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陸一心騎車回家的時候,覺得自己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雲里。

  她突然就明白了這幾年方永年性情大變的原因——原來那場車禍並不是意外。

  她不相信自己的爸爸會做出那樣的事,甚至也不敢相信這世界上會有人在現實世界裡做出那樣的事。

  她在車禍之後去過醫院,她甚至偷偷的看過當時交通事故上的照片,那些讓她在深夜裡會做噩夢嚇醒的畫面,居然是人為。

  她的心跳很快。

  她認識方永年八年,這是他們第一次對話的內容趨向成人。

  這是那場車禍後,她第一次把他和她爸爸之間的矛盾,提到檯面上來說。

  直接撕開,毫無隱瞞。

  她和他之間的對話,第一次,和年齡輩分無關。

  她心跳的越來越快,十八歲的年紀很難形容這種複雜的感情,有心痛有震驚甚至還有一些複雜微妙的激動。

  她在夜色中飛快的踩著自行車踏腳,江南三月的潮濕冷意浸透她的紅色圍巾,臉上冰涼涼的一片。

  可是,卻很熱。

  她捏了一把剎車,掏出手機給劉米青發了一條微信,然後調轉車頭。

  益民藥房離方永年住的小區很近,而方永年小區後門那條巷子裡,有很好吃的桂花糖藕。

  清明節前的糖藕酥中帶糯,和其他季節的藕不同。

  以往這個季節,方永年都會帶著陸一心去吃幾次,今年,陸一心想給他買一次。

  ***

  陸一心離開後,方永年坐在凳子上緩了很久。

  上次拿葛文耀錄音的時候,在冷風裡吹了太久,身體底子差了,感冒一直反反覆覆。

  他以前其實很嬌慣,家裡是老么,從小學習成績拔尖,和他那個莽大漢一樣的大哥比,他父母更疼他。

  他愛吃嘴巴刁睡覺的床單必須每兩周換一次,別人在項目里熬夜通宵的時候,他總是會給自己想辦法抽出時間蓋好毯子每天定時睡覺。

  他以為他這一輩子應該就是這樣了,泡在實驗室里,拿幾個看起來應該不難拿到的獎,白髮蒼蒼的時候,兒孫滿堂有社會地位,死掉發訃告的時候,他後面的頭銜可能是某某院士。

  前半輩子,他的人生一帆風順,所以他也有一些天真的抱負,想要讓中國的原研藥在國際上有一席之地,想要通過藥品研發,治療那些神經退化性疾病。

  直到那場車禍。

  車禍後項目投資人宣布撤資,謠言四起,項目組的每個人一夕之間都被蒙上了奇怪的陰影。

  那場車禍毀掉的不僅僅是他的一條腿,還有他的人生,他的信念。

  那場車禍讓他這樣嬌慣的人可以面無表情的住在這樣簡裝的毛坯房裡,廁所里的馬桶嘎吱直響,臥室里的床只是用兩塊木板拼出來的,睡在上面會讓他恍惚覺得自己躺在棺材裡。

  在禾城開藥房是鄭飛的意思,他在這方面有點門路,益民藥房的租金也比其他地方便宜很多,他當時答應,是因為他覺得他以後的餘生,可能需要依靠這個藥房餬口。

  他死了以後不再會有訃告,他的頭銜也不再可能是某某院士。

  他就是那個性格奇怪的,少了一條腿的藥房老闆。

  人生無常。

  方永年笑了笑,終於起身,像個老年人一樣慢慢的活動自己還能動的關節,咳嗽了兩聲,把之前用過的幾個杯子放到廚房的水槽里。

  外面又在下雨了,雨聲快要蓋過他洗杯子的水聲。

  他的每個動作都帶著方永年式的慢吞吞,聽到敲門聲,連回頭的動作都慢了半拍。

  晚上八點鐘。

  門外站著去而復返的陸一心。

  紅色圍巾被她脫下來裹在雙肩包上面,外套脫下來當成了雨傘,耷拉在頭上,濕嗒嗒的。

  她一邊跳一邊進門,一進門就把空調打開,瑟瑟發抖。

  「我媽媽沒說今天會下雨啊!」她跺著腳抱怨。

  新鞋子算是徹底報銷了,她脫了鞋子順便脫了襪子,赤著腳踩在地上,走一步一個濕腳印。

  「穿鞋子。」方永年看不下去了,把她之前穿過的那雙家居拖鞋踢給她,自己去衛生間給她拿了毛巾,又拐進房間拿了件棉外套丟給她。

  「我腳濕了。」陸一心不想拿方永年的毛巾擦腳,只是拿起來小心翼翼的擦了擦臉。

  方永年直接從沙發上丟了個抱枕給她:「擦腳。」

  陸一心看著那個抱枕留戀了半秒鐘,有點心疼的赤著腳踩上去。

  這好像是她送的,為了什麼送的忘記了……

  方永年的棉外套很大,也很暖,乾燥的有一股菸草味。

  陸一心稍微暖和一點,就擦著頭髮一雙眼睛滴溜溜的看著方永年。

  方永年正在從水槽里拿出她的杯子,沖了下打算給她泡第二杯熱可可。

  「你不覺得我討厭麼?」剛才凍得夠嗆,現在暖和了,方永年看起來又很安靜,她忍不住問出了剛才想問沒敢問的話。

  他那麼不相信她爸爸,為什麼偏偏對她一直是這個樣子,一邊嫌棄一邊照顧的樣子。

  方永年把熱可可遞給她。

  問得沒頭沒腦的,難為他居然還聽懂了。

