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瑤在教會諾諾說話寫字的時候,根本想不到她最終親手教給他的,是怎樣探索和開拓她自己,從眉眼到腳踝,從緊張收攏,到完全沒了把控的泛濫潮湧。
她沒有全程看過諾諾做木雕,但在意識迷亂的時候,恍惚覺得自己竟像是一個操控著他的身體,帶他啟蒙的青澀老師。
牽引他的手,教他去認識這個世上最讓他醉心痴迷的珍稀木料,一塊……有生命有溫度有回應的木料。
她年輕美貌的木雕師仿佛生來就擁有絕佳的天賦和水準,終於觸摸到這塊他千辛萬苦才得來的昂貴木料時,顫抖掀掉了覆蓋著它的那層阻礙,沿著它的起伏小心摩挲,很快就被日思夜想的寶物瘋狂吸引著,加重力度,恣意尋找著他最需要的突破口。
木料珍藏多年,從未被雕琢過,如今落到了他的掌中。
他不需要任何多餘的工具,他自身就是最溫柔也最強硬的雕刻刀。
木料本以為自己可以占據上風,要引導這位木雕師如何動作。
但它並沒有機會,刀刃已經輕緩又迫切地划過了木料上每一寸,他明明心急,初次嘗試雕刻的刺激讓透明汗水不停滾落,但偏偏不肯缺少任何步驟,將一塊在他股掌之間的驕傲木料把弄到放軟泛潮,不由自主聽命於他。
喻瑤這才發覺自己作為老師,在這件事上能教給年輕木雕師的居然少到可憐,在木料真正屬於他的那刻起,一切都被蒙上玫瑰色,呼嘯著坍塌脫軌。
刀刃突破進木料最珍貴脆弱的核心。
木雕師的汗和淚把木料浸濕,將他一半靈魂這幾個月來,另一半靈魂將近二十年夢寐以求的唯一珍寶據為己有。
將近凌晨三點時,喻瑤深陷在快要揉破的枕頭裡,眼帘到鎖骨一片暈染開的濃重胭紅,烏黑長髮散落在雪色床榻上,猶如身在搖盪不停的船隻中,隨著愈發磨人的幅度雙眼迷離。
房間裡盤旋著燥人的燙,到處是細碎聲音。
她力竭前,視線模糊地掃過了牆上的鐘表,她真的已經瘋了,二十四歲第一天,她要融化在這個人鋼鑄一樣的雙臂間。
可她那麼喜歡。
喜歡得不能言說,即使早已疲倦嘶啞,但心臟被愛意和交融填滿至極限的那種喜悅饜足,哪怕到了微微刺疼的程度,也還是心甘情願地放任他索取更多。
喻瑤勉力抬起手,摸了摸他灼熱的臉,指尖掃過他濕漉漉的睫毛,忍不住小聲喊他:「諾諾。」
她快撐不住了。
隨時要昏睡過去。
一句混著愛和欲的稱呼,換來他重重呼吸,鋪天蓋地的親吻,和更加收斂不住的為所欲為。
「瑤瑤,你喜不喜歡。」
「我讓你舒服嗎。」
「你親親我,求你……再親親我……」
喻瑤堅持不了閉上眼的時候,拉過諾諾,吻在他唇上,燈光在他雙眸間短暫滑過,裡面深暗欲滴,像狂涌的墨和血,她含糊地說了一句:「諾諾,別哭啊……」
他熾熱的手蓋住她眼睛,有水痕滴在他指縫間,緩緩滲到她的眼角,也像流淚一樣滑下去。
喻瑤最後那點清醒意志消散掉,安靜地在他懷裡累到昏睡,過了許久,房間裡叫人面紅耳赤的聲音漸小,窗簾細細的縫隙外,黑沉天色有了一絲亮,他緩慢移開手,借著牆角微弱的那片昏黃光線,垂眸看她。
他目光一寸寸描摹過喻瑤的五官,繃緊的手指抓住她枕頭兩側,輕軟布料發出很小的撕裂聲。
那個當成夢一樣,只能隱忍著,深埋在不能讓任何人知曉的骨血深處,他拿命去換也在所不惜的人。
此刻乖順地窩在他臂彎里。
躺在他身下。
