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瑤跟韓凌易結束那通電話,登機口就開放了,排隊的人潮開始變得密集,噪音也陡然變大。
她加快腳步登機,想等坐好了安靜下來再打給諾諾,倉門口卻因為一個乘客意外摔倒而擁堵,她到了座位上時,距離起飛只剩下兩三分鐘。
喻瑤抓緊最後時間撥通諾諾的號碼,沒有通,再打兩遍也是一樣,她換到微信語音,仍舊無人接聽。
離開這些天她跟諾諾之間斷聯的次數未免有些多了,之前還能找到合適的理由,但除夕當夜,諾諾能去做什麼,連手機都不帶在身邊?!
喻瑤因為韓凌易那通毫無徵兆的告白本來就心裡彆扭煩悶,現在又添了很多異樣的預感,再往回追溯每一次跟諾諾的巧合錯開,都好像蒙上了一層陰影。
她歸心似箭,關手機前,只能擰著眉發了一句文字:「諾諾,我上飛機了,再等我幾個小時。」
五個鐘頭的航程對喻瑤來說太難熬,因為大雪,抵達比正常時間又晚了很多,喻瑤落地後馬上開機,看到通知欄一片空白,沒有任何電話和信息的那刻,她心重重沉下去,知道絕對出問題了。
她咬住牙關,拎著行李一路跑出機場,已經是大年初一的凌晨兩點,外面一片蕭索的白,計程車只有零星幾輛。
喻瑤提前付了司機兩倍的錢,讓他最快速度趕去藝術中心,在門外等她幾分鐘,她接上諾諾立即就走。
一路上大雪紛揚,諾諾和韓凌易都失去聯繫,喻瑤指甲深陷進手心裡,到了目的地她車門都來不及關,徑直衝進亮著燈的大廳,等目睹裡面的情景時,她僅剩的一絲微弱希望也倏然撲滅,纏在心上的那條繩索一瞬間勒緊。
韓凌易狼狽地側躺在地上,眼鏡碎裂,衣服被扯壞,全身是傷,周圍一片爭執過後的狼藉,他的手機就丟在旁邊,上面還有髒污的鞋印。
聽到動靜,韓凌易似乎剛剛清醒過來,萬般痛苦地朝她掙扎了一下,斷斷續續說:「瑤……瑤,你回來了,對不起……弟弟會做出這樣的事,是我,沒引導好他……」
喻瑤如墮寒潭,耳中一陣重過一陣的嗡鳴。
她走到韓凌易跟前,盯著他身上慘烈的傷,問:「諾諾在哪。」
韓凌易臉頰和眼睛都是腫的,傷勢駭人,足夠博得同情,他嘶啞道:「弟弟聽見了我給你打電話告白……突然就,對我動手了……他不懂事,可我不能跟他一樣……但他下手太重了,我意識實在不清醒,隱約看見他跑出去……」
他低頭猛烈咳嗽,任誰看,都是一個絕對無辜的受害者。
諾諾有過前科。
民警忌憚他,喬冉被他嚇得泣淚橫流,他本身就存在著不確定的極端危險性,配合上韓凌易的慘況,有足夠的理由讓喻瑤相信。
但喻瑤只是垂眸俯視著韓凌易,語速快而凌厲:「諾諾在等我,等了整整半個月了,怎麼可能跑出去?還是你讓他以為等已經失去意義,外面有什麼,比守在這兒的吸引力更大麼?」
韓凌易瞳孔一縮。
他滿以為喻瑤會站在他這一邊,換到任何人身上,也都會傾向受害者!喻瑤一直都那麼信任他,難道涉及到諾諾,他這個樣子竟然換不來她的一點偏向?!
喻瑤一秒鐘都等不下去,從聽到諾諾跑出去開始,她眼前全是外面惡劣的風雪,這種深冬寒夜,他能去哪?!是不是也受傷了!