  「我變態。」這句話他說的十分真心,真心的陸一心一口熱可可直接嗆到了鼻子裡。

  「怎麼又回來了?」方永年嫌棄到直接把紙巾盒丟給陸一心,讓她自己處理那一灘飛濺的巧克力。

  「我給你去買噴霧了。」陸一心擦完嘴,獻寶一樣的拆開她用圍巾包著的雙肩包。

  兩瓶緩解肌肉拉傷的冷凍噴劑,他左腿痛的時候經常用的牌子,她在益民藥房買的。

  「買一送一,鄭叔叔聽說是你用的直接又送了一瓶。」陸一心又掏出一瓶,皺著眉很憂鬱,「你們藥房真的能賺錢麼?」

  她媽媽平時在藥房買藥也經常這樣,很隨性的買一送一。

  「還有這個!」她掏出了放在最下面的塑膠袋,摸了下還是熱的,「桂花糖藕,陳叔叔那裡買的,最後一塊了。」

  要不是為了這東西,她就不會淋到雨了。

  路上還接了她媽媽的電話,被罵了一頓。

  「我要回去了。」她把東西都掏完,拍拍扁扁的雙肩包,把身上披的棉外套還給方永年,自己重新披上了那件濕嗒嗒的外套,還有那條已經從正紅色濕成暗紅色的毛線圍巾。

  襪子濕了,她索性揉成一團塞到自己的校服口袋裡,拎著那雙看不出顏色的新鞋子,很快樂的沖他一邊揮手一邊笑:「還有沒有垃圾要帶下去?」

  方永年很難解釋堵在他心裡的感情是什麼。

  他剛才只是坐在凳子上揉了下腳,她就發現他常用的冷凍噴霧沒有了。

  他投餵了她幾年,車禍後沒那麼多閒情逸緻,也忽略了她很多。

  到了禾城後,大部分時間,都是這丫頭帶著家裡的吃的過來找他,他冰箱裡常年放著他們家的保鮮盒。

  而他,卻在調查她爸爸。

  發病的時候,會幻想她爸爸終於罪有應得,幻想的畫面里,並沒有這個沖他笑得一臉燦爛的少女。

  半個小時前,他還在她面前和其他人說,他不相信她爸爸是乾淨的。

  她生氣了,但是也只是告訴他一聲,就繼續笑呵呵的,嘴唇都凍紫了,卻只是為了給他買一小袋子桂花糖藕。

  他走近,把她身上那件已經能滴出水的外套丟了,把自己的衣服套在她身上。

  「你等我一下。」他壓下了心裏面堵著的陌生情感,語氣平和,「我送你回去。」

  「你直接穿著這雙鞋吧。」他拿車鑰匙的時候看陸一心還想換上自己那雙濕鞋子,「我開車送你回去。」

  陸一心眨巴眨巴眼睛,咧嘴:「哦。」

  笑得像個得逞的狐狸。

  她真的擔心被她發現他和她爸爸之間的事情後,方永年會不再像以前一樣了。

  因為方永年和鄭飛說完回頭看到她的時候,她看到了他當時臉上的表情。

  那一瞬間,她知道方永年是打算疏離她的。

  所以,對待男神,需要死皮賴臉。

  反正她爸爸光明正大的不怕他查。

  少女快速又堅定的把自己拉回到粉紅軌道上,穿著方永年的家居鞋,在原地蹦蹦跳跳。

  「你要是把我送回家,那順便也上去喝杯茶吧。」她腆著臉得寸進尺。

  方永年穿外套的手一頓。

  「我本來是送完紫薯饅頭就得回家的,但是現在晚了一個小時,我媽會罵死我。」

  「你上去幫我說說吧,吃了我的桂花糖藕,做人就得要有義氣。」

  方永年穿好外套。

  「罵不死的。」他看了陸一心一眼,幫她拿走那條濕嗒嗒的圍巾。

  他還沒吃那包桂花藕呢,得寸進尺。

  陸一心噘著嘴跟在他後面。

  「不喝茶麼?」她還不死心,「我爸爸也在呢,你直接問他不是比你現在這樣調查簡單很多。」

  方永年被她氣得想把她從樓上丟下去。

  「你自己回去吧,我不送了。」他轉身往回走。

  「噫!」陸一心沒臉沒皮的在樓道里嚎,「沒良心!」

  方永年:「……」

  他當然不可能真的下雨天讓她一個人回家,只能假裝自己什麼都聽不見看不見,快步走下樓。

  外面的春雨仍然淅淅瀝瀝,他的車位上長出了幾顆黃色的野花。

  陸一心坐到副駕駛系好安全帶,看著方永年用手操作輔助裝置把車子開出停車位的時候,突然拍著大腿哎呀一聲。

  方永年下意識就一個急剎車。

  「忘記把糖藕放盒子裡了,捂在塑膠袋裡等你回去都不好吃了。」她大驚小怪。

  方永年後槽牙咬合了一下,再一次咒罵自己的沒事找事。

  偏偏邊上那位嘰嘰喳喳。

  「我排了很久的隊才買到的。」

  「不過陳叔叔家今年的藕和去年的不太一樣了,胖了好多。」

  「方叔叔!」他一直不說話,她就開始嚎。

  「閉嘴。」方永年面無表情。

  這下,什麼情緒都沒了。

  剛才一個人洗杯子的惆悵,還有被陸一心感動到的滿脹情緒,都沒了。

  就只是想找塊抹布把這丫頭的嘴塞好。

  真吵。

  作者有話要說:存稿箱:昨天老映不小心劇透了被禁言三天

  存稿箱裡都是甜的

  留言紅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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