然這麼大」……

  寧佳書對他們牆頭草般的信任毫無觸動,只期望霍欽的父母朋友,也能打消誤會芥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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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霍欽放假的時間比她稍晚,公司為他加了幾個重要航班,從國外接待一些有身份的華僑回國過春季,需要資深機長執飛。

  九點鐘,寧佳書抵達機場。

  以往都是霍欽在她落地的廊橋等待,這一回,也終於輪到寧佳書隔著大廳玻璃,注視他駕駛的航班落地。

  春節前正是各大機場運營最忙的時候,起落的飛機應接不暇,但她還是在霍欽駕駛的A330穿出雲層,出現在視線盡頭時,一眼將它辨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