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米青沒有讓方永年進來。
她半開著門,堵在門口,面無表情。
「你們房間沒有醫藥箱。」方永年把手裡的醫藥箱遞過去。
劉米青接過醫藥箱,沒打算說謝謝，直接就想關門。
方永年用手抵住了門板。
「在研究所里的時候，我喊你嫂子。」方永年看著劉米青，「後來和陸博遠鬧翻了，我改口喊你米青姐。」
「我出事這幾年,你一直非常照顧我,所以我很理解你的憤怒。」方永年頓了頓,「隱瞞你們我很抱歉，但是我不希望這種憤怒影響你的判斷力。」
劉米青瞪他。
這種時候了，他跟她提判斷力？
「你到底是覺得我隱瞞你和陸一心談戀愛比較生氣,還是我和陸一心談戀愛這件事本身，讓比較你生氣？」他問得特彆拗口，慢吞吞的,卻很慎重。
劉米青皺眉。
她下意識的排斥方永年說的所有話，但是方永年剛才那句話太拗口，所以她忍不住思考了一下。
然後，眉頭皺得更緊。
她本來不打算和方永年聊的,最生氣的時候,她是打算讓陸博遠直接辭職，他們第二天直接搬家,然後和方永年這個人從此老死不相往來的。
回來之後,她一肚子的氣被陸一心軟乎乎的戳破了一小個洞,現在又被方永年這句拗口的話，弄得有些有火沒處撒。
她確實被憤怒影響了判斷力。
如果方永年是個她不認識的陌生人，她現在應該震驚多過憤怒，她可能會花更多的時間去了解自己的女兒為什麼會喜歡上一個大她十四歲身體有殘缺的男人。
就是因為這個人是方永年，他們那麼相信、一直把他當成家人的方永年，所以她在知道的那一瞬間，第一個感受就是背叛感，仿佛被最親近的人在後腦勺打了一悶棍的背叛感。
她終於後退了一步，側身讓方永年進屋。
方永年進屋的時候看了一眼陸一心的房間，房門緊閉。
「我讓她不要出來。」劉米青擋住了他的視線，「我覺得我們之間要聊的內容，並不適合小孩子參與。」
方永年苦笑，劉米青是很溫和的人，他認識她那麼久，從來沒有見過她發脾氣，不管陸一心多皮陸博遠多不靠譜，她也總是笑笑的。
這樣好脾氣的人，今天為了她唯一的女兒，也終於穿起了鎧甲。
「今天晚上陸一心沒有通知你們，是怕你們擔心。」方永年落座後的第一句話，和陸一心進屋後說的第一句話一模一樣。
無力感又一次涌了上來。
劉米青有些頹然。
剛才陸一心趴在方永年背上的時候，她就有這種感覺，一直到現在，她才明白這種感覺是什麼。
方永年教給陸一心太多的東西，包括三觀。
她今天晚上會覺得女兒太懂事太懂事，那都是因為她女兒成長的道路上，一直都有方永年。
他們已經那麼親密。
她拿什麼去拒絕方永年？
「一心對你交女朋友這件事一直非常排斥，所以我確實擔心過，萬一她對你的感情從崇拜變成其他，我應該怎麼辦。」劉米青看著方永年，「但是這種擔心並沒有持續太久，因為我想，不管一心怎麼胡鬧，總是還有你在。」
她很放心，因為她知道，方永年那麼聰明驕傲的人，是不可能會對這樣的感情動心的。
他應該非常明白，陸一心可能只是青春荷爾蒙的移情。
他經歷過那麼多的事情，看過那麼多人世百態，他不可能不知道他們兩個如果在一起，他需要經歷什麼。
那麼，為什麼今天晚上，他會半摟半背的抱著她的女兒，告訴她，他們在戀愛。
「我是拒絕過。」劉米青想的那些，曾經是他的心路歷程，「但是現在回過頭來想想，我的拒絕一直給她留了後路。」
他其實只要把這件事告訴陸博遠和劉米青，那時候高二的陸一心就再也翻不出什麼么蛾子。
他其實只要拉黑陸一心，和陸博遠和劉米青詳談，徹底的和他們家不再往來，當時只有高二的陸一心，根本沒有能力再次找到他。
他可以有很多很實際有效的方法，但是他都沒用，他只是一次次的告訴陸一心，他們在一起後會很艱辛，他們這段感情並不會被祝福。
「所以我應該從來沒有拒絕過她，我只是告訴她我和她在一起會有多難，剩下的讓她自己選。」
就算他當時其實不是這麼想的，但是這確實是他下意識做的。
他辜負了劉米青夫婦對他的信任，他也高估了自己的自制力。
劉米青因為方永年的厚臉皮，啞口無言。
他又和剛才在派出所門口那樣，直白而又強勢的告訴她，他就是和她女兒戀愛了。
他都沒打算為自己辯解，他甚至還告訴她，陸一心之所以會跟他在一起，是因為他根本就沒有認真的拒絕過她。
「如果博遠在這裡，你現在可能已經要被他打死了。」劉米青張著嘴，語氣無奈。