她轉身要走,腳底卻意外踩到一塊碎片,她撿起來,是手機屏的一角。
喻瑤扭頭去看,韓凌易的手機完好,那這個……只能是諾諾的。
她強忍著塌陷的情緒環視四周,在不遠處的牆角瞥到一個垃圾桶,快步走過去掀開,最上面,果然是諾諾已經徹底損壞的手機。
顯然是韓凌易受重傷走不遠,不得不收在這兒,可惜漏下了一角被她發覺。
喻瑤每一道呼吸都灼燒進肺里,她被扼住喉嚨,一個字也說不出,腦中撞入無數拼湊的畫面,這十幾天的表面太平下諾諾究竟出了多少事,直到這一刻,她才窺見了一點端倪!
她著急報警找人,自己手機已經沒電,俯身拿過韓凌易的,強行摁住他手指解鎖,跳出來的界面,卻是一段被暫停的語音。
喻瑤下意識點了播放,那三段把諾諾逼到絕境的,她自己的聲音,轟的炸毀她勉力維持的冷靜。
她看了韓凌易一眼,嗓子裡擠壓出難以置信的冷笑,後退兩步,回身大步衝出藝術中心,嗆了滿口冰寒的雪花。
從這裡如果要回家,連她來過幾次都必須開導航才找得到路!諾諾怎麼可能在風雪裡認清方向?!
喻瑤發著抖掏出一疊現金塞給計程車司機,趕赴最近的派出所,整個城市最可能亮燈的地方,但沒有諾諾,道路監控暫時查詢不到,值班民警調出了派出所大門口拍到的視頻。
往前連跳了幾個小時,喻瑤充血的雙眼猛然凝住,手用力按緊顯示器的邊緣。
畫面不算清晰,又被大雪干擾,甚至沒有拍到諾諾的全身,僅僅是一雙穿著單薄長褲的腿,閃過了幾秒就消失,依然扯痛喻瑤崩斷的神經。
是他,他穿得那麼少,還在刻意躲著公安的標誌。
他害怕……有警徽的地方,怕會困住他,讓他再也回不到她身邊。
喻瑤以為肝腸寸斷是書里才會寫的矯情詞,到此刻才實打實映照到自己的身上。
民警在身後凝重提醒:「我們會盡力找,但這種低溫,如果只穿這麼點在戶外太長時間,你要有個思想準備。」
喻瑤重新坐進車裡,手抖得穩不下來。
什麼思想準備,她沒有,她為什麼要有!
司機憂心說:「這麼大的城市,找人根本是大海撈針,就算找到也早凍死了,你得知道他想去什麼地方。」
他想回家。
喻瑤嘶啞張開口,鬼使神差報上小區的名字,她理智知道沒可能的,太遠了,諾諾怎麼走得回去,但又控制不住自己狂奔向那個渺茫的希望。
車在雪中風馳電掣,喻瑤的心被死死攥著,隨時能碎裂開。
司機開到小區外,路面結了冰,他原地打滑一時走不了,喻瑤推門下去,一路朝裡面疾跑,大雪蓋著冰層,她摔了一下,立即站起來,趕去單元門。
諾諾如果回來,一定會上樓,就算沒帶鑰匙,他也能進樓道裡面取暖!
凌晨四點。
除夕過完了,再熱鬧的人群和煙火都已經散開,夜色漆黑沉寂,安靜得像一個沒有邊界的巨大靈柩。
喻瑤停在距離單元門幾步遠的地方,如同跟她尚未開始的戀人初次見面時一樣,呆呆注視著那個無人知曉的角落。
破舊的高大捐助箱旁邊,蜷著一個全身落滿雪片的身影。
他低著頭,衣服看不出本來的顏色,發梢已經結冰,睫毛上雪白一層,懷裡無意識地摟著空蕩的玻璃罐,和一張沾滿淚痕雪水的紙。
紙上,是他活在這個世上,生命里唯一的人。
喻瑤失去了行動能力,怔愣盯著他,眼淚燙得她想放聲大哭。
她最心愛的人,差一點孤獨地死在冰天雪地里。
救護車十五分鐘趕到,醫護人員下來的時候,喻瑤穿著一條薄薄裙子,把大衣裹到諾諾身上,用盡力氣緊摟著他僵冷的身體。
眾人以為她精神崩潰,但剛一靠近,喻瑤馬上抬起眼,眸光暴烈銳利,失控地喃喃說:「他醒不過來!不管我怎麼暖,他都沒有回應!」
她不敢亂動諾諾,想去樓上取棉衣下來,才看到單元門上年前貼了通知,指紋信息損壞,讓業主到物業去重新錄入,所以諾諾進不去,只能蜷縮在這裡等一個根本不知道會不會回來的她!
