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上眼睛的一瞬,林懷恩覺得自己又陷入了那種奇怪的狀態,就像剛才躲在衣櫃裡一樣,一切都變得朦朧且遙遠。
萬籟俱寂中徐睿儀的呼吸,還有絲綢摩挲著肌膚的聲音,如潺潺的溪水漫進了他的耳朵。他緩緩的沉入,意識在想像的搖盪中變得恍惚。大腦中出現了俯瞰的全景,如水般蕩漾著光與塵埃中,少女坐在梨花木的長條凳上,蹙著眉頭,背著手去解纏繞在拉鏈上的髮絲,那一片果凍般袒露的肌膚和布滿傷痕的黑裙散發著柔軟的易碎感........
那畫面就像一個受傷的少女,在末日中躲在這裡獨自舔舐傷口。
光撫摸著他的眼皮,有點灼熱。
時間也在燃燒中變得飛快,轉瞬就隨著徐睿儀的聲音流淌到了下一幕。
「終於弄好了。」
「衣服也換好了嗎?」林懷恩閉著眼睛問。
「你睜開眼睛。」
林懷恩聽話的睜開眼睛,就看見徐睿儀像只白貓一樣跪爬在他對面的長條凳上。她抬著頭,漆黑的高馬尾從脖頸的一側滑落,如同捲曲的貓尾。散布著血點的蕾絲小白裙緊緊的束縛著她,如同優雅又血腥的皮囊。還有那雙纏繞著白絲襪的長腿,跪在木紋色的長條凳上,疑似明月透過窗欞投下的白霜。
正午的陽光經過了漫長的遷徙,投射在她的臉龐、瞳孔和肌膚上,構建出了無與倫比的形狀。
「就這樣,不要動,這裡有個不錯的構圖,你只要把臉稍微偏向光的方向.....」
「可我還沒有戴上面具欸~」
「等下再戴也不遲.....」
林懷恩在心悸中看著取景器,明明徐睿儀幾乎沒有什麼暴露的地方,就連蕾絲裙也觸到了膝蓋,表情和動作也沒有一絲勾引之意。他不知道該如何形容,只確定大腦里有東西在膨脹,在晃蕩,也許是此情此景在擊垮他握劍的意志。
他想,也難怪自己的攝影老師說照相照的好,比彈鋼琴彈的好更容易找到女朋友。因為模特要呈現美,而攝影師要抓住美。無論是攝影師,還是模特,都很容易就陷入某種綺麗的幻覺,她的美是因為我,又或者他的眼中只有我......
他暗中告誡自己,不能落入這種幻想。他不過是個攝影師,還是個臨時攝影師。他也不能認輸,暗中深吸了一口氣,他啞著嗓子說道:「好看,很美,你一隻手撐著長凳,用繃帶去纏繞手臂,就像是受傷了一樣......」
「這樣?」徐睿儀將修長的雙腿放下了長椅,左手撐著長凳,右手拿染血的繃帶束緊左臂。
「還不夠,頭稍微低一點,眉頭蹙起來,背還要挺直一點。還有你的腳......」林懷恩不知道該怎麼解釋,他放下了相機,走到徐睿儀身邊,蹲了下來,嚴肅鄭重的看著徐睿儀套著白襪的輕巧腳踝,說道:「你得像芭蕾一樣,那樣踮著腳尖。」
於是徐睿儀將她那雙穿著芭蕾舞鞋的玉足捋直,併攏。超乎想像,在他眼前的那雙腿真是嚴絲合縫極了,就像是定做的一對器皿,對稱,結構嚴謹,毫無瑕疵。
「這樣嗎?」
林懷恩的心猛顫了一下,「對......我需要一種戰慄的感覺.....」
「戰慄?」徐睿儀並無異樣,仿佛林懷恩的審視是在完成一項工作,她疑惑的說,「你的意思是讓我表現的楚楚可憐一點?」
林懷恩站了起來,「不僅僅是楚楚可憐,而是一種冷漠和堅韌......」他說,「就像你已經習慣了受傷,這不過是微不足道的一次......但疼痛是真實的,孤獨也是真實的.....」
徐睿儀點頭,「我試一試......」
「嗯~~」
徐睿儀再次低下了頭,挺直背脊,雙腳併攏如同跳芭蕾般指尖挺立著,就像是暴風雨中獨自飛行的天鵝。
林懷恩安裝了中灰密度鏡,將畫質調節到最低,按下快門,就像是觸發閃電。電光照亮了模糊的冷雨疾風,還有染血的軀殼。少量的光和更多的噪點讓氣氛陰鬱而孤獨,如同一幅精裝的印象派油畫。
中二的很藝術。
林懷恩如靈感迸發般「哐、哐」拍了上百張照片之後,徐睿儀叫了停,「時間不夠了......」
「沒時間了嗎?」
「馬上就一點四十了。」徐睿儀跳下來了長凳說,「我們得快點走,還不走的話,等下人多了,看到了也不好。」
「好。」林懷恩有些遺憾的放下了相機。
「我們快點收拾東西。」徐睿儀跑到了衣櫃前,她頭也不回的隨意說道,「我換衣服,你別看。」
