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8章 退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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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安,平康坊。

  平康坊是長安距離皇城最近的幾個坊市之一,從這裡向西走便是皇城朱雀門,向東便是東市,向北便是崇仁坊,向南便是如棋盤菜珪一般的坊市。只有長安城中的頂級權貴才有資格住在這裡,遠遠望去,紅牆黃瓦、畫棟雕梁的禁里就只隔著一條街。而坊中屋舍層層疊疊,滿是「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台」的樣子。

  身為戶部侍郎的劉培吉雖然也算得上大唐的核心圈了,但畢竟根基日淺,在臨近皇城的幾個坊市沒有宅邸,為了早朝省些氣力,便在平康里租了一間三進的宅邸,他的俸祿一小半便花在這上頭了,若非其他方面還有些外快,他這個堂堂的戶部侍郎每月里只怕都要入不敷出,維持不住在長安城裡的體面了。

  這天中午,他在政事堂值了一個夜班,早上又去城西南的歸義坊拜訪過了一位同鄉,正騎著馬往回走,正準備回到自己的住處吃午飯。

  「哎,和十幾天前,這市面上可是冷清多了呀!」望著曾經是人頭攢動,客商往來,而如今已經變得空曠冷清的街面,劉培吉一邊觀察著,一邊心中暗想:「誰能知道短短半個月不到功夫,竟然就鬧出這麼多事情來。沛王也好,裴侍中也好,他們鬥不過王大將軍也就罷了,居然連王大將軍留下的幾個鷹犬爪牙都鬥不過。區區一個宮變,竟然搞得漕路斷絕,生靈塗炭,真是不堪造就呀!」

  對於未來局勢的演變,劉培吉的推測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如果說剛開始兩天,他雖然對裴居道不無鄙夷之情,但經過理智的分析,還是覺得這次政變至少有六七成的勝算:畢竟裴居道的做法再怎麼不堪,他也控制了朝廷,贏得了大義的名分,有了這個,即便王文佐有再大的本事,也只能俯首稱臣,否則就要以東北一隅的力量對抗整個帝國,顯然這是力所不能及的。但隨著崔弘度、黑齒常之等人逃到陝州,與伊吉連博德聯合切斷漕運之路,並派人回長安公然要挾裴居道之後。他驚詫的發現被卡住了漕路的長安不要說號令四方,就連維持下去都很難,在這種情況下,四方州縣很可能會坐視成敗,王文佐如果能藉機領兵南下,長驅直下,直逼洛陽,那形勢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說到底,天子也好、相公也罷、還是要依仗著我們戶部,沒了沿著運河而來這一船船糧食、布匹,這長安城連維持下去都不易,更不要說統御四方了!」這麼暗自掂量一番之後,劉培吉就愈發志滿得意起來,他從馬背上挺直身體,開始懷著一種超脫眾生的態度,開始打量起周圍的景物來。他發現街道兩旁多了不少擺攤出賣的人,本來依照當時的法度,買賣商賈之事必須在市場之中,外間都是違禁之舉。當然,在偏僻之地、黃昏時分做小買賣的也是常有,但像這樣大中午就在路旁公開售賣的,還是頭一遭。他饒有興致的跳下馬,將韁繩丟給親隨,走到一個攤子前。看攤的是個服飾整潔的中年男子,看到劉培吉過來了趕忙拱手道:「這位郎君,您看中了什麼,便拿了去,如今這世道,哎!」說到這裡,他無奈的嘆了口氣。

  劉培吉點了點頭,蹲下身子挑選物件,這攤子上有摺扇、香爐、書籍、折刀之類的雜物,共有三四十件,以劉培吉的眼光,東西的成色倒也一般,他隨便挑了三四件,讓那男子包了,問道:「其價幾何?」

  「哎,您看著給吧!」那中年男子苦笑了一聲:「能換幾升米熬粥充飢便好了!」

  「幾升米?不至於吧?你這幾件小玩意算下來也要一貫多吧?」劉培吉笑了起來,雖然在他看來這些雜物成色一般,但也是有些來歷的,若是世道好的時候,隨便一件也能換個兩三百文,自己挑了三四件,怎麼也要一兩貫了,就算現在米價貴,也不至於只能買幾升米。

