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屈辱
任存城。
由於雪水融化的緣故,河流比上次黑齒常之與沙咤相如過河時要寬出一半,洶湧的河水宛若巨獸咆哮,將一切吞沒。望著渾濁打旋的河水,黑齒常之充滿疑慮,這座堅固的山城已經換了主人,而新主人將如何對待自己,無人知曉。
細密的雨點讓天空變得陰沉,只能隱約看到任存城的塔樓,宛若高大幽靈,隨著靠近,陰氣漸漸凝聚。雨水將城壕填滿,仿佛一道長湖,環繞著山腳扼守路口的塔樓。
透過漫天雨水,黑齒常之發現山坡上有數千士兵安營紮寨,營帳外掛的旗幟被水浸透後搭在杆子上,好似許多溺水的貓,看不清顏色與圖案。他只知道大多數旗幟都是灰色的,實際上,這些日子以來,整個世界仿佛都成了灰色。
失敗就是如此的可怕,沒人和輸家站在一邊,黑齒常之與沙咤相如的身後只有不到兩百人,而那天戰敗後他們身邊還有至少一千人,但士兵們就好像枯葉脫離樹幹一樣離開他們,三五成群,他們曾派人去追回,但派出去的人也沒有回來。
「常之,待會你可要忍耐!」沙咤相如叮囑道:「福信公的脾氣你是知道的,待會他肯定會給我們好看,你可千萬別著惱!」
「伱放心,我很清楚我們現在的處境!無論他說些什麼,我都會俯首聽從!」
「那就好!」沙咤相如抹去臉上的雨水,裂開嘴笑了笑:「福信公會既往不咎的,他現在需要每一個人來對付唐人和新羅人!」
黑齒常之笑了笑,沒有說話,失敗者沒有選擇的權利,區區兩百人,自己能做的唯有接受命運的安排。
正如沙咤相如預料的那樣,鬼室福信對於窮途來投的兩人表現的慷慨大度,他唯一的要求是要求兩人向其下跪效忠,這並不是什麼問題,自從道琛死後,他已經成為了復國軍實際的統帥。
而且絕大部分軍官們都贊同一點——先前百濟人的失敗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雙頭體系」分散了力量,他們雖然並不一定贊同鬼室福信殺死道琛,但對能夠恢復統一指揮卻是樂見其成的。
長桌上擺滿食物:豬肉餡餅、豆粥、燉雞、河魚等等,每個人的杯中都有足夠的酒,這在一個正在進行戰爭的國度不可謂不豐盛。
黑齒常之與沙咤相如並肩而坐,一邊進食,一邊聽著長桌旁的袍澤們在大聲吹噓說笑——幾天前,百濟人剛剛擊退了新羅人的一次入侵,雙方殺傷相當,但入侵者的輜重被俘獲,百濟人可以說是小勝一場了。
「三月份雪就全化了,然後就是春耕,春耕完了之後就可以徵召丁壯,收復王都了!」一個軍官一手拿著一根豬骨頭,用力揮舞,仿佛他手中拿的是寶劍:「這次有福信公指揮,唐人肯定抵擋不住!」
「不錯,上次若非道琛那廝調度無方,我們已經收復王都了!」另一個軍官站起身來,手中揮舞著酒杯,杯中的殘酒四處亂飛,引起旁人的一片叫罵聲。
「是呀,明明是僧人,卻要濫竽充數,結果就是害死無數將士。若是我來指揮熊津江口那一戰,就絕不會分別在兩岸立營,力分則弱嘛!」
那人的指責立刻引起了長桌旁的一片贊同聲,這些人絕大多數都是鬼室福信的親信,自然會拼命往死人身上潑髒水來換取長上的歡心。
「以在下所見,收復王都之事還是暫緩為上!」
聽到黑齒常之熟悉的聲音,沙咤相如心中暗叫不好,但在一片贊同聲的長桌旁,唯一的反對聲格外刺耳,人們立刻靜了下來,目光集中在黑齒常之身上。
「怎麼了?黑齒兄莫非覺得有了國相的籌劃調度,我們這一次還是不能收復王都嗎?」發問者加重了「國相」這兩個字咬字,挑釁的看著黑齒常之。
「不錯!」黑齒常之不理旁邊用力扯自己衣袖的沙咤相如,沉聲道:「因為唐人有一種新式連弩,極為厲害,貿然進攻只會白白送死!」
「哈哈哈!新式連弩?」
「乾脆說唐人請天神下凡了吧!」
「自己打了敗仗,就把唐人捧上天,來掩飾自己的無能,真是可笑之極!」
戰場上打輸了,酒桌上也贏不了!沙咤相如已經想不起來這句話是誰說的了,但用在今晚卻再合適不過了。不管黑齒常之表現的多麼鎮定,竭盡全力辯駁,但依然無濟於事。每個人都把他當成笑料,悲哀的是,沙咤相如知道如果自己易地而處,也不會相信好友的話——除非親身經歷過那場噩夢,但那已經來不及了。
「黑齒常之,你真讓我失望!」一名軍官站起身來,他手中的酒杯在輕輕的顫抖:「打敗仗沒什麼,沒人能保證自己百戰百勝,但被敵人嚇破了膽就很可笑了。唐人的弓弩是很厲害,這個我們都知道,但我們也有弓弩,兩軍交鋒勇者勝!」
「對,兩軍交鋒勇者勝!」
「對!你真是個膽小鬼!」
譏諷的話語就好像箭雨般落下,黑齒常之臉變得慘白,沙咤相如知道這是憤怒到了極點的表現,他正想起身替好友打個圓場,卻聽到黑齒常之猛地扯開上衣,袒露出上半身來。
「你們如果能在背後找到一條傷疤,我就承認黑齒常之是膽小鬼。三界無安,猶如火宅,眾苦充滿,甚可怖畏。死又有什麼可怕的呢?可怕的是敗,我們這些人是百濟僅有的力量了,如果我們再敗給唐人一次,那百濟就要亡了!」
長桌旁靜默無聲,只見黑齒常之赤裸上半身正面有七八處傷疤,猙獰可怖,但背後卻光潔如新,顯然這個男人在戰場上只有面朝敵人,從未背對敵人逃走。
「披上衣服吧,你的勇武勿需用言語證明!」一個沙啞的聲音從長桌的另一端傳來:「這裡也無人會懷疑,是嗎?」
說話的是鬼室福信,長桌旁無人敢於質疑,他的目光掃過長桌旁的每一個人,眾人紛紛低下頭去,無人敢於與其對視:「我贊同黑齒常之,我們的下一個目標並非恢復舊都,而是新羅,確切的說是述川城(大約位於韓國京畿道東南部的驪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