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8章 爭訟

  盧照鄰也不著惱:「伯父你未曾親見,自然不信;可我在長安時跟隨大將軍,所見所聞便是如此,由不得你不信!」

  「哈哈哈!」盧仁基笑了笑:「升之賢侄,你還是太年輕了,這麼說吧,就算當初天子和大將軍之間真的如你說的一樣是外托君臣之義,內結骨肉之恩,那也是過去的事情了,經歷了這麼多事情之後,他們兩人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如當初那樣相互信任了!」

  「那天子為何來陝州面見大將軍?」盧照鄰問道。

  「因為天子沒有別的選擇!」盧仁基道:「裴行儉敗後,長安已經是大將軍嘴邊的肉。一日大將軍不解兵入長安,天子就睡不安枕。既然打不過,那只有想辦法騙了!」

  「騙?」盧照鄰很不喜歡盧仁基用的這個詞彙:「明明是會面消除誤會,為何說是騙?」

  「因為那本來就不是什麼誤會!」盧仁基冷笑道:「否則大將軍為何先故意分兵示弱引裴行儉出潼關,然後圍而破之?屍橫遍野,甲冑山積,這也是誤會?要是這也是誤會,那大將軍也未免太利害了吧?誤會也能打這麼大的勝仗!」

  到了此時,盧照鄰已經是張口結舌,片刻後方才道:「可我在長安時親眼見過大將軍與天子的相處,還有出兵海東時,大將軍對天子也是赤膽忠心!難道這都是裝出來的?我不相信!」

  「升之!你還是把很多事情想得太簡單了!」盧仁基笑道:「不錯,我相信大將軍在長安時和在海東時確實對天子忠誠不二,若非如此,他也不可能官至於此。但人是會變的,尤其是外部環境發生了變化之後,人更是會變。像大將軍這等人傑,最擅長的就是因時而變,沛王西逃對他來說就是天賜良機。若非如此,他怎麼能整合河北之力,向西進取長安?等到他兵鋒直抵潼關的時候,僅僅一個天子復位就讓他解除兵權,去長安當大臣你覺得可能嗎?」

  「因時而變?」盧照鄰嘆了口氣:「伯父,聽你這麼說,我愈來愈看不清大將軍了!」

  「呵呵呵!這豈不是好事?」盧仁基笑道:「我等既然已經打算奉其為主,自然是希望他越厲害越好,若是你我都能看透他的行止,他又豈能有今日的成就?就拿這次的會面來講,你是希望他自解兵權去長安,還是別的?我等都不過是他的部屬,為何要看清他?」

  盧照鄰默然半響,最後道:「我當然不希望大將軍自去羽翼,不過天子親至,都到了這一步了,我也實在是想不出大將軍要如何應對了!」

  「想不出就不要想了!你又不是大將軍,自然是想不出的!」盧仁基笑了笑:「你應該考慮的是,怎麼替我們盧家,河北人在未來分到更大一塊餅!」

  「我明白了!」盧照鄰點了點頭:「大伯,你有什麼打算!」

  「很簡單,大將軍既然不想去長安,那下一步他駐節何處,哪裡就是大唐的權力中心,如果可以的話,最好這個地方在河北!」盧仁基道:「這才是最大的利益所在,升之,你是大將軍的身邊人,你能把消息通傳出來,大伙兒早做準備,便是最大的功勞!」

  「我明白了,我會留意的!」盧照鄰點了點頭。

  「還有第二樁事!」盧仁基道:「這一次破裴行儉,大家也都看清了:出力最多的還是大將軍從海東帶來的舊部,我們河北兵雖然人多,但戰陣上還是及不過那些老兵。當然,這也不奇怪,大將軍這些老兵都是跟隨他打了十來年的,身經百戰,而河北素來就沒有幾個折衝府,兵士都是新募的烏合之眾。所以這一仗打完之後,須得在河北多興建幾個折衝府,平日裡操練演武,——」

