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3章 活命
「噤聲!」護良聞言嚇了一跳,他從馬車窗戶探出頭,確認隨行護衛和車廂外的車夫都沒有聽到妻子方才說的話,才重新回到車廂里,壓低聲音呵斥道:「定月,這種話豈是能夠亂說的?」
「有什麼不能說的!」太平公主滿不在乎的笑道:「郎君你不用擔心,這馬車是特製的,四壁都有夾層,我們除非大喊大叫,外間的車夫根本聽不清楚!」
「是嗎?」護良鬆了口氣:「也罷,定月你今後就不要胡思亂想了,別忘了你自己也姓李!」
「那又如何?」太平公主嬌笑道:「俗話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不管我以前姓什麼,現在已經是王家的媳婦了!再說了,我們女人家不向著自家孩子,還能向著侄兒不成?」
聽到妻子露骨的話語,護良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半響之後方才低聲道:「大位乃天數,非智力所能取,李氏自太祖景皇帝(李虎)以來,或為勛貴、或為外戚,數代累積,德望深厚。又有太宗文皇帝天縱奇才,掃平隋末群雄,救元元於水火,實乃天從人願,方有天下。我護良承父蔭而有此位,非有蓋世之勛,亦無過人之才智,身居此位便常覺忐忑,以為才智愚鈍,德望淺薄,豈敢妄念天位?」
「呵呵!」太平公主笑了起來,她伸出右手,親熱的摟著丈夫的胳膊:「你說自己才智愚鈍德望淺薄,不堪為帝。那高祖武皇帝又憑啥身居帝位?太原起兵之首功為劉文靜、太宗文皇帝;破宋老生、取長安亦是太宗文皇帝、平陽昭公主之功;後淺水原破薛舉父子、鼠雀谷破宋金剛、洛陽破王世充、虎牢生擒竇建德皆為文皇帝之功。高祖武皇帝皆身居長安,何功之有?反倒是舉止失措,搞得太宗文皇帝受逼於隱太子,最後搞出玄武門之變這等憾事來,難道這也是德望深厚?」
「這——」護良被妻子這番對自己祖宗的吐槽弄得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太平公主這話的意思很明白:你說自己沒德望沒功勞,難道李淵就有這些?李淵從太原起兵開始就是躺贏模式,至少護良在平蜀中道賊之亂,破吐蕃強敵還是有戰功的。至於德行嘛,李淵弄死有首倡大功的劉文靜,又在長子李建成和功蓋天下的次子李世民之間玩平衡權術,最後玩脫了搞出玄武門之變這種兄弟相殘的慘劇。護良就算德行再差也比李淵強多了。但問題是這話天底下誰說都可以,唯有太平公主說護良聽起來味道怪怪的,李淵再怎麼說也是你祖宗呀!你一個晚輩當著外姓人的面吐槽家族的醜事合適嗎?
「高祖武皇帝雖然德望才具有虧,但畢竟他是太宗文皇帝的父親嘛!」護良苦笑道。
「高祖武皇帝德望才具不夠可以憑兒子登基為帝,那你憑啥不能靠阿翁的德望才具呢?」太平公主反駁道:「好,就算你覺得自己已為唐臣,不宜以臣逼君,那我們的孩子總可以吧?他可是未食唐祿,身上也留著太宗文皇帝、高宗孝皇帝的血脈呀!」
「我們的孩子?」護良聽到這裡,心中一愣,他心中若說對於大唐天子之位沒有一點非分之想,那倒也不是。只不過護良知道自己的才具德望遠不及乃父,而王文佐這些年來無論實力如何,從沒有表現出半點對天子之位的覬覦之心,他自然覺得自己更沒有資格有這個想法。後來彥良雖然私下裡表態支持他奪取大位,但他心裡還是覺得差了一些,未必沒有顧忌自己這個李家媳婦的緣故。卻沒想到自己這趟從范陽回來,媳婦卻調轉槍頭,慫恿自己奪取大位,這無疑是在野心的火堆上添上了一把乾柴。
「現在說這些還太早!」護良笑了笑:「毗沙門(兩人兒子小名)才多大年紀?還是再等等看吧!」