從深秋到春末,他住進她的家,做她心愛的小狗,追著她纏著她,凜冽寒夜裡的病床上,成為她全心交付的戀人,從零點到現在,他又擁有了她的全部。
他是她一聲一聲喚著的諾諾。
但他也是……
幽暗房間中,凌亂的大床上,空氣里還滿是狂熱的旖旎。
他低下身,把喻瑤抱住,環著她細窄的腰,扣緊她汗濕的後腦,壓向自己劇震到疼痛的胸腔。
他也是容野。
喻瑤最厭惡的,在她從小到大的印象中,從未給過她任何一絲好感的那頭陰暗豺狼。
純白底下掩蓋的所有暗紅全數被喚醒,復甦到他身體裡,腦中那些對撞的剜痛逐漸平靜下去,再怎麼抗拒,再掙扎著想做被喻瑤深愛的諾諾,他該有的心智記憶也還是回來了。
二十幾年的容野和走過三個季節的諾諾,在一幅傷痕累累的身軀中艱難地融合。
容野鼻息混亂,低喘著靠向床頭,把喻瑤摟到身上,扯過被子將自己和她纏在一起,長睫半掩的眼瞳里溢滿沉暗血色。
諾諾是她的愛人,容野卻連一個走近她的資格都沒有過。
一無所有的人根本不是那隻失智小狗,是他。
連一個名字,姓氏,活下來的機會,這些人人天生該得到的東西,於他而言都是奢侈。
他生來並不姓容,而是姓秦。
他母親容子妍是容家眾星捧月的千金,自小被灌輸婚姻必須實現家族價值的思想,容子妍反抗失敗,被說一不二的父親聯姻嫁給了秦家的長子秦歷城。
秦家那時如日中天,秦歷城也一直明目張胆地追求容子妍,被甩臉拒絕多次,還是強取豪奪地娶回家,百般寵著,盼望快點有一個孩子能拴住她的心。
孩子確實是有了,但容子妍偷偷想打掉,是秦歷城哄她生下孩子就答應離婚,才勉強保下來,孩子八個月時,秦家天降橫禍破產,秦歷城入獄,入獄前慘笑著告訴容子妍,他從未打算過離婚,不過是在騙她。
容子妍崩潰,孩子太大已經不能引產,而容家永遠利益至上,這段維持不到一年的失敗聯姻讓容家丟盡了臉面,成為圈中笑柄。
容家掌權的是容子妍的父親容紹良,對這樁婚事的走向也心懷鬱郁,逼迫獄中的秦歷城離婚,手續簽訂後不久,秦歷城年輕病逝,至死沒見過自己的兒子一面。
而生下來的那個小孩,離開母體的一刻起,容子妍就厭惡地和他撇清關係,想方設法要父親處理掉他。
並不是每個母親都無條件喜愛孩子,即便這個孩子十月懷胎,用她的精力血脈滋養,但因為懷的時候情非所願,身體裡又流淌著憎恨的人的血,還會耽誤她未來的人生,容子妍無論怎麼嘗試努力,都對他生不出正常的母子感情。
冰冷,厭棄,嫌惡,別說餵養他,就連多看幾眼跟秦歷城三分像的五官,都覺得要發瘋。
她出了月子,要求容紹良把孩子弄走,只要消失,怎麼處置都行,她像要快速擺脫過去的陰影,急切尋找新的戀愛,容紹良眼看她精神狀態不穩定,加上跟秦家聯姻的失敗決策,不好再逼她,於是放她自由。
而那個在襁褓里因為早產而身體孱弱的小孩兒,被容紹良帶回了容家,囚在一方天地里秘密養大,容家上下,沒有幾個人知道他的存在。
容紹良隨便給他取了個名字叫容野,野孩子,沒人要的。
他很小的時候,以為世界只有住的庭院那麼大,抱著一個容子妍的相框渡過了最懵懂的時段,他以為媽媽早晚會回來,外公在乎他,就算不能出去,他也過得很好。
直到他漸漸長大一些,能夠學習和擁有了自我認知能力,容紹良立即帶人過來,給他安排了密集的課程。
那時他終於有些明白,容紹良把他領回容家,從來不是因為血緣親情,容紹良怎麼可能對一個失敗聯姻的產物,一個被母親丟棄的多餘垃圾有感情?帶他回來,僅僅是因為他有用處。
