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慧芬死了。
但是好像又感覺自己沒有死。
因為她飄了三年。
她都死了三年了，她竟然沒有地方去。
她死後確實也飄到了奈何橋，是叫奈何橋吧，好像小說都是這麼叫的。
就是那座黑乎乎的橋，她飄不過去，她試了好多天，她竟然飄不過去！
就在那些飄過去的幾波鬼又又又再次嘲笑她的時候，來人了。
那個人拿著個本子，從上到下打量她說，你這輩子還有執念放不下，你回去吧。
回去？回哪裡？張慧芬懵逼了。
回不去了。
早在她死的第二天，家裡來人，肇事者賠了錢，她的身體就火化了。
總不能找人上身吧。張慧芬打了個惡寒。
沒法子，她只能回一趟老家。哦，飄回去的。
那個拿本子的鬼老大說，只要她的執念沒有了，她就會過輪迴了。
張慧芬很好奇自己的執念是什麼？
上大學麼？
如果上大學是執念的話，她現在死了也上不了大學了呀。
除了上大學呢？
張慧芬覺得自己得先搞清楚自己有什麼執念。
但是張慧芬感覺自己沒有執念，出社會那幾年，她感覺自己都沒有什麼野心和欲望，也沒有特別的心愿。
應該是的吧。那不然呢。
1
張慧芬飄回到老家的時候，是她死了後的一個多月了。
回到家的時候，她一眼看見媽媽佝僂著背靠在門檻那裡擇菜，她飄在她身邊坐下來。
媽媽看不見她。
但是她能看見她。這種感覺就很神奇。
看著她花白的頭髮，還有滿是裂口蒼老的手，張慧芬想起來媽媽40歲了。
40歲的人，會這樣老嗎？
以前她都沒有認真的看，現在好像從另一個角度去看，突然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這個女人這麼老了。
這跟之前自己印象中，讓她打錢回家或者咬牙切齒讓她去死的，那張面目可憎的臉完全不一樣了。好陌生。
特別是她眼神里透出的那種悽苦，張慧芬都以為自己看錯了。
擇乾淨菜，媽媽拿起來，走進家裡的廚房，張慧芬連忙跟上。
過了幾分鐘，洗菜的水龍頭嘩嘩的流，媽媽站在那裡竟然一動不動了。
張慧芬站在她身後，看不見她的表情，她感覺有點奇怪。
繞到旁邊一看，她愣住了。
只見這個滿臉滄桑的女人一臉木然的在那裡發呆，臉上掛滿淚水，就像那個水龍頭的水一樣止不住的流。
感覺流不乾淨的樣子。張慧芬有點慌。
她想伸出手去，但是又摸不到。
張慧芬一下子感覺自己有點心痛。
「媽，我回來了」
張慧芬想喊出來，但是卡在喉嚨里了，喊不出來。
直到洗菜盆里的水溢出來，這個流淚的女人才著急忙慌的回過神來關了水。
「死丫頭。。」
她罵罵咧咧的抹了一把臉，罵了一句。
果然，這樣語氣，才是自己認識的那個媽媽。
張慧芬從小到大習慣了。
因為她是姐姐，從小做的事就比妹妹多，家裡家外家務務農，自己從沒有偷過懶。後面因為妹妹留家裡，讓出去的東西就更多。吃的穿的用的。
甚至是上大學的機會，張慧芬都覺得是家裡計劃好的。
她覺得媽媽真偏心。
這種偏心倒不是說經常打罵她。
人就怕有對比，一對比就總會讓人想崩潰。
東西不均倒也無所謂，就是從來不會溫柔的跟她說話，說不到幾句話就態度很不好，每次做什麼要求沒有達到，就會咬牙切齒的。張慧芬有時候看她氣急敗壞的，都怕她衝過來咬她。
跟妹妹說話，她就不會那樣，會細聲細語的，還時常對妹妹笑。
就很眼紅，但是，張慧芬依然很愛她。
這是媽媽啊。
所以，張慧芬聽到媽媽罵她的這句話，她哭了。
張慧芬不知道為什麼要哭。她都罵她了，她竟然只想哭。
三年了，自從跟家裡達成協議，給妹妹打生活費三年，給她自由的那一天起，她就沒有打電話回過家。家裡也不會主動給她打。
三年，一個信息都沒有。
要不是每個月張慧芳都跟她聯繫，她都一度覺得自己沒有家人。
她覺得自己好孤獨。沒有家。
三年了，再次踏進這個家門的時候，聽見媽媽罵她她只想哭。
她一直知道自己是倔脾氣，認準了的事情就拉不回來。
骨子裡就是傲著一口氣，不肯低頭。
