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們都說,外婆的記憶在衰退。
可是余周周卻總是覺得,也許外婆不記得幾分鐘前說過的話或者發生的事情,只是因為,她懶得去記住。
其實外婆記性很好的。
外婆記得余周周喜歡吃的小零食,還有她做過的糗事,還有很多很多真正重要的事情。
比如她每次來外婆家的時候都會把每個房間的枕巾被單收集到一起圍在頭上臉上腰上做傾國傾城狀。
比如為了聽到別人耳中自己的嗓音究竟是什麼樣子的,她站在最裡面的小房間大吼一聲「外婆——」然後飛速奔向外婆所在的廚房凝神等待,卻什麼也沒有聽到。
又比如,她們兩個午後例行的撲克牌「釣魚遊戲」,兩張牌以上,湊夠14分,就算是釣到魚。黑桃是一條魚,紅桃是四分之三條,草花是半條,方片是四分之一條。每條魚一毛錢,比賽結束後總計條數輸的人支付給贏的人。余周周手裡的所有硬幣都被外婆贏走了——雖然本來它們就是外婆借給她的。可是她還是趁外婆去澆花的時候將魔爪伸向了外婆裝硬幣的鐵盒子,被當場擒住的時候,依舊笑嘻嘻地鎮定道,「我不是偷你的錢,外婆,真的,我就是想……幫你數數。」
又比如,她幫外婆澆花,澆死了最漂亮的那盆茉莉。
……
余周周喜歡曬著暖洋洋的午後陽光,和外婆一唱一和地講著這些泛黃的往事。每每這個時候,她就能看到外婆眼底清澈的光芒,仿佛從未老去,仿佛只是累了而已,一旦休息好,就立刻能站起身來,走到陽台去給那幾盆君子蘭澆水。
「但是慢慢地我才明白。跟老人回憶往事,那是多麼殘酷的事情。」
余周周壓在心底的感情,只有在對陳桉傾訴的時候才會爆發出來。她那樣專注地奮筆疾書,絲毫沒有注意到身邊的譚麗娜已經把她的信讀了個底朝天。
「可是我從來沒有看到有人給你回信啊?信箱裡從來沒有你的信。」
譚麗娜常常去信箱看信。她從小學六年級開始出沒一個叫做男孩女孩的網絡聊天室,網名叫「夢幻天使」,余周周不明白為什麼既然他們可以在網上聊天,卻還要做筆友。
「你不懂,寫信的感覺和打字的感覺能一樣嗎?」譚麗娜很鄙夷地哼了一聲,「不過,說真的,你給誰寫信啊?天天都寫,比日記還勤快,對方也不回個信,難道是電台主持人?還是明星?誒對了,你喜歡孫燕姿是不是?或者是王菲?」
余周周叼著筆帽,想了想,「一個大哥哥。」
譚麗娜立刻換上一副「沒看出來你這個書呆子還挺有能耐」的表情,余周周連忙解釋,「不是,不是!」
「不是什麼?我說什麼了?」譚麗娜笑得八卦兮兮,「是你喜歡的人嗎?」
余周周也擺出一臉「俗,你真俗」的表情,低下頭將信紙折好,不回答。
「他不給你回信,是因為他忙,還是因為他煩你?」
余周周愣了一下,「他不會煩我的。」
天知道為什麼那樣篤定。
譚麗娜卻不以為意,「他多大了?」
「比我大六歲,都已經上大學了。」余周周想了想,面有得意,卻還是把北京大學四個字吞回了肚子裡。
「那就更不可能樂意理你了啊。」
「為什麼?」她有些不耐煩。
「你想啊,如果現在是一個小學一年級的女生給你寫信,抱怨升旗儀式太長了,買的新鞋太醜了,早上忘記把飯盒放到鍋爐房了,憑什麼兩道槓班干裡面沒有我……別說回信了,你樂意看這種信嗎?」
余周周愣了半天,心裡升騰起一種不甘心的感覺,卻還是老實地搖搖頭。
「肯定不樂意看。」
「那不就得了,」譚麗娜攤手,「我以前那個筆友就這樣,我都不給他回信了,他還沒完沒了的寫,我都煩死了。幸虧不是熟人,要是熟人我可能還覺得自己這樣不回信是不對的,很愧疚,越愧疚就越煩他……」
譚麗娜還在滔滔不絕地說著,然而余周周卻已經悄悄地收起了最後一封還沒有寫完的信。
余周周的家裡面有好多事先寫好地址貼好郵票的信封。她抽出貼有最好看的郵票的那個信封,把這封沒有結束語和落款的信塞進墨綠色郵筒,寄走。
本來想要鄭重其事地寫一段話來告別的,比如,「陳桉,這是我寫給你的最後一封信,以後我不會再給你寫信了,並不是因為你不回信所以我生氣——我早就說過你不需要回信的,可是……」
可是什麼?她想不出來,於是乾脆省略這一大段矯情得不得了的道別。
其實她知道,真正的道別是沒有道別。真正心甘情願的道別,根本無須說出來,就已經興沖沖地奔向新生活了。願意畫句號,根本就是戀戀不捨的表現。
她看著棕色的信封被綠郵筒窄窄的長條嘴巴吞進去,消失在一片黑暗中。
萬年第二名。期末考試仍然是這樣,被學年第一沈屾同學甩下11分。
可是這次她不能接受,因為她考前一個月複習得很認真。
余周周突然間理解了班級裡面總是排第六名的體育委員溫淼。女老師總是喜歡揉亂他的頭髮,半是欣賞半是嗔怪地說,你要是用點心思好好學習,趕上余周周都不是問題!