林懷恩「嗯」了一聲,背著徐睿儀將他的閃光燈、補光燈、反光板......一樣一樣的收起來,摺疊好,「好了嗎?」
「好了。」
「那我回頭了。」
「嗯。」
林懷恩抱著器材轉身,徐睿儀已經換上了那條丑萌丑萌的校服運動衣,一下剛才那個孤獨陰鬱又驕傲的白天鵝殺手,搖身一變變成了校園陽光女孩。他將器材放進了露營拖車,又檢查了一下有沒有什麼遺落的物件,便對徐睿儀說:「我好了。」
徐睿儀把衣櫃裡的衣服一股腦的塞進包和口袋裡,提著包和口袋,疾步向門口走去,「我先看看。」
林懷恩點頭。
徐睿儀將藍色防盜門打開了一道縫,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隨後推開門,回頭對林懷恩說,「快。」
站在衣櫃邊躲著的林懷恩收到了信號,立即拉著拖車就衝出了女子更衣室,走道中空氣涼爽,體育場外喧鬧的聲響一下就大了起來,看到出口閃耀著的一片白光,他劇烈的心跳逐漸平靜了下來,但那種愉快與刺激的交織而成的感受,卻源源不絕注入了他的大腦。
背後傳來了輕輕的關門聲,接著徐睿儀如同貓一樣輕輕的追了上來,在寬闊的走道中和他並肩而行。
徐睿儀將包挎在左肩,「我們去吃飯,順便看看照片。」
「我先把器材放到班級那邊。」
「快去。」徐睿儀說,「我在去西門的岔口等你。」
林懷恩「嗯」了一聲加快了腳步,和徐睿儀拉開了距離,兩人一前一後從更衣室的通道里走了出來,一個向左,一個向右。這時不僅運動場的座位上已經零星的坐了一些人,足球場上還有不少人在踢球,喊聲和足球的撞擊聲在充斥著熱烈光線的空氣中迴蕩,激起了一股夏日特有的燥熱感。
離開了徐睿儀,這種燥熱感陡然間就猛烈了起來,令林懷恩渾身不適。他這才回想起來女子更衣室沒有開空調,是如此的悶熱,但當時卻奇怪的一點也不覺得。
他拖著露營拖車沿著圍牆快步走到了班級放水的地方,將拖車端正的擺放在碼放整齊的礦泉水和飲料邊,就小步跑向體育場的出口。
出體育場的通道陸陸續續的有學生三三兩兩的正沿著大路朝體育場走,這種熱鬧,讓林懷恩產生了一種恍如隔世之感。他轉向了去向西門的小路,路邊是修建整齊的灌木和懸鈴樹,隔著鬱鬱蔥蔥的綠植是刷著雪白牆漆的游泳館。
林懷恩沿著小路走了幾步,就聽見了徐睿儀的聲音,他循聲望去,徐睿儀就站在游泳館的牆壁陰影下,舉著手機朝他招手。
「這裡。」
林懷恩稍稍加速,抓著胸前的相機快跑了過去。等他微微喘著氣跑到徐睿儀站立的陰影中,她說著電話,給林懷恩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接著轉了身。
林懷恩保持著緘默,聽著徐睿儀一邊打電話,一邊帶著他穿過了游泳館前的廣場,走到了通向西門的林蔭道。不遠處就是學生宿舍和老師宿舍,兩棟白色的大樓高聳在一片綠色中,如同白色高塔。
兩人平行著走在鋪著紅磚的人行道上,頭頂徘徊著隱隱的蟬鳴,側面的荷塘響著青蛙的歌聲,似乎夏天就跟著四月的暖風潛入了校園。
徐睿儀掛了電話,鬆了口氣說,「譚詩穎和孫澤輝問我去哪了。」
「哦~」
「如果等下他們問你,你就說你有事去了。」徐睿儀微笑著看向了林懷恩,「這個對你來說,不算撒謊吧?」
林懷恩搖頭,「不算,這等於告訴他們我不想說我去幹嗎了。」
「那你就這樣說。」徐睿儀點了點頭,她話鋒一轉問道,「對了,鄭妍可、李知秋和宋老師這件事你怎麼想的?」
聽到這三個人的名字,林懷恩大腦里短路一下,才回想起剛剛在更衣室聽到那些離奇的話語,大概是當時他在衣櫃中心思全然不在那些對話上,出了衣櫃又全心投入了拍攝,他竟完全忘記了這回事。
此時想起來,他像是猛然被嚇了一跳,連忙急切的說道:「你不說我都忘記了,我們得趕緊告訴宋老師去啊!」
「告訴宋老師?你怎麼跟宋老師說?說你在女子更衣室給我拍照,剛好偷聽到了李知秋和鄭妍可說要把你趕出學校?」徐睿儀注視著林懷恩微笑,「你覺得宋老師會不會信你?就算他信了你,他是不是就可以避免被李知秋算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