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完結章】

  深夜,庭霜在二樓臥室醒來,光著腳下樓,循著光源去找柏昌意。他依稀記得柏昌意下午叫他吃飯,他起不來,柏昌意便把他抱上樓去睡了。

  他走到書房門口,沒打擾,就安安靜靜地看柏昌意工作,直到柏昌意抬頭的時候看到他。

  「醒了。」柏昌意放下工作,起身見庭霜沒穿鞋,順手把人抱起來,往廚房走。

  庭霜被放在料理台上,喝一碗一直煨著的海鮮湯暖胃,順便等柏昌意給他熱飯菜。

  雪停了,窗外積下厚厚一層白,被廚房燈光照亮的雪地上可以看見vi留下的一串腳印。

  庭霜想起他們的第一次約會,還有之後的無數次,都像現在這樣。但冬天的感覺格外不一樣。冬天讓人倍覺溫暖。

  喝完湯,庭霜一顆一顆地吃湯里的蛤蜊,挑出肉,把殼遠遠地往垃圾桶里一扔。

  「還有三個多月下個學期才開學。」他邊吃邊講他考慮了幾個月的事,斷斷續續、有一句沒一句地,很隨意,「這段時間,我打算像你以前那樣……自己開車去不同的地方去看看,去跟不同的人聊聊……我之前也跟你說過這個想法。我覺得我應該有這樣的經歷。」

  要不然,他不知道他的那棟樓應該建在哪個地方。

  他不急於把那棟樓建在某個已知的、確定的地方,也不急於在某個年齡開始建那棟樓。他只是想離開既定的軌道,四處走走,停下來喘一口氣,撿兩塊磚頭。

  他是在陪柏昌意過完聖誕和新年之後出發的。

  他租了一輛普通的吉普車,加滿油,帶上從冬季到夏季的衣服,然後去理髮店剃了一個比光頭長那麼一點的髮型,說是方便。

  「是不是有點像少年犯?」庭霜照著鏡子,摸自己的一頭青茬。

  柏昌意攬過他的腰,低頭吻下去:「告訴我你被關在哪座監獄。」

  庭霜回吻,開玩笑說:「怎麼,你要去劫獄?」

  柏昌意低笑說:「我去做典獄長。」

  庭霜咬柏昌意的下巴,說:「你就這麼想把我關起來?」

  柏昌意心裡嘆了口氣,能關起來就好了。

  小孩麼,總得放他出去野。

  臨出門前,vi撲到拎著行李箱的庭霜身上,蹭個不停,庭霜摸著他兒子的頭說:「好兒子,爸爸現在看起來確實是有點像淨身出戶……但其實只是出去三個月不到,你在家好好看家,防火防盜防漂亮叔叔。」