隨車醫生需要把諾諾抬起,喻瑤無論如何離不開,但她還有些理智,知道自己多餘,盡力讓開空間,僅把一隻手貼著諾諾。
無論怎麼動,把他放去哪,她的手都不肯移走半寸,顫抖著不停安撫他。
她自己也在戰慄,醫生給她披上衣服,她半伏在諾諾身邊,被車裡燈光晃得眩暈,嘶聲問:「他沒事,是不是?」
每年深冬,醫院接到的凍死凍傷病例不計其數,醫生見得太多了,今夜又是跌破底線的低溫,他哽了哽,沒回答,視線不禁落在年輕男人毫無聲息的臉上。
精美的雪雕一樣。
喻瑤在搶救室外,抱著救命稻草般摟住諾諾披過的大衣,他的小黑包就在她手邊放著,她摸索出冷透的保溫飯盒,裡面的餃子被摔過,很多都變了形狀,不再好看。
她夾起一個放進口中,慢慢嚼碎咽下去,俯下身,眼淚流了滿手。
天亮以後諾諾才被推進病房,連醫生都覺得慶幸,新年第一例患者在這麼兇險的情況能沒有生命危險,他高興得臉上帶笑,跟喻瑤說:「應該是他大部分的時間都在路上走,沒有停過,肌肉血液都保持著一定的活躍狀態,之後在路邊受凍的階段也相對比較短,才沒產生不可逆的嚴重傷害,那麼遠的距離,他意志力真的太強了。」
「放心吧,不會出事,可以過個好年了,」醫生篤定安慰,「人甦醒過來還需要一陣,短期內肯定會有酸脹不適應,好好保暖,會恢復的,不過他身體狀況不容樂觀,好幾項指標都偏低,看著像是挺久沒好好吃過飯休息了。」
「受過什麼虐待似的。」
喻瑤還沒告訴諾諾,她拿到片酬有錢了,可以跟他一起吃好的穿好的,以後還會買個足夠他活動的大房子,今天在市中心的醫院,她也付得起單人病房的費用了。
她把病房窗簾全部拉緊,只在床邊開了一盞小燈,怕諾諾醒來時會晃到眼睛,床頭桌上有一束小護士送進來的百合,聽說是她的影迷,她也顧不上去感謝。
喻瑤坐在病床邊,心像被刀攪著,她把手攥到回暖,才敢去碰諾諾。
他的臉還是冷的,頭髮上的冰化了,長睫在眼下投出淺淡斑駁的影。
她在回來前,想的還是「試著談戀愛」,但在雪地里撲向諾諾的那個時刻起,任何顧慮,保留,忐忑糾結,都用最錐心苦痛的方式煙消雲散。
沒有試著,沒有考量。
她再也放不下丟不了,她要這個人,這一輩子不管長短曲折,只要他不變,她就為他交付所有。
喻瑤枕在諾諾手臂上,靠了會兒又忍不住踢掉鞋子,側躺在他身邊,隔著被子環抱住他。
諾諾意識昏沉,頭脹痛得要裂開,有什麼無形的東西在被喚醒,那些情緒激烈時候爆發出的碎片並沒有消失,就停在他腦海里,像是一群零散的片段,沒有前因後果,也挖不到更深的記憶。
他看到童年的喻瑤,穿著奶黃色的連衣裙站在桃樹下,別了一小支桃花在耳畔,好奇又怯怯地望向他。
他喜歡得心都在顫,卻一個明面上的眼神都不可以給,只能嫌惡地冷笑,他踩碎一地桃花,等她走後,看守的人也都不在了,他才跳下高牆,在泥里拾起她落下的那一支,擦乾淨,小心地藏進懷裡。
他不知道他自己是誰。
但身體和情感都在本能地排斥這些記憶,不想回去,不想去做那個人,一旦真正醒來,就會一無所有。