容家是醫療行業的金字塔頂,幾代積攢的家業難以估量,極致光鮮下,總會有不能見光的陰影。
不合規則的,灰色地帶的,一切遊走在合法犯法邊緣的黑暗面,必須有一個存在親密血緣關係的人來承擔責任和風險,隨時準備為家族犧牲,背負起每一分鐘都可能傾倒而來的殺身之禍。
這個人,要足夠瘋,足夠狠,有膽子做一切,但還必須聽話能控制。
上一輩扮演這個角色的容家人,得了病壽數不長,容紹良本來就在物色接替的人選,乾脆選擇了容野,從嬰兒起就囚在容家親手教養,讓他按照模具,長成一個容家最需要的冷血瘋子。
他不負所望,天賦,資質,性情,都遠遠超過容紹良的預期,以比計劃中更快許多的速度,成長為一頭能將人拆骨飲血的幼獸,容紹良還不滿足,想斬斷他最後的情感再逼他試試,於是告訴他關於容子妍的所有真相。
沒人愛過他,沒人期待過他,他的母親根本不會回來,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她早已經另嫁別人,有了新的,讓她疼愛的小孩兒。
他在那一夜精神崩塌,成了一個徹頭徹尾,讓身邊所有人恐懼的魔物。
容紹良的實驗超出了限度,如果就此放棄,容野的打造將失去價值,而一個無人知曉的孩子死去,掀不起任何波瀾,但容紹良不甘心,也找不到能跟容野比肩的替代品,所以急需一個新的,能夠喚醒容野情感,讓他有所牽絆的人。
試過了很多,沒有人能不怕他不厭惡他,容紹良自然失敗得非常慘烈,容野像個牙尖滴血的小小惡鬼,獨自抱著膝蓋坐在黑暗裡,陰冷的眼睛能殺人取命。
容紹良在放棄前夕,巧合找到了程夢的心理診療團隊,接受了她們已經有過無數成功案例的治癒天使計劃,從眾多「天使」里,一眼看中了年幼的喻瑤。
喻瑤去見容野的那天是立夏,她在衣櫃裡選了一條奶白色的蓬蓬裙,穿帶花朵的小布鞋,跟在程夢身後,走進了容家那所暗無天日的囚籠,也走進了一個生命計時倒數的,時刻要被抹殺掉的,幼小魔鬼的人生。
他見到喻瑤的時候,已經連續幾天把自己關在黑暗裡。
那個午後,他只是無意間一個冰冷的抬眸,在窗欞錯落縫隙間,被折進來的陽光和白裙角晃到了眼睛,刺疼得難忍。
他窮凶極惡地趕喻瑤走,拿一切恐嚇的方式對待她,甚至比以前變本加厲。
喻瑤明明怕得眼眶通紅,翹翹的小鼻尖在委屈抽動著,像只受驚的小動物幼崽,連程夢都受不了要抱她離開,她偏偏淚蒙蒙回頭看他,堅持著不願意走。
她小臉兒很圓,肉肉的,白嫩到半透明,高興不高興的時候都會泛紅,劉海乖乖地貼著額頭,眼睛又黑又大,總是帶笑,手也比其他人的小,手背上有一排淺淺的小窩窩,不用碰也知道多軟。
小姑娘最怕他的一次,輕聲抽噎著躲到牆角去,小小的手抱著腦袋,縮成一小團,還奶唧唧威脅他:「你再欺負我,我真的走啦,再也不來啦。」
他站在風裡,是個沒人性的魔鬼,就那麼垂眸看著她哭。
沒有人知道,連風也不知道,他心在發瘋的顫。
這時已經三個月了,她每天都來。
三個月里,他再兇惡地針對她折磨她,也從來不曾像對待以前那些人一樣讓她受過任何傷,他沒讓她流血,沒讓她狼狽,只是在用越來越忍不住的,沉默的方式,固執對抗。
小丫頭太蠢了,蠢得他不想動手。
她到底留下來做什麼呢?想被他接納?被他喜歡在乎?然後成為被容紹良控制的籌碼,從此命運都捏在別人的掌心裡,沒有自由,連生命安全都無法保證嗎?!