溫淼也總是大咧咧不上心地笑,依舊每天吊兒郎當嘻嘻哈哈,偶爾不完成作業,被老師恨鐵不成鋼地數落兩句,考試時候卻仍然能夠排上班級第六名。
雖然被當做隨隨便便就能趕超的例子讓余周周這個班級第一名非常沒面子,卻仍然要微笑地看著體育委員,做出一副和老師一樣很欣賞他的樣子。余周周也只能偶爾抽空咬牙怒視對方一下,然後立即收斂眼神。
不過在期末考試結束後返校領取成績單與寒假作業的時候,余周周和溫淼在走廊狹路相逢。
溫淼依舊是大咧咧地一笑,白牙在青春痘的田地里熠熠生輝。
「班頭,又是第二?」
余周周控制了一下表情,「你呢,又是第六?」
「恩。」溫淼看起來非常滿意的樣子。
余周周並不是很熱衷於和他客套,於是把平時老師同學說爛了的話回復給他,「你一天到晚也不怎麼學習,還能一直保持第六名,要是努力一把,一定……」她把「一定能超過我」這既自輕又自傲的六個字收回去,咽了一下口水,「一定能考得特別好。」
「開什麼玩笑,班頭,別告訴我你真的信。」
「什麼?」
溫淼的表情不再吊兒郎當,他有些認真地盯著天花板,留給矮他半頭的余周周一個華麗麗的死魚眼。
「萬一要是努力了,結果還是第六,或者甚至退步了,我靠,那不丟死人了?」
狗屁邏輯。余周周搖搖頭,「怎麼會,你那麼聰明,只要努力……」說到一半,看到溫淼有些不屑的目光,於是也把這些類似萬能狗皮膏藥的話收了起來。
好學生最喜歡互相哭窮。余周周他們都清楚,考完試或者出成績了會互相打聽,考得特別好就會說「還行,也就一般吧」,考得一般會說「考砸了」,真的考砸了就開始假裝不在乎,碎碎念叨著「我光打遊戲了,根本就沒複習」「考英語時候肚子疼,後半張卷子根本沒答光趴桌子上睡覺了」來找回面子上的平衡……
而對別人,則不論真心假意,不遺餘力地把對方夸到天上去——反正摔下來的話疼不疼都不關自己的事。
余周周停住之後,他們就面面相覷,走廊裡面是有些詭異的沉默。
算了,真沒勁。
余周周忽然覺得沒意思,很沒意思。
其實余周周一直都對前十名裡面唯二的男生有敵意,比如數學很好的溫淼。余周周永遠都記得那句「上了初中之後男生的後勁兒足,早晚把女生都甩在後頭」,也永遠都記得在五六年級時候翻身農奴把歌唱的許迪等人。儘管溫淼只是第六名,可是老師們拿他和自己比較的種種言論已經讓她像只警覺的貓咪一樣豎起了背上的毛,甚至可以說,她並不在乎班裡面總考第二名第三名的幾個女生,卻總是豎著耳朵注意溫淼的情況。
她有時候希望溫淼永遠都不要覺醒,也不要發憤圖強。就像中國人都很驕傲地知道拿破崙曾經說過「中國是一隻沉睡的獅子,一旦覺醒,將會震驚世界」,然而其實人家還有後半句——「不過感謝上帝,讓它繼續睡下去吧」。
但是有時候又熱血沸騰地希望對方能夠拼命地努力一把,然後由自己將他打敗,讓那些老師好好看看,別以為隨便哪個人努努力就能超過她,好像她是個只會死讀書的呆子一樣。
溫淼看到余周周突然停住了話頭,怔怔地盯著地磚半晌,然後莫名其妙地嘆了口氣,搖了搖頭,一副教務主任老太婆的架勢,從自己身邊走了過去。
因為希望,所以努力。
因為努力,所以失望。
給陳桉的信也好,一個月的拼命複習也好,她都是抱有希望,也都付出了努力。
所以才對結果不滿。
很少有人真的喜歡開到荼靡,卻連個果子都留不下——雖然我們可以安慰自己,過程才最重要。
而溫淼則聰明得多。也許他努力了也未必能考得多好,於是不如就這樣輕輕鬆鬆地過日子,然後享受著大家對於他的聰明腦瓜與淡定態度的讚賞和惋惜,這樣不知道有多好。
余周周選擇的鳳尾,未必就一定是別人的那杯茶。
走自己的路,但也別給別人指路——你怎麼能確定,他們和你一樣想要去羅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