聽到丈夫沒有斷然拒絕,太平公主心裡已經有了底,她笑著推了一下丈夫的胳膊:「說到毗沙門,你從范陽回來還沒抱抱他呢!這可是你當爹的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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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義坊,驛館。
「殿下,請用膳!」驛館的僕役躬了躬身體,退出門外,不忘帶上房門。
李守文走到桌子旁,上面擺放著四樣菜餚:攤胡餅、煎白腸、炙鵝、醃肉烘青豆、當中放在大碗羊湯。他雖然已經飢腸轆轆,但並沒有立刻伸手取食,而是從袖中抽出一根銀針,在每樣菜餚上都插了插,確認銀針沒有變黑,方才在每樣菜餚里各自夾了一點,放入口中咀嚼咽下,又等了半響,確認自己身體無恙,方才大口吃了起來。
用罷了晚膳,李守文將剩下的胡餅、熏鵝、醃肉全部拿了出來,用紙包了藏在隱秘處,然後才叫人過來收拾碗筷。那僕役進門來,看到桌子上的幾個碗都空了,不由得一愣,看這客人身份尊貴,想不到竟然吃的這麼幹淨。按照規矩,這裡的剩菜原本是歸自己和當值的幾個僕役的,那該如何是好?
李守文看到僕役的樣子,頓時猜出了一二,心中不禁痛苦萬分,若非那個惡婦步步相逼,自己又怎麼會落到這般田地?想到這裡,李守文心中更是煩悶:「怎麼了?還有事情嗎?」
「不,沒了!」那僕役趕忙將碗碟收好,退了出去,李守文聽到院子裡傳來嘀嘀咕咕的聲音,想必是那僕役正在向同伴抱怨自己,想到自己竟然被這麼幾個身份卑微的小人抱怨,李守文更是覺得胸中一陣怒氣直往上沖,一腳就把旁邊的凳子踢翻。
「鄱陽王殿下!」院子裡傳來低沉的聲音:「臣監察御史桓彥范求見!」
「桓彥范?這個人是誰?」李守文努力在腦海中搜尋這個名字,但一無所獲,長安的官員太多了,不過身為監察御史,多半是精明強幹,嫻於訟獄之人,多半是為了自己的案子來的。想到這裡,李守文心中不禁一陣慘笑:「看來我在這裡的日子要到頭了!」
「進來吧!」李守文在几案旁坐下,沉聲道。
「多謝!」房門被推開了,進來一名綠袍官員,他向李守文長揖為禮道:「殿下,臣奉左副都御史之命,前來向您查證幾件事情,若有得罪之處,還請見諒!」
「罷了!」李守文神色冷淡:「既然是朝廷之命,我自然有問必答,你先坐下吧!」
「多謝殿下!」桓彥范又拱了拱手,在李守文手指的地方坐下,向外間招了招手,進來一名青衣書吏,抱著一張矮几,跪坐在地上,將墨紙硯在矮几上擺開,手持毛筆不寫,顯然是準備記錄接下來桓彥范的訊問的。
「殿下!」桓彥范咳嗽了一聲:「你可記得今年一月初十,王府司馬劉安來見您時,所提出的買馬之事?」
面對的桓彥范的提問,李守文一一按照自己的記憶作答,他原本對自己的命運已經不抱什麼希望了,自小就歷經世態炎涼的他早就明白刀筆吏的利害,即便礙於自己的身份,暫時無法對自己用刑,但羅織文法,對其他罪人用刑之下,自己就算再怎麼辯解,也不可能逃脫最後的命運。鑑於這種心態,他甚至懶得揣測對方的用意,只是問什麼就答什麼,就好像一個精疲力竭的落水之人,放棄了掙扎,任憑水淹沒自己的口鼻。
但隨著訊問的進行,李守文驚訝的發現眼前的這個監察御史不但沒有設下一個個惡毒的陷阱,把自己退下去有沒頂之災,似乎還在想辦法幫自己脫罪。確切的說,他的提問有意無意間把自己從整個謀反事件的主持者和指使者,往一個事前並不知情,被那些貪功、野心勃勃的手下蒙蔽的受害者的角色推動。而這就非常奇怪了,若是這樣的話,自己最多也就是「察人不明」之罪,王爵肯定沒了,但性命卻能保住。難道皇太后花了這麼大氣力把自己從饒州弄到長安來,就是為了廢掉自己的王爵?這也未免太可笑了吧?