  「這恐怕有點難!」盧照鄰苦笑道。

  「什麼意思?大將軍要裁汰我們河北兵?」盧仁基臉色大變。

  「這倒不是!至少我未曾聽說這等消息!」盧照鄰搖了搖頭:「只不過從過往的經歷看,大將軍對摺沖府好像不太看重,折衝府徵召出來的兵很難離家太遠,大唐現在主要戰場都已經遠離本土,徵召出來的府兵根本無心戰鬥,士氣低沉,還不如從當地招募的兵士!」

  「這倒是!大將軍是從百濟起家的,他肯定體會頗深!」聽到王文佐沒有裁汰河北兵的意思,盧仁基鬆了口氣:「升之,反正這次好不容易我們河北人有這麼多兵馬,可不能輕易解散了,就算是各州縣團結,也要抓在咱們手裡,手中有兵說話才有膽氣呀!」

  「大伯請放心,我會記住的!」盧照鄰點了點頭,在這方面他的立場和盧仁基他們是一致的,河北和范陽盧氏越強,他在王文佐面前的地位就愈穩固,這個道理他是再清楚也不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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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遼東,新城。

  「陛下!」高延年的木屐在木地板上發出急促的聲響:「烏爾塔城有急使到了,正在堂下等候!」

  「烏爾塔城?是沈都督的使者吧?」彥良放下手中的《漢書》:「讓他上來吧!」

  「遵命,陛下!」高延年應了一聲,退了出去,片刻後他帶著信使進來了,那信使向彥良拜了一拜,雙手奉上一隻錦盒:「都督令屬下將這隻盒子獻給公子!」

  「有勞沈叔叔掛念了!」彥良對沈法僧的印象很模糊,只記得他是個堅韌精幹的漢子,他從高延年手中接過錦盒,發現上面有一張短簽,打開一看,只見上面寫著一行蠅頭小楷:乞四比羽之首級,為其女婿獻上,如何行止,還請示下!」

  「乞四比羽死了?」彥良吃了一驚,他趕忙打開錦盒,只見裡面放著一顆人頭,面容猙獰,鬍鬚濃密,他趕忙重新合上蓋子,問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遵命!」信使磕了個頭:「那乞四比羽從烏爾塔城逃走後,招募與其聯姻的數部北方蠻人,數次南侵,皆為都督擊退。這賊子脾氣暴躁,好酒,戰事每不利便飲酒,每飲便醉,每醉便鞭撻部屬健兒。如此一來部下便多離心。他的一個女婿見南侵不勝,又貪於其所攜帶的財貨。便稱其不備將其斬殺,獻上其首級,並向大唐稱臣!沈都督命屬下帶來此賊首級,如何行事,還請示下!」

  「想不掉此獠卻死在自己女婿手中!」彥良抓住那首級的頭髮,將其提了起來,只見那人頭面上滿是驚恐和不敢相信,顯然這乞四比羽死前只怕都不相信女婿居然背叛了自己:「當真是天道有常,報應不爽!」他將首級放回錦盒,問道:「除了乞四比羽之外,他隨行的其他人呢?」

  「乞四比羽有四個已經成年的兒子,一人已經戰死,其餘三子皆與北地蠻子結為姻親,兩人與乞四比羽同死,還有一人逃走,其餘未成年子女在乞四比羽的寨中自焚而亡!」

  「沈都督做得好!」彥良贊道:「我會將此事稟告父親,至於如何處置獻上首級之人,便由沈都督自專吧!」

  「小人記住了!」信使磕了個頭,退下了。彥良笑嘻嘻的對高延年道:「想不到乞四比羽這麼輕易就了結了,當真是好運氣。父親知道了,肯定會。很高興的!」

  「恭喜陛下!」高延年笑道:「這樣一來,您應該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回難波京了!」

  「這就不知道了!」彥良嘆了口氣:「不過說實話,我還真有點想念故鄉的櫻花和螃蟹了!比起難波京,這裡要寒冷多了,都四月多了,外面還經常下雪,在難波京現在已經到處都是鮮花綠葉,可以穿著袷衣乘坐小舟去海上釣魚了,哪像這裡,除了雪就是沒完沒了的山。」

  「這倒是!若論水土,難波京的確比新城這邊舒服多了!」高延年笑道:「不過新城這邊也有好處,這裡周圍到處都是鐵礦,隨便往下面挖幾尺就能看到礦脈。冶煉鐵礦需要的木炭也不缺。聽爹爹說,高句麗人以前在這裡開山挖礦,冶煉兵甲,壓服四方,成就了他們的八百年基業。大將軍讓你留守這裡,肯定是有原因的。」