那些片段就停留住,如同被他的潛意識遏制著,沒有立刻繼續擴張。
諾諾逐漸能感覺到溫度,聲音,一個人柔軟的觸感,他醒過來,眼睛卻沉重得睜不開,全身寒冷僵硬,一下也不能動。
性格像是被硬生生割裂了,他是喻瑤的諾諾,但又隱約有一寸邊角,被侵襲染上了深濃刺目的暗紅,只是面積還小,被大片純白頑強地壓制住。
他在哪……
他要去,找瑤瑤。
諾諾急切得鼻尖沁出薄汗,瑩白皮膚滲著淺淺微紅。
「……你以為,我看見那封信會是什麼反應?討厭,嫌棄,可笑……嗎?但你知不知道,這是我第一次收到手寫情書,來自……我思念的,又不敢面對的人。」
沙啞的女聲低低的,柔緩的,帶一點從不肯隨便示人的輕顫,就在他耳邊,近在遲尺。
諾諾怔住,那些恢復的五感在聽到的剎那被重新凍結,呼嘯著全部匯聚向這個聲音的來源。
是……瑤瑤嗎。
瑤瑤回來了,還……要他嗎。
「我不可能說語音里的那些話,全是假的,他們都知道你多愛我,所以那麼輕易的就能傷害到你,諾諾,我一直都是你的軟肋嗎,以後不用害怕了,你擁有我了。」
喻瑤發間的冷調甜香侵入諾諾的身體。
「你醒過來,我就說你最想聽的話,面對面……跟你告白。」
她溫軟的手落在他臉上,一寸一寸撫摸,主動傾身過來,環抱住他,音量越來越低,直至含糊:「我怎麼可能……不喜歡你?」
女孩子的香暖氣息,涼潤觸感,他日思夜想,願意奉獻自己一切去換得的一點疼愛和溫柔,在這個半夢半醒的時間,落到了他的臂彎。
如果忍受痛苦就能得到,那再加千倍萬倍,給他刀山火海,他也跪伏下來去擁抱親吻她。
諾諾眼尾滑出水光,潤濕頭髮,落進枕頭裡。
他身體動不了,純白和帶著一抹暗紅血色的靈魂,伏在喻瑤的腳邊,化成一灘灼灼淚水,發瘋地盡情盤繞她。
喻瑤太累了,躺在諾諾身邊昏沉地睡過去,沒有發現他什麼時候睜開了眼睛。
諾諾目不轉睛地看了她許久,用盡力氣略撐起身,還不靈活的蒼白手指緩慢勾過床頭桌上的花束,他耐心地解下綁花的長長緞帶,想系在自己脖頸上,但手臂太痛,抬不到那麼高,他低下眸,認真纏在了自己腰間,打一個鄭重的結。
告白,怎麼能讓他的瑤瑤做。
喻瑤傍晚時驚醒過來,身上很暖,她竟然蓋了被子。
她在被子底下,那豈不是——
喻瑤朦朧的視野迅速清晰,才發覺她縮在一個溫熱的懷抱里。
她心跳頻率在抑制不住的瘋長,不自覺動了一下,正枕著的那隻手臂就忽然內勾,把她摟到胸前。
喻瑤抬起頭,撞上他鴉羽般垂低的睫毛,錯落掩映下,是那雙內勾外翹,讓人失神的眼睛。
她想說的話全擠在唇邊,眼眶禁不住泛了紅,諾諾卻把被子慢慢推下去,露出他緊窄腰間的那條精緻緞帶。
他牽起緞帶的一頭,跟喻瑤十指緊扣,按在她手心裡。
「瑤瑤……我把自己當成禮物送給你。」
他聲音又低又啞,糅雜著嘆息和哽咽。
「求你,收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