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就這麼一路開車去了北方。
帶著庭霜的二十四歲,奔向柏昌意的二十四歲。
路經無人的河岸,他們靠在車身上分吃一塊八字麵包,喝同一瓶水,聊面前的河流曾讓哪些文明崛起,如今又將會流入哪片海域。路經無人的山脈,他們不加克制,在滿天繁星的山間做一場酣暢淋漓的愛,事後廝磨耳語,說等到冬季的晴夜再來拍星軌。
終於到了呂貝克。
睡了不到三個小時,柏昌意喊庭霜起床,跟船出海。
他們乘的是一艘規模不大的捕魚船。船上還有七八位遊客,都是為了一早跟船去看海,看日出,看看捕魚的過程。
天還沒有亮,海面上一片黑暗。
滾滾的海浪從船兩側分開,呼嘯的海風從耳邊擦過。
真的是在乘風破浪。
「你冷麼。」庭霜問。
柏昌意說:「你冷的話我們去船艙里。」
庭霜說:「你冷的話來我懷裡。」
柏昌意笑說:「我不冷。」
庭霜擁住柏昌意,說:「我覺得你冷。」
天邊慢慢亮了起來。
一個白色的點。一圈金色的毛邊。兩抹橙色的天際。
忽然間,離漁船很近的海面上升起了一座小丘,伴隨著巨響,高高的水霧從小丘頂上噴出來,有如簾幕。金燦燦的晨曦從天邊而來,穿過水簾,架起一座彩虹。
轉眼,小丘降了下去,一條巨大的尾巴擺出水面。
是鯨。
「……這是我第一次在海上看到——」庭霜的話音戛然而止。
原來不止一座小丘,而是幾十座小丘。
是鯨群。
它們接二連三地浮出水面,噴出水霧,讓一座又一座彩虹降臨海面。
四周傳來其他人的驚嘆,庭霜卻說不出話來。
一座座彩虹架起,復又消失。一條條巨大的尾巴擺上來,復又沉入水下。
鯨群遠去,海上恢復風平浪靜,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
庭霜看看周圍,所有人都跟他一樣,還沉浸在剛才壯美的景象之中,沒有人想起來要拍照。
這一刻,他驀地理解了柏昌意母親所說的——不是站在別人的角度去理解,而是發自他內心地真正理解——瞬間。
剛才海上的那一幕,就是他們擁有的無數個瞬間中的一個。
庭霜看向柏昌意,說:「這麼多鯨……你以前見過嗎?是不是早就見過了?」
「沒有。」柏昌意跟庭霜對視了一會兒,笑起來,「你不要覺得年紀大就什麼都見過。」
「那就好。」庭霜也笑起來,「我就怕我現在經歷的,你以前都經歷過了,覺得沒意思。」
說完,他又問:「那,萬一以後遇到這種情況怎麼辦?就,我想看的,你都看過了,怎麼辦?」
柏昌意說:「那我就看你。」
一個小時以後,返航的漁船到達了碼頭。
遊客們在船上一直沒有信號的手機也都有了信號。
剛結束無服務狀態沒多久,庭霜的手機就響了,他一看屏幕,祝文嘉。
柏昌意看他,他說:「我弟。」
他一隻手接起電話,一隻手交給柏昌意,兩人牽著手往停車點走。
「哥,我要來投奔你了。」祝文嘉的聲音聽起來有種忍辱負重的感覺,好像到庭霜這裡來是他窮途末路的迫不得已。
「你怎麼了?」庭霜說,「你還沒來吧?我沒在家。」
「我還沒來,來不成,老頭子把我卡全給停了,你給我訂張機票吧,我在阿姆斯特丹。」祝文嘉說完,又提了一堆要求,好些航空公司的航班都不肯坐,時間點不好的也不要,至於不要經濟艙這一點,他倒是沒提,因為從沒人給他訂過經濟艙的機票。
「他為什麼停你卡啊?」庭霜被祝文嘉那些要求搞得有點頭大,「你也出櫃了?」
