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9章 決斷

  「沛王已經離開范陽了!」王文佐說:「現在很可能已經到長安了!盧十二,你把情況大概說一些!」

  「是的,大將軍!」盧十二的聲音因為疲憊而呆滯,他的衣衫上沾滿塵土,袖子和外袍的下擺上還有好幾處撕裂的口子,整個人看上去落魄之極。

  屋內平靜了下來,每個人都閉住嘴,死死的盯著盧十二,寬敞的會議室里,只有火爐中的柴薪在劈啪作晌。

  經歷了艱苦的行軍和拼死的會戰,屋裡的每個人都對未來充滿了美好的憧憬和期待,片刻之前,他們當中的不少人都吃飽喝足,躺在溫暖柔軟的床上,摟著女人柔軟的身體。然後聽到房門被敲得砰砰作響,報告大將軍有要事召集,當聽到這個驚人的消息,所有人都意識到自己原先的辛苦都是白費——磨破腳底板和大腿內側的長途的行軍,啃著比磚頭還硬的醃肉和麵餅、被荊棘扎滿口子的小腿、叛軍鋒利的長槍和箭矢,全都落了空,沛王背著大將軍回到長安,大將軍的身家性命都未必保得住,更何況自己的功勞是否能兌現了。

  「這怎麼可能?」沙吒相如絕望的呻吟道,「怎麼可能?沛王為什麼會這麼做?我們平定了叛軍,他就是最大的受益者呀!他這麼跑回去又有什麼用?天子肯定不會輕饒他的!」

  「恐怕天子已經無法對沛王做什麼了!」狄仁傑應道,他的神色冷靜,就好像在說一件和自己沒有半點關係的事情:「沛王不是傻子,他當初離京可是奉詔領兵的,現在他就這麼離開范陽,連和大將軍知會一聲都沒有,就是抗詔,就算他是天子親弟,也是大罪,削去王爵也不奇怪,從宗籍中除名也不奇怪。」

  「狄郎君的意思是?」沙吒相如問道。

  「很簡單,天子已經駕崩了,或者即便沒死,也已經失去了權柄!」狄仁傑嘆了口氣:「而沛王一旦回到京師,估計就能弟承兄業,登基為帝了!」

  「天子駕崩?這,這怎麼可能?」沙吒相如吃了一驚:「怎麼全然沒有一點消息,天子的年紀也很年輕呀?」

  「這不奇怪!」狄仁傑繼續解釋道:「沛王這麼突然回去,肯定是京中給他送來了消息,換句話說,京中已經有人掌控了局勢,就等著他回去定下大局了。有了這樣一個人,天子身上發生任何事情都不奇怪了!」

  「京中有人掌控大局?」盧照鄰的聲音輕微的顫抖:「那多半是裴侍中,只有他有這個本事,他的女兒就是皇后,是後宮之主。」

  「裴居道?他幹嘛要這麼做?」沈法僧急道:「他官至侍中,女兒為皇后,已經是賞無可賞了,就算擁立沛王為天子,又能如何?他何必拿全族性命來冒險做這種事情?」

  「天子雖然立裴居道的女兒為皇后,但其女並不受寵!」王文佐沉聲道:「我離開長安前,天子已經將楊思儉的一個侄女迎入宮中,對其十分寵愛,還和我流露過易後的意思,被我勸阻了!」

  「有這等事?」沈法僧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三郎你當時為何不少說兩句,現在就沒有這麼多麻煩了!」

  「要易後就要廢相,天子剛剛喪母就易後廢相,外頭的名聲就不太好聽了!」王文佐嘆了口氣:「我也考慮過這方面的危險,所以把沛王帶出來,就是怕有人拿此人做招牌對天子不利,沒想到——」

  「盧十二,大將軍讓你盯緊了沛王,你怎麼讓他跑了!」沈法僧一肚子的怒氣,不敢向王文佐發火,便朝著盧十二發作起來:「現在怎麼辦?他一回長安登基,咱們就都是逆臣了!」

  「屬下該死!」盧十二平日裡的傲氣早就蕩然無存了,他跪伏在地叩首謝罪,王文佐嘆了口氣,將其扶了起來:「這件事情也不能怪你,是我當初想的太簡單了,只是讓你監視沛王,卻忘記了他畢竟是天子親弟、行軍大元帥,他真的要走,你還能攔著他不成?」

  「那也不能等沛王跑出去五天才發現呀!」沈法僧怒道。

  「事已至此,再多說這些又有何用?」王文佐嘆了口氣:「說到底,除非在沛王身邊安插釘子,否則被哄騙過去就是遲早的事情。而這種事情除了我,你們只怕沒人敢幹!現在只能想想應該怎麼應對了!」

  「還能怎麼辦?」沙吒相如哀嚎道:「沛王登基,只要一紙詔書發來,招大將軍去長安,大將軍是接旨還是不接旨?如果不接旨就是抗命,是大逆之罪,如果接旨,離開了大將軍,我們這些人什麼都不是!」