她懂不懂,他的感情對她來說,是致命的刀。
容紹良根本不是在治療他,只不過是在找一個工具,而喻瑤一旦被選中,一生都將被毀掉。
他記不得從哪天起,把小姑娘揣進心底唯一有溫度的地方,然後那顆心,就在日日夜夜裡長成了她的樣子。
喜歡她啊,喜歡得心臟戰慄,可他越喜歡,就越要推遠,不能泄露出一絲半點。
他拖著跟她在一起的時間,讓自己病態得越來越嚴重,又不至於徹底崩潰。
容紹良摸不清他的狀態,也無法確定喻瑤的作用究竟多大,只好觀望,他拖到快兩年,有一次趁喻瑤睡著,實在沒忍住,用指尖摸了一下她的臉,被容紹良親眼看見。
那一刻的絕望能把他殺死。
他露出冷笑,手繼續向下,避開喻瑤臉頰,兩年來第一次,殘忍地弄傷她,給容紹良看。
他知道,時間到了,再也不能偷著這段時光了。
果然,這麼殘暴的行為打破了容紹良的期待,他中止跟程夢的治癒計劃,喻瑤受著傷被帶走,她最後一次回眸看過去,哭紅的眼睛只看到一片死寂的陰霾。
他又剩下一個人了,待在空蕩蕩的黑暗裡。
第二天喻瑤沒來,他明知道的,還是坐在門口等,等到天黑,天亮,從此以後,她再也沒來過,院子裡她最喜歡的桃樹又開花時,他跳上枝芽,在監控照不到的小小死角里,咬著手臂哭到渾身冰冷。
那天晚上,他失去求生的念頭,在喻瑤經常靠著的一塊石頭邊,把玩著一塊鋒利的瓷碗碎片,碎片割破皮膚時,他意外看到了石頭下面,壓著一塊髒兮兮的小木板。
木板的背面,稚嫩筆體寫著一串數字,還有兩句話。
「這是我的號碼。」
「你要努力做個好人呀。」
他抱著這塊小木板,渡過了最明亮的一個黑夜,把它和曾經偷偷撿來的塑料小狗發卡一起,藏在最貼身的地方,年年月月跟著他。
他為了活下去,有機會撥通這個電話,裝作狀態好轉,隨便選擇了一個虛偽想利用他的容家人接納,成功讓容紹良相信並控制。
他按照容紹良的需求長成一個能背負起容家黑暗面的工具,一個乖戾狠毒的惡魔少年,總算得到了微薄的自由。
這一點拼命掙來的自由里,他雙手發著顫,撥出那個沾滿他體溫,刻在他意識里的號碼。
但接通的人,早已不是喻瑤。
他找不到她了。
為了找她,他繼續奉獻一切,博得容紹良的信任,一步步成為那個讓人聞風喪膽的容家二少。
時隔幾年,他影子一樣站在一所高中門外,親眼看著纖細明麗的少女身穿白色校服裙,走出校門的一刻,他怔怔地露出笑,在永遠無人知道的昏黑角落裡,眼眶刺痛。
她在光明里。
他在黑暗泥沼。
雙腳往下陷的同時,他用盡所有去保護她托舉她,伸出自己無形的,永不該存在的雙手,把她捧到沒有人能傷害的雲端。
瑤瑤,對不起,我沒能長成一個你期望的好人。
但也沒有那麼壞,或許有一天,我能光明正大站在你面前,讓你看一看,你曾經救過的那個魔鬼,心臟也有溫度,也在年年歲歲,為你晝夜不息地跳動。
他無數次痛苦不堪地想過,喻瑤以後會愛上什麼樣的人,被他知道的那天,他會不會精神崩塌,瘋狂扭曲地去破壞。
可現在……
她深愛眷戀,甘願全身心交付的,是在路邊奄奄一息,失去心智,不懂說話吃飯,是人是狗都分不清楚的另一個自己。
那個純白乾淨,用最熱烈痴傻的方式愛著她的諾諾。
不是他。
容野只是一個入侵者,一個被喻瑤根深蒂固厭惡著的,最不該存在的人。
她不可能愛他,發現他是誰的那一刻,就會把他趕走。
諾諾沒了,她也承擔不住打擊。
窗簾透進淡薄的光,外面已經天亮了,春日陽光融暖的熱度包裹住喻瑤。
喻瑤被一雙手臂死死勒著,有些疼了,她下意識動了一下,眼睫輕顫,懶懶地將要睜開。
容野半合著雙眼,遮住裡面濃重的猩紅。
他抱緊喻瑤,護著她的頭壓進自己頸窩,他心跳瘋長,在她完全睜開眼之前,抬起頭,目不轉睛盯著大床對面牆上的鏡子。
鏡子裡的人懷抱著心愛的戀人,薄被半掩,上身赤裸。
樣子看起來跟過去並無差別,短髮凌亂,皮膚冷白,一張臉如工筆勾畫,但琉璃色的眼眸平添了血絲戾氣,還是那副顛倒眾生的相貌,就是如同換了一個乖張陰暗的魂。
喻瑤在他懷裡懶洋洋地掙動,含糊叫著「諾諾」。
容野澀然閉上眼,幾秒之後再睜開。
他對著鏡面,哭泣一樣的癲狂褪去,歪了歪頭,不太熟練地彎起眼睛,勾動水紅唇角,露出一個只屬於諾諾的,純真甜美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