「殿下,殿下!」
「哦!」李守文被桓彥范的聲音從思緒中拉回了現實,他抬起頭,發現對方正微笑著看著自己,不由得有點不好意思:「見諒,我方才有點走神了,你剛剛是要問我什麼?」
「沒事!」桓彥范溫和的笑了起來:「臣已經問完了,殿下,您可以看一下記錄的是否屬實,如果屬實,還請您畫押為記!」他從一旁的青衣書吏手中接過剛剛抄錄的訊問記錄,雙手呈送給李守文。李守文伸手接過,從頭到尾細細的看了一遍,他心中的疑慮愈發重了,若是依照這上頭的記錄,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定自己的謀反罪的,而以自己的身份爵位,其他罪對他的懲罰根本就不痛不癢。
「桓御史!」李守文指了指那口供:「你可曾看過這記錄?」
「殿下,微臣的記性倒也還湊合,剛剛問了什麼,您說了什麼,都也還記得!」桓彥范笑道。
「您還是先看看的好!」李守文遞了過去。桓彥范微微一愣,接過記錄看了一遍:「不錯,並無差錯!」
「那御史可知,若是依照這記錄定罪,我至多也就是個『察人不明』之過!」
「呵呵!」桓彥范笑了起來:「若是如此,那臣就先向殿下道喜了!」
「罷了!」李守文決定不再與對方繞圈子了:「今日既然是你來我這裡,應該之前就有人提點過你了。朝廷花了那麼大功夫把我從饒州弄來長安,就是要置我於死地。你卻這麼把我放過了,難道就不怕有人要你的命?」
「微臣不懂得殿下說的!」桓彥范笑的很平靜,就好像一個深潭,讓人不知道水底隱藏了什麼:「不錯,臣來您這裡之前上司的確是有叮囑,不過不是讓臣置殿下於死地,而是要秉公行事,臣也是這麼做的,殿下難道不滿意結果嗎?」
「我不是不滿意結果!」李守文只覺得一陣煩躁,他原本已經抱了必死的決心,卻沒想到死到臨頭,卻又變了,他不但沒有狂喜,反而覺得一陣惶恐,難道那個女人還有什麼自己未曾想到的惡毒圈套躲在後面?
「那豈不是最好!」桓彥范笑道:「殿下,如果您沒覺得這有什麼不對的,那就請畫押吧,臣也好回去交差!」
李守文提起毛筆,在口供的末尾留下了自己的畫押,將桓彥范送出門外,原本已經準備好一死的自己,突然被告知不用死了,他的心中有一種怪異的失落感,讓他覺得空虛。
事實證明李守文的判斷是準確的,確實審判者不想要自己的命。三法司的會審只用了一天半就拿出了結論:鄱陽王察人不明,致使府中有奸人匯集,欲行大逆之事,但在此之前對於一切都不知情,實無謀逆之心。所以處罰也不重,只是廢為庶人,被流放到了專門看樣唐朝宗室的房州,令監視居住。這對於李守文來說,可以說是一場意外之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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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公主府。
「看來太后還是說話算話的!」太平公主笑道:「怎麼樣?你要不要派人護送李守文去房州?」
「好人做到底吧!」護良笑了笑:「不然要是死在半道,那我們先前豈不是白費勁了?」
「也好!」太平公主滿不在乎的搖了搖頭:「不過交州刺史的事情,政事堂怎麼樣了?」
「還有些麻煩!」
「麻煩?」太平公主皺起了眉頭:「又不是江淮河南,那種鬼都不願意去的地方,又有什麼麻煩的?莫不是有人故意推諉?」
「這倒不是!」護良笑了起來:「當地的蠻夷又生事了,正在打仗。政事堂覺得這個緊要關頭,換個對當地什麼都不知道的,又不適應當地氣候的人過去,只怕會把戰事弄得更糟糕!所以主張先緩一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