  「那是好時節,不是現在!」那中年男子嘆道:「現在街面上到處都是賣東西的,十成的東西能賣出一成價來就不錯!米價卻打著滾的往上漲。我家中有兩個孩子,算上老母,山妻,一共五口人,便是吃粥,一天也要三升米,這日子如何過得下去!」

  聽到那男子的叫苦,劉培吉面色也有幾分難看,他能夠看得出這男子應該也是士人,不欲占對方的便宜,便咳嗽了一聲:「這樣吧!你若是願意,我就用一斗米換你這幾件東西如何?只不過我這裡沒米,你要跟我去家中拿!」

  「一斗米?當真?」那男子聞言大喜,他害怕劉培吉反悔,趕忙將那幾樣東西塞到劉培吉手中:「好,好,你家住哪裡,我們一起去!」

  「不急!」劉培吉見那男子的樣子,心中也有幾分酸楚,隨手將買下的東西轉交給一旁的親隨:「不急,你先收拾一下東西,免得拉下什麼!」

  那男子三下兩下把售賣的東西打了個包裹,掛在肩膀上,他跟著劉培吉,兩人路上閒聊,劉培吉才知道這男子竟然在刑部當差,還是個青衣官兒。

  「你既然有官差在身,怎麼還會如此清苦?」劉培吉問道。

  「朝廷俸祿微薄!」那男子苦笑道:「這段時間米價柴薪飛漲,我那點俸祿養活自己一人都有些勉強,更不要說拖家帶口了!」

  劉培吉聞言嘆了口氣,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回到家中,他令人取了米來,對那男子道:「你快些回家,若是吃完了,再來我這裡拿!」那男子千恩萬謝拜別而去。

  送走了那男子,劉培吉回到家中,家人看他的臉色,哪裡還敢多言,只是妻子送上了餐食,卻是只有小米粥、醃菜、胡餅、羊肉。

  「郎君,這幾日外間百物騰貴,菜餚簡陋,還請將就些!」劉妻道。

  「這已經很好了!」劉培吉拿起饅頭啃了兩口:「接下來日子恐怕還要不好,你要有所準備!」

  「還要不好?」劉妻吃了一驚:「比現在更糟?朝廷不是已經出兵征討陝州了嗎?漕運打通了不就好了?」

  「婦道人家,事情哪有這麼簡單!」劉培吉冷哼了一聲。

  「難道說朝廷打不過叛軍?」劉妻愈發害怕:「不是說叛軍只有千人,旦夕可破嗎?」

  「你呀你——」劉培吉放下饅頭:「人家寫的什麼你就信什麼,事情哪有這麼簡單的?你可知道那叛軍是何等人——」劉培吉正要說下去,外間卻傳來親隨的聲音:「郎君,宮中有召,使者就在外面等候!」

  「罷了,我馬上就來!」劉培吉無奈的搖了搖頭,他走到妻子身旁,拍了拍妻子的肩膀:「你也不要太擔心了,把家裡的事情管好就行,保重身體!」

  劉妻點了點頭,淚水也已經盈眶而出:「郎君你也要保重身體!」

  看到妻子的樣子,劉培吉心中也有幾分酸楚,他轉身出了屋,上了馬,向使者問道:「什麼事情?」

  「葛將軍從陝州派使者來了!裴侍中召集戶部官員會商!」

  「葛將軍?那就是前線戰事了,也不知道是勝是敗!」劉培吉心中暗想:「若是勝了也還罷了,若是敗了,長安的百姓不知道還有多少苦要吃的!」想到這裡,道路兩旁擺攤售賣貨物的叫賣聲更多了幾分淒涼之意。

  政事堂。

  「這麼說來,葛將軍是初戰敗了?」聽完了葛德威的來信,張文瓘問道。

  「不是敗了!」裴居道臉色有些發黑,額角的青筋跳動了下:「只不過賊人壁壘堅固,我方輕兵而至,沒有器械無法攻城罷了。所以葛將軍才上書要求朝廷發各州兵士、民夫,圍攻陝州!」