  說完,庭霜把行李放到後備箱,上了車。

  柏昌意站在車外,庭霜打開車窗,在新年的第一場雪裡跟柏昌意隔著車窗接吻。

  雪很大,吻完的時候,柏昌意的頭上已經落了不少雪。

  「我能想像你滿頭白髮的樣子了。」庭霜拂去那些雪,說。

  柏昌意說:「不要在臨別的時候說這種話嚇我。」

  庭霜笑起來,笑完又很認真地說:「我會很快回來。」

  柏昌意點頭,眼裡都是溫柔笑意:「嗯。」

  庭霜繼續說:「每到一個地方我都會給你寫信或者明信片。」

  柏昌意:「嗯。」

  庭霜:「我會經常給你打電話。」

  柏昌意:「好。」

  庭霜:「我會一直很想你。」

  柏昌意:「嗯。」

  庭霜發動車:「我準備走了。」

  柏昌意說:「注意安全。」

  庭霜看了幾秒道路前方,突然推門下車,緊緊擁住柏昌意,說:「……謝謝。」

  柏昌意擼了兩下庭霜那頭扎手的刺毛,說:「謝什麼?謝我還沒見上你幾天就肯放你出去瘋玩三個月?」

  「嗯……也不完全是這個。」庭霜不知道該怎麼說。

  柏昌意笑說:「我懂,去吧。」

  庭霜點點頭,親一口柏昌意,鑽進車裡。

  柏昌意站在原地,看著雪地上的車轍漸漸伸長。

  院門沒關,vi跑出來,蹭柏昌意的腿,又朝車開走的方向叫了兩聲。

  柏昌意摸了摸vi的頭,說:「進去吧,空巢兒童。」跟我這個空巢老人一起。

  一月七號,柏昌意回學校上班,上班後沒幾天他就收到了庭霜的第一封信,郵票和郵戳都還是德國的。

  傍晚,柏昌意坐在壁爐邊,用裁紙刀拆開信封,取出信來讀。vi也湊過來,用鼻子碰那頁信紙。爐火明明暗暗,映得紙上的字搖搖曳曳——親愛的柏老闆,我到阿爾卑斯山腳下了。

  我住在山下的農場裡,在這裡能遠遠看見勃朗峰的雪頂。

  現在是晚上,我在爐火邊給你寫信,壁爐里的柴是我自己劈的,我腳邊有一隻——這段你不要給vi看,以免他認為我在外面有私生子——我腳邊有一隻剛滿一歲的牧羊犬。

  昨天我熟悉了一下農場的環境,今天跟人一起放了一天羊,休息的時候我躺在草地上,有隻很大的山雀竟然飛過來踩我的臉,我跟它搏鬥一番,最終敗北。

  離開城市的感覺很奇妙。

  在人多的地方我覺得我像個必須跟周圍都配合得上的零部件,跑到沒什麼人的地方反而覺得自己更像個人。

  今天白天,我看著羊群,想人跟它們的區別。

  沒想出來。

  羊身上有股怪味。

  山裡的星星很亮,很多,就像我們那次開車出去在山裡看到的一樣。

  庭信紙的背面還有一幅用鋼筆隨手畫的速寫,寥寥幾筆勾勒出壯闊連綿的雪山,還有一些星星點點的,不知是天上繁星還是人間燈火。

  柏昌意將信讀了三四遍,方收進信封里。

  約半個月後,他又收到一箱子薰香腸,箱子裡附了紙條,庭霜的筆跡,說是他在農場裡學做的香腸,讓柏昌意吃。

  在整個一月,柏昌意收到了十封信。庭霜幾乎保持著每兩天就寫一封信的頻率,跟柏昌意講些瑣事。

  他去擠奶,擠了半天才發現那是只公羊,而且,他擠的也不是能出奶的地方……之後他洗了半個小時手。

  他去登山,遇到暴風雪,和同伴被困在山上一夜,大家圍在一塊巨石後,強撐著精神講話,等待希望。

  清晨,暴風雪停了,他們看見聲勢浩大的鹿群從巨石的另一側經過,鹿群如山脈,鹿角如山巔巨木的枝。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和靜止的雪山融為一體。