她覺得她就是普通人，如果再沒有這股氣，可能真的沒有什麼勁頭了。
媽媽，是她的執念嗎？
好像不是。
2
晚上，那個男人回來了。
這個男人是她爸，但是她不想叫他。
小時候，那時還沒有妹妹，她和媽媽最怕這個男人喝酒。
每次出門喝酒，她和媽媽都擔驚受怕。
到晚上8點，要是他還沒有回家，媽媽就會快速的洗漱好跑另一個房間，抱著張慧芬躲起來，要麼就裝睡。
但每次都無一例外的，他都喝醉。回到家發酒瘋。
進家門的時候，把大門甩得砰砰響，然後就會砰砰的踹她們的房門，直到媽媽起來去伺候他。
這個時候，千萬不能頂嘴。他罵什麼都得受著。但凡媽媽抱怨一句，他就會一巴掌扇過來了。
但其實保持沉默也不行，他會說媽媽不理他，一樣的拳頭相向。
這個瘋子。神經病。
最後打累了，他就會吐得到處都是，最後還是以媽媽拖著受傷的身體清理乾淨結束。
很小的時候，張慧芬沒有辦法，只能躲在自己的房間，不敢動，再大一點，她會跑到媽媽身邊幫忙，然後再大一點，她就敢直視這個男人了。
以至於，有一次，她站在那裡鼓起勇氣吼他，那個高舉著酒瓶子往媽媽頭上砸的手，遲遲沒有往下。
張惠芬覺得自己成功了。
成功壓制住了這個男人。
那次以後，這個男人就很少喝酒了。
說也奇怪，喝醉了的人和不喝酒的人真是兩個人。
不喝酒的時候，媽媽偶爾罵他幾句，他也只是笑嘻嘻的沒有說話，跟她們說話的時候，眼神也不是那種凌厲的眼神，讓人害怕。
晚上可以安穩的睡覺了。
媽媽跟她們說，是酒精害人。爸爸不喝酒的時候，還是很好的人。
張慧芬覺得媽媽是在騙自己，然後順便騙她們。
所以直到現在，20歲了，張慧芬對他的陰影依然在，直到他不讓她讀書，才恨起來。
本來在外面謀生的那幾年，她以為自己不恨不怨，這會兒看見這個男人，她才驚覺自己一直是恨的。是怨的。
他又喝酒了，但是這次破天荒的，他回來沒有吭聲，就呆在客廳坐著。
果然，什麼酒精害人，都是裝的。你看現在不就挺好的。
那些框框砸門的日子，想起來都後怕。
張慧芬剛剛還在想，要是這個男人發酒瘋，正好試試自己的能力。
都變鬼了，哦，是穿著紅裙的鬼，還能讓你欺負媽媽不成。
但是他只是坐著沒有動，張慧芬也不好動手。
說起來她長的跟這個男人還是挺像的。他又沒有發瘋，也下不去手。
奇怪的是，廚房那邊，媽媽聽見動靜也沒有吭聲。
家裡真的是靜悄悄的，誰也沒有說話。
怪不習慣的。
晚點，媽媽自己吃了飯就回了房。家裡的這兩人，不知道什麼時候分了房睡，自己顧自己。
一夜無話。
第二天一大早，張慧芬跟著那個男人出了門。
見過村里那種拉客的三輪車嗎？就是一輛摩托在旁邊焊了個車駕子，多個輪子，上面四四方方攔著一個雨布，防曬防雨的，每次從鎮上坐回村里是一塊錢，然後現在漲價了，兩塊錢。
那個男人到鎮上的時候，停在路邊初中門口。那裡擠滿了拉客的。
往常中午放學，學生都是要回家的，有些家長有空來接，沒有空就會坐三輪迴去。
彼此對望了一眼，三三兩兩的聊天。
張慧芬飄在旁邊沒有說話，看見他一根接一根的煙抽，很快一口氣就抽了幾根。
張慧芬皺著眉頭飄到風口避開煙味，但她忘記了其實她聞不到味。
突然想起媽媽罵他的話。
你們爸爸早晚就是抽菸抽死的。
這個量實屬不正常。
這一等就是一上午，偶爾拉點散客。
終於到中午飯點了，嘩啦一大群中學生湧出校門口。周邊拉客的立馬圍上去了。
「到哪裡 阿弟，坐我車坐我車。。」
「坐我車坐我車，是去xxx村的嘛。。」
「你們幾個人，好好好。四個人一起便宜點。。」
張慧芬飄在旁邊，沒注意這個男人也圍上去了。
「1塊五1塊五，我這邊一塊五，去xxx村」那個男人一臉微笑的對著那群正舉旗不定的學生說。還一臉諂媚的走上前扒拉著一個人，說幫忙拿東西。
張慧芬覺得有點眼花。感覺自己肯定看錯了。
諂媚？這還是那個在家裡對她們大呼小叫的人嗎？
「老張，你不厚道，搶客啊」
「就是，就是，通常都是兩塊，你壞規矩」
「過分吧，以前說兩個女兒上大學不容易讓著你，現在你不就一個女兒上大學嗎，你還這樣干，操」