  「不勝就是敗了!」張文瓘似乎全然沒有聽到裴居道的慷慨呈辭:「他們控制著糧道,有吃不完的糧食,器械材料充足,更不要說王文佐了;而長安缺糧,時間拖得越長,就對他們越有利!徵發各州兵士、民夫只會需要更多的糧食,從哪裡來?」

  「那張相公說應該怎麼辦?」裴居道強壓下胸中的怒氣問道。

  「答應他們的條件,只要他們肯向長安運糧食!」張文瓘道。

  「不行!」裴居道怒道:「朝廷豈可被一群逆賊要挾?」

  「如今形勢比人強!」張文瓘的聲音冰冷如鐵:「裴侍中路過街上的時候有沒有看看外邊的情況?你知道現在長安的米價是多少文一斗?如果你下令發各州府兵,那長安的糧食只會更缺乏,再說大家都知道,關中各兵府的青壯可戰之士大部分都已經抽調到隴右抵擋吐蕃人了,現在能抽調來的也多半是不堪戰的老弱,用這種臨時徵發的老弱攻打堅城,一旦不勝,你再怎麼辦?」

  裴居道被張文瓘這番連珠炮一般的問題問的啞口無言,半響之後他才辯解道:「老夫已經下令長安米價不得超過二十文一斗,違令者流放!」

  「這只會把事情弄得更糟!」張文瓘冷笑道:「你不讓人家米價超過二十文,人家乾脆不賣了,結果市面上根本買不到糧食,只能在鬼市里買,昨天晚上老夫派僕役去問了問,市面上要買到米,斗米已經要千文了。你說說看,長安城裡有幾個人能吃得起千文一斗的米?長安城現在需要的是糧食,不是禁令!」

  「那,那你說應該怎麼辦?」裴居道心煩意亂的答道,他想要發火,但也知道張文瓘說的不錯,而且在這個老兒背後還有很多人,自己能殺一人,但不能犯眾怒。不然自己離滅亡就不遠了。

  「老夫剛剛說過了,糧食,不管答應什麼條件,都得先讓陝州那邊送糧食過來,漕運斷不得,斷了漕運,不但長安不成了,隴右那邊也要完。」張文瓘大聲道:「照老夫看,還是先把那個什麼慕容鵡給放出來,別急著扣上一頂逆賊的帽子。他們不是說自己是大唐的忠臣嗎?那好,忠臣就先開船運糧,哪有讓聖天子、隴右的將士挨餓的忠臣?兩邊各讓一步,要顧全一下大局吧!」

  張文瓘的這番話裴居道倒是入耳了不少,尤其是後面半段,更是讓他腦中靈光一閃,對,只要先把糧食拿來,其他的都可以先讓一讓,以退為進的道理自己還是知道的。

  「好,老夫也不是不肯顧全大局的人!只要陝州那邊肯給糧食,別的老夫也都可以讓一讓!說到底,聖人還是老夫的女婿,老夫做的一切,也都是為了聖人,為了大唐!只要對大唐有利,老夫這點個人的榮辱得失,又算得了什麼!」裴居道說到這裡:「不過張相公,你怎麼能確保對方肯送糧食來?」

  「侍中你一開始派兵去打,老夫不說話,因為你若能打贏了,漕運貫通了,那是最好,可現在你沒有打通,那就得談,談才有糧食,不談就什麼都沒有!」張文瓘道:「把人家關在監獄裡是拿不到糧食的。」

  「行,那誰去談?怎麼談?」裴居道冷笑道:「老夫先說清楚了,拿陛下的孩子換糧食這種事情,我可沒法答應。」

  「老夫也沒說要答應到這一步!」張文瓘道:「但總得先談吧?漫天要價,就地還錢的道理裴侍中總該聽說過吧?」

  「漫天要價,就地還錢?」裴居道笑了起來:「感情在張相公眼裡,國家大事就是路邊的賣菜的販子呀!」

  「聖人如伊尹,也以五味調和講和治國之道,何況愚鈍如吾等!」張文瓘冷笑道:「裴侍中若是拉不下臉,便讓老夫去談便是,總之,不能繼續打下去了!」

  聽到這裡,裴侍中正要退讓,這時外間有人通傳,他聽了點了點頭:「戶部劉侍郎到了,錢糧是戶部的差使,你我還是先聽聽他的意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