  收到這封講暴風雪的信後,柏昌意雖然知道庭霜早已平安下山,可還是打了個電話過去,把人訓了一頓。

  接那個電話時庭霜正在從奧地利穿越阿爾卑斯山脈去義大利,公路兩側雪山高聳,雲在山腰,他老老實實聽完訓,打開車窗,讓柏昌意跟他一起聽窗外呼嘯的風聲。

  「柏昌意,你以前是不是也這樣一個人開車穿越阿爾卑斯山脈?」他在風中大聲問。

  「是。」柏昌意有點無奈地說,「ting,但那時候我沒想過,有人會為我的安全擔心。」

  庭霜連忙說:「我絕對不做危險的事了。」

  柏昌意說:「做之前先想想我。」

  庭霜關上車窗,放慢車速,低低「嗯」了一聲。

  二月的第一封信,郵戳來自佛羅倫斯。

  柏昌意在早晨出門的時候從信箱裡拿到信,到辦公室才拆開看——寶貝兒,我在一個咖啡大師班裡學習拉花設計,晚上我在咖啡館裡彈吉他,和人聊天。

  我住的地方就在這個咖啡館的樓上。我隔壁住了一個研究藝術史的學生,她帶我去看了聖若翰洗禮堂門上的浮雕,比較isano和ghiberti的作品有什麼不同。

  她自己也畫畫,想雇我給她做一天人體模特,我拒絕了。

  我覺得我身材沒你好。

  我去看了很多美術館和博物館,但那些藝術品我都不太記得住,我記住的反而是在佛羅倫斯的街頭,一個滿身顏料的老太太在石頭做的地面上畫畫,畫波提切利的《維納斯的誕生》的一個局部。

  我早上從那裡路過,她在畫,傍晚我去河邊跑步再經過那裡,她還在畫,好像快畫完了。

  等我跑步回來,地面只有洗刷後的水跡,人群散了,以後可能沒人知道這塊人人都能用腳踩的地方也有維納斯誕生過。

  那天晚上我在咖啡館唱了《開車去北方》,雖然沒人聽得懂我在唱什麼,但我把歌詞裡的「光陰不可平」改成了「光陰亦可平」。

  我周末想去一趟羅馬。

  庭果然下一張明信片就是從羅馬寄來的了。

  庭霜知道他看過的這些東西柏昌意都看過,但他還是想再跟柏昌意講一遍。

  三月底,希臘。

  經過一個月,庭霜對於這裡的魚市已經有了了解,他在三月的信里畫了各種魚類和蚌類。

  他還花了兩周去愛琴海觀察海龜。

  他的頭髮長回了出發前的長度,皮膚被海風和陽光浸成了蜜色。

  他準備返程回德國的那天,附近的海岸邊正好擱淺了一頭鯨。他為了去看那頭鯨,耽擱了行程。他的計劃本來是開兩天車,周日到家,然後第二天周一,他正好跟柏昌意一起去上這個學期的robotik第一節課。

  但是為了看那頭鯨,他可能面臨和一年前一模一樣的那個問題——

  第一節課就缺席。

  他想改飛機,偏偏沒有合適的航班,只能開車趕回去。

  周日上午柏昌意給他電話,問他到哪裡了,他說快到了。下午柏昌意沒等到人,又打了個電話,問他怎麼還沒到家,他說就快到了。

  到了晚上,還是沒見到人,柏昌意沉著聲音問他到底到哪裡了。

  他看了一眼導航地圖,說:「寶貝兒,你先別生氣。我真的快到家了。」

  柏昌意說:「你先告訴我,你在哪。」

  庭霜只好如實說:「我到匈牙利境內了。」

  柏昌意:「……」

  庭霜:「親愛的……我們可以明早學校見。」

  柏昌意:「你打算連續開一整夜車?」

  「我今天白天在車上睡了好幾個小時,不會困的。」庭霜小聲轉移話題,「你不知道近距離見到一頭鯨有多震撼……後來我看著他們把它送回海里了。」

  柏昌意一口氣上不來,想說你以後再也別想這麼一個人跑出去,但到底還是把這話壓了下來,只說:「你給我開慢點。」

  庭霜在黑夜中開車,偶爾停下來休息一會兒,再繼續開。

  直到朝陽從他的身後追上他。

  他在八點十分的時候把車停到了學校門口,下車便朝s17教室跑去。

  跑到教室門口的時候走廊上一片寂靜,他看一眼手錶,剛過8:15。

  他連忙推門進去。

  剛進教室的柏昌意掃了一眼教室里的學生,發現庭霜不在,下一秒,教室門忽然被推開,撞到了他。

  柏昌意回過頭。

  一瞥之間,只見推門的男孩風塵僕僕,眼神清亮,卻一點疲色也沒有。

  兩人的目光只交匯了一秒,庭霜去找座位,柏昌意走向講台,兩人擦肩的時候,牽了一下手,只是轉瞬,沒讓任何人察覺,就鬆開了。

  庭霜坐下來,從口袋裡拿出柏昌意給他的那支鋼筆,開始聽課。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