方永年這個樣子，她反而不知道應該說什麼了。
「我知道。」方永年苦笑，他確實做好了這樣的思想準備。
「我很生氣，但是確實是因為那個人居然是你這件事，更讓我動氣。」劉米青到底不是脾氣火爆的人，被連著戳了幾次，那一肚子氣早就再也聚不起來了。
「你是一心的叔叔……」她說到一半閉了嘴。
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意思，背都背了，看方永年現在的態度，牽手擁抱估計也沒少做。
「什麼時候開始的？」劉米青覺得自己問出這個問題，真的是心如死灰。
「高考結束後。」方永年有問必答。
劉米青：「……」
陸一心現在大一第一個學期都快結束了，他們戀愛都快半年了。
「你本來是打算等穩定了再告訴我們的？」她和方永年認識那麼多年，對他的性格也很了解。
雖然不想承認。
但是他既然已經和她女兒在一起了，就肯定是認真的。
方永年認真對待的事情，一直都很穩妥。
「嗯。」方永年承認，「我本來打算這個周末請你們吃飯的。」
劉米青：「……」
所以方永年認為，他們的感情已經穩定了。
「車禍以後，我給你介紹過幾次相親。」劉米青說的很慢很慢，「找的女孩子都是各方麵條件還不錯的，雖然都沒有成，但是我和博遠確實沒有覺得你車禍之後就不如人了。」
方永年的人品、學識甚至樣貌，都是很出眾的。
前途也穩定。
她從來都沒有覺得方永年少了一條腿，就沒有辦法當一家之主了。
「現在換位思考，我仍然不覺得你的身體情況會是我們猶豫的主要原因。」劉米青笑了笑，「在外表這方面，我的想法向來是只要一心覺得沒問題，那應該就沒問題。」
她把他的殘缺，歸到了外表這一類。
方永年很意外，也很釋然。
也難怪，只有這樣的家庭才能培養出陸一心這樣的孩子。
「我介意的是你的經歷和你的年齡。」午夜一點多，劉米青終於從一個晚上的混亂中找到了平衡點，梳理出她聽到這個消息後，心裡一直的不安到底是是什麼。
「一心還在讀大一，她的人生都還沒有開始。」
「但是你不一樣。」
「如果你還是車禍前的那個性格，你們今天真的走到一起了，我的反應可能不會那麼大。」
年齡輩分這種事，說到底了，都是外在條件。
他們又沒有血緣關係，陸一心能找到方永年這麼穩重的男人做男朋友，她應該是不會反對的。
「永年。」劉米青看著方永年，說的很懇切，「我不能把一張白紙一樣的一心交給你。」
「一心不可以跟一個對人性已經絕望，覺得活著的每天都只是為了活著的人在一起，她的人生都還沒有開始，我不能眼睜睜的看著她跟著你一起暮氣沉沉。」
這是一整個晚上，劉米青說的最重的一句話。
方永年沒有說話。
劉米青也沒再開口。
話說到這裡，他們兩個人想要表達的意思對方都已經知道。
陸一心和方永年在一起這件事，劉米青無法反駁。
但是方永年對人性已經失望，對未來毫無想法這件事，方永年也同樣無法反駁。
哪怕他已經找過俞含楓。
哪怕他已經開始著手抗默項目的前期準備。
但是他沒有辦法昧著良心說，他做這個項目，是因為他有使命感，是因為他想要治癒那些被疾病折磨的人群。
就和他對仿製藥的數據幾近變態的要求一樣，他做這些，只是為了一口氣。
哪怕蹉跎了五年，他方永年仍然可以做出他們望塵莫及的成就。
哪怕他少了一條腿，他也仍然可以幸福。
他做所有的事情之前，都逃不開這兩個哪怕。
他想過一百種劉米青和陸博遠會拒絕的理由，但是萬萬沒想到，劉米青介意的點，是他的命門。
他確實厭世。
車禍之前，因為沒有入世，所以毫無感覺。
車禍之後，世界對他全是惡意，他一人踽踽獨行，看過的經歷過的都是人間極惡，所以他根本找不到不厭世的理由。
他可能是需要有一個伴，像肥貓那樣的互不影響的動物，或者，像俞含楓這樣各自生活的人。
所以劉米青不想把美好的陸一心交給他，在明明知道他以後的生活也一樣會和這個世界隔離的前提下，肯交給他就怪了。
方永年低頭。
這可怎麼辦呢……
被掐著命門，他還是不想放棄，該怎麼辦呢……
他真應該找道士收了這個小妖怪的，現在他看到了小妖怪的心，怎麼可能還能說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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