。。。
張慧芬又懵了。一下子又覺得這個男人有點卑微。肯定是她瘋了。
但是這些話絲毫沒有影響到這個男人幫幾個中學生拿東西的腳步，接上四個人，就開上他的三輪車走了。
就這樣，他也就拉上兩趟四個人的，總共載了8個學生。。
一個人1塊五，收了12塊錢。
因為來回一趟耽誤的時間，其他都陸陸續續的坐別人的車，或者家裡的人來接，校門口瞬間人都走完了。
競爭力大，到處都是接客的三輪車，緊趕慢趕，客就這麼多，根本不夠分。
感覺他有點垂頭喪氣的。一連問了幾個人，都是不想坐車的。
張慧芬跟了他一天。
這一天他賺了62塊錢總共。
從早上7點出門到下午6點回家。
張慧芬算了一下，待了11個小時，平均一個小時不到6塊錢。
她沉默了。
一下子張慧芬心酸的厲害。
就是一個你從小覺得厲害得不行的魔鬼，突然變成人前為生活艱辛奔波的普通人，可能一時間也無法接受。立志打倒的，一下子自己倒了的那種感覺。
超難受。不上不下的。張慧芬有那麼一瞬間呆不下去了。
看見這個男人被打倒認錯，這是她的執念嗎？
好像也不是。
他回家的時候順道買了點肉，花了十塊錢。
拿到廚房的時候，看見媽媽就說，今天還行，夠好幾天菜錢呢。
媽媽沉默著沒有說話。接過肉就去廚房處理。
他還想說些什麼，嘆了口氣，沒有說話。
太安靜了。這個家。
張慧芬很不習慣，見慣了吵吵鬧鬧，這樣的安靜讓她很不安。
回家了，這是她的執念嗎？
也不是。
3
張慧芬就去找張慧芳了。
但是在校門口的時候，她悲催的發現她進不去。
學校似乎有一種能量，在驅趕她，她試了一天都進不去。
所以，小說都是騙人的，什麼詭異的校園故事都是瞎編的。
學校，特別是大學到處都是溢滿的正氣浩氣，她根本就沒有辦法。只能飄在外面等，希望能看見張慧芳出來。
這一等她就等了三天。
張慧芳倒是沒遇見，她遇見顧亦城了。
顧亦城從學校出來，攔了一輛車。張慧芬想都沒想就跟了上去。
「小光，事情怎麼樣了-。。。好好。。。我知道了」
張慧芬湊在顧亦城的身邊，看著他打電話。電話那邊不知道在說些什麼，他明顯著急起來。催著司機快點走。
顧亦城今年25歲了，看起來明顯成熟很多了。不再是那些花花綠綠的襯衫，穿著一套休閒服，腳下一雙白色運動鞋，往年的黃髮也不見了，變成一個黑色的大寸頭，但是很乾淨。
張慧芬覺得他怎麼樣都是好看的。
是的。
她喜歡顧亦城，但是顧亦城不知道。
喜歡他的人太多了，他大概率是看不見的。
就像一個入了花海的人，其實他都愛，但是實在是花太多了，他根本無暇顧及。
張慧芬根本就不指望顧亦城能回報些什麼，死後她才知道開車撞到她的那個人是顧亦城的繼父。
這個世界就是這麼巧。後面的賠償，都是顧亦城在談。因為顧亦城認識她，所以基本上對家裡都是有求必應。就連張慧芳，在這個城市都多了很多便利。
現金，房子。甚至是盈利中的網吧還給了一間。
顧亦城的繼父，因為這件事判了無期。再加上認罪態度好，家裡也沒有過度的追究。
張慧芬沒有怪顧家人，她大概覺得沒有意思。活著沒有意思，就是遺憾自己很多事情還沒有做，還沒有來得及完成。甚至沒有談一場戀愛。覺得可惜。
但其實也沒有沒有什麼可遺憾的。
因為都是未知。
張慧芬從來不對未知的事情過分期待，因為期待根本沒有用。
張慧芬跟了顧亦城一路，能再看看他，而且這樣近的距離，她就覺得挺好的。往常沒有勇氣湊這麼近去看。原本也是不太熟的人呢。
半路，張慧芬自己離開了。
再往後她蹲到了張慧芳。跟了她幾天。
依然搞不懂自己的執念是什麼？
很明顯。
顧亦城也好，張慧芳也好，這些她生命中算是有點交集的人，根本不是她的執念。
因為那個拿本子的老大說過，她放下執念，就可以輪迴了。
她根本就搞不懂。
20歲的人生有什麼執念？她不明白。
結果她還是只能繼續飄著。
這一飄就是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