「我可沒那麼想不開。」祝文嘉氣勢洶洶,「這事兒你也有責任。就是有了對比,老頭子才停了我的卡。我就是上個禮拜多花了點錢,老頭子就給我打電話,說什麼『你哥像你這個年紀的時候都不問家裡要錢了』……」
「他是你爸,不就停了你幾張卡麼,別滿口『老頭子』地叫。」庭霜問,「你上個星期花了多少錢?」
祝文嘉:「二十多萬吧。」
庭霜:「人民幣?」
祝文嘉的聲勢弱了一點:「……歐元。」
庭霜不敢置信:「祝文嘉你他媽把錢花哪兒了?老子三年都花不了這麼多錢。」
祝文嘉很小聲地說:「……redlightdistrict」庭霜不信:「哪個紅燈區要花這麼多錢?你還幹什麼別的了?」
祝文嘉說:「……我還租了個城堡,跟朋友叫了一群漂亮男孩女孩一起玩了幾天。」
庭霜:「……」
祝文嘉:「哥,總之在爸回心轉意之前,你先收留我一下吧,我現在錢包里只剩下……我數數……三十五歐加倆五分錢的硬幣。我飯都吃不起了。」
庭霜看了一眼柏昌意,說:「嗯……我最近還有考試,挺忙的,不然這樣吧,我給你買張回國的機票,你回家,阿姨肯定不會不管你。」
「我媽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媽就聽我爸的,到時候肯定又威脅我要麼去讀書,要麼給公司幹活兒,我不回去。哥,我只有你了……」祝文嘉軟磨硬泡,連不知是猴年馬月的事都搬出來了,「你記不記得我小時候,你推了我一跟頭,我現在頭上都有塊疤……你要是開視頻,我馬上把劉海掀起來給你看……」
庭霜實在被磨得沒辦法:「你讓我想想……你要是過來住……」
他用眼神詢問柏昌意:行不行?
柏昌意點頭。
「那行吧,我給你訂機票。」庭霜想了一下,決定打個預防針,「有個事我得提前跟你說,我不是一個人住,嗯……你稍微注意點。」
「你有新對象啦?」祝文嘉沒把這人當一回事,更沒往他上次來幫庭霜配對的c先生身上想。
「嗯。」庭霜警告祝文嘉,「他不是你平時經常打交道的那種亂七八糟的人……你見了人不要亂說話,禮貌點,聽到沒有?」
「我知道我知道,我還能給你丟臉嗎?」祝文嘉很自信,「你就放心吧,我到時候把全套中華民族傳統美德都拿出來展示一遍,包你滿意。」
庭霜不太放心地掛了電話,問柏昌意:「你真的不介意?如果你覺得不方便,我這兩天就再給他租個房子。」
柏昌意問:「他一個人住行麼。」
庭霜頭疼:「……估計還得給他請個保姆。」
柏昌意說:「先讓他住家裡,有問題再解決。」
庭霜有點抱歉:「……我們之前還定了規矩,說好不帶其他人回家。」
柏昌意笑說:「沒事,家裡的規矩主要是給我定的。」
祝文嘉的飛機晚上七點到。
去接人的路上庭霜擔心了一路,就怕祝文嘉平時一張嘴跑火車跑習慣了,惹柏昌意不高興。
到了機場出口,庭霜一直看表。
柏昌意說:「飛機正點降落,應該快出來了。」
話音剛落,庭霜就看見遠處一個人在朝這邊招手。
祝文嘉一頭及肩的白毛,一件白t恤,一條麻布褲子,一雙人字拖,臉色憔悴。
他一過來,先忍不住控訴庭霜給他買了經濟艙的暴行,但一看見戴著眼鏡看起來斯文禁慾的柏昌意,立馬就想起了庭霜的警告。
要禮貌。
於是祝文嘉特別禮貌而親切地對柏昌意鞠了個躬:「這位是嫂子吧?嫂子好,嫂子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