  「那有什麼用?」彥良嘆了口氣:「父親前些日子把那個什麼裴行儉也打敗了,等我長大的時候,只怕早就四方臣服了,哪裡還有我建功立業的機會!」

  「嘿嘿!」高延年笑道:「那還不好?說不定再過幾個月,您就要去長安了!」

  「長安?去長安幹什麼?」彥良問道。

  「這還不簡單?」高延年笑道:「大將軍打敗那個裴行儉之後,長安已經守不住了,那下一步不就是登基稱帝?他登基稱帝,您不就是太子,不去長安去哪裡?」

  「你又在胡說八道!」彥良白了高延年一眼:「我爹怎麼會登基稱帝,他當初帶兵南下就是為了保護天子,征討篡位逆賊的!」

  「此一時彼一時嘛!」高延年笑道:「肉都到了嘴邊,張張嘴都不肯的,天底下哪有這種道理?」

  正說話間,狄仁傑從外間進來了,他向彥良躬身行禮:「公子,有一件事情,須得向您稟告!」

  「什麼事?」

  狄仁傑回過頭,對外道:「你們兩個進來吧!」

  隨著狄仁傑的聲音,從外間進來兩個倭人武士,他們恭敬的向彥良跪拜行禮。彥良見這兩個武士一人三十出頭,另一人約莫四十年紀,風塵僕僕,身上的衣衫也是有縫補的痕跡,顯然經濟狀況不是太好,年輕那位面上有四五處刀疤,看上去瘮人得很。他想起父親曾經的叮囑,切不可以貌取人,笑道:「罷了,二位坐下說話,有什麼難處請說,我自會為你們做主!」

  那兩名武士聽到彥良這麼說,都面露喜色,年長的那位武士道:「陛下,我是三河下野國足利鄉的武士小三郎,這位是我的妻弟,名叫總一郎。我們今日來面見陛下,卻是為了一件土地爭訟案子。」

  「為了土地爭訟案子?」彥良聞言一愣,他雖然年紀不大,但對於武士們的訴訟案子也聽聞過不少。可以說九成以上的武士訴訟都是關於土地權益的。當時日本的土地所有權性質極其複雜,就拿自己開闢的田地來說,就有國分田,私田,三世不復田等。倭人又喜歡在兒子中平分家產,結果就是大塊田地兩三代下來就變成大量小塊田地,很容易為了田地的權利發生爭執。但問題是看這兩個武士的服色,也不是太高級的武士,他們的田地爭訟案件,怎麼也不至於打到身為一國之君的彥良這裡來吧?

  看到彥良向自己投來的質詢目光,狄仁傑咳嗽了一聲,他向總一郎點了點頭。總一郎解開外衣,露出上半身來,殿上人不禁倒吸了口涼氣,原來總一郎不光臉上,胸腹之間就有五六處創傷,右手更是少了兩根手指,肩膀,手臂上的創傷更是數不勝數。

  「公子,這位總一郎兩次隨大將軍出征,身歷大小戰役二十三次,其中陷陣一次,斬首三級,生俘五人,奪得大旗一面,鼓一面,實乃是有功之臣!」狄仁傑說到這裡,做了個手勢,示意那倭人武士轉過身來,露出赤裸的後背,只見上面密密麻麻滿是傷痕。

  「公子請看,這位背上的傷痕雖然多,但卻都是鞭痕,並無刀箭之傷!」狄仁傑道。

  彥良已經面色如鐵,已經怒到了極點,背上無刀箭傷,創口只在前半部分說明這總一郎戰場上寧死不退,只以正面對敵,而鞭痕乃是官府責打,多半與土地爭訟之事有關。

  「狄先生,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高延年問道。

  「小三郎,你說給陛下聽吧!」狄仁傑道。

  「是!」

  小三郎應了一聲,將事情原委講述了出來。原來這總一郎本出身寒微,但憑藉一己的勇武,立下功勞,受封田地,從普通的部民一躍成為當地著名的武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