  狄仁傑冷聲道:「沙吒相如,我很感激您指出顯而易見的事實,但眼下的當務之急是,下一步該怎麼走?」

  「還能怎麼做?如果要舉兵的話,願意聽命的有多少人?倭國和熊津的兵沒問題,新羅的就很難說了,遼東之兵多半不會聽命,河北、突厥就更不用說了!」

  「河北之兵會唯大將軍之命是從!」盧十二沉聲道:「只要大將軍能搶在朝廷天使來到前趕到范陽來,河北州縣定然舉旗景從!」

  「住口!」沙吒相如呵斥道:「你剛剛壞了大將軍的大事,怎敢在這裡胡言亂語?你算什麼東西,憑什麼說河北州縣會聽大將軍之命?」

  「我不是什麼東西,而是范陽盧氏長房行十二的盧光平!」盧十二傲然道:「范陽的事情我們盧氏還是能當幾分主的,大將軍的正妻乃是青州崔氏之女,同行的軍中多有王、趙、崔、盧、李、高、封氏子弟,有我們在,河北又怎麼會不唯大將軍之命是從?」說到這裡,他向王文佐躬身拜了一拜:「大將軍,沛王雖然潛返長安,但只要您輕車疾行,搶先趕回范陽,舉大旗,倡大義,河北豪傑定然望風景從。就算沛王真的能登基為天子,那也就是個關西天子,以河北之良馬勁卒,足以與之分庭抗禮!」

  王文佐十指交叉,頂著下巴,傾聽時只有眼睛在輕微的轉動。他兩頰的留下短須圍出一張紋絲不動的臉,活像一張蜂蠟面具。然而,彥良注意到父親的額頭上密布細小汗珠,他意識到父親也許此時心中也沒有底。

  「三郎!」沈法僧的聲音在顫抖:「如果那麼做,就再也沒有迴旋餘地了。其實我們可以上書朝廷,你可以向其稱病,請求留在海外,自立為王,這總比和朝廷撕破臉,成為叛逆的好吧?就算你趕到了范陽,也就最多半個河北,朝廷下轄的有多少州縣兵馬?這是以一敵十呀!沒有勝算的!」

  「稱病?」狄仁傑笑了笑,他突然伸出手臂,將几案上的硯台掃落在地:「沈將軍,如果像你說的這麼做,這就是後果!當初大將軍擁立太子登基,逼迫太上皇退位的那一天起,他就不可能靠退讓求得平安了!他做的這些事情今上在位是從龍之功,換了一個人當天子就是族滅之罪了。如果當今天子真的被害,那大將軍惟一的自保之道就只有替天子報仇,誅殺國賊了!除非你能把這硯台恢復原狀,否則大將軍就不可能靠退讓乞求到平安!」

  「可是沛王是天子親弟,就算天子身死,繼位的也只能是他呀!」沈法僧苦笑道:「朝廷是順,我們是逆,以逆抗順,如何能贏!」

  「當沛王私下裡逃出范陽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是皇位的第一繼承人了!」狄仁傑冷笑道:「未得天子詔書返京,就是抗命大逆,這也說明他和天子的死不無關聯。將來無論任何人登基為帝,都輪不到他!」

  這時,這時王文佐霍地起身。「天子生死未明!」他重複了一遍,聲音穿透眾聲喧譁,宛如利劍劃破油脂。「身為臣子,自當應當以勤王為重!」

  所有人立刻閉嘴,低頭聽命,王文佐的目光掃過每個人的臉,最後停留在彥良的臉上,流露出一絲少見的溫情。

  「除了我兒子,其他人先出去!等我召喚再進來!」

  彥良驚訝的看著王文佐,他沒想到父親會在這個緊要時候和自己這麼一個孩子說話,他不知所措的握緊拳頭,舔著嘴唇。

  「來,喝一杯吧!」王文佐給兒子倒了一杯酒,遞給彥良:「我看你嘴唇有點干,口渴嗎?」

  彥良不知所措的拿起酒杯,喝了一口。

  王文佐貼著兒子坐下:「狄仁傑說的沒錯,這個時候我必須全力一搏。名聲能幫人也會累人。你剛剛都看到了,憑藉過往的聲名,只要我一聲令下,成千上萬的人就願意拿出一切來站在我一邊;而就算我真的讓步,當一個安樂翁,裴居道和沛王也絕不敢放過我,因為他們會擔心哪一天我會把過去那些事情再干一遍。我沒有什麼好抱怨的,從一個一無所有的窮漢子走到今天,命運已經很厚待我了,哪怕是最後輸的一無所有,那也不過是回到原樣而已。但你不一樣,你剛剛出生就失去了母親,是下玉把你照看長大,沒想到她又早走,臨死前還叮囑我要對你好一些。我本想好好補償你,卻不想遇到了這次的事情——」

  「父親,你對我已經很好了!」彥良站起身來,面頰發燒:「您不用考慮我,就照您想做的去做吧!我是王文佐的兒子,是大國主神和天照大神的後裔,一定不會讓您失望的!」

  王文佐張大嘴,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片刻後他將兒子摟入懷中,撫摩著他柔軟的頭髮:「不錯,我們父子倆同心協力,又有什麼難關過不去?」

  幾分鐘後,廳門外的人們聽到了王文佐的聲音,他們回到廳內,等待著他們首領的決斷。

  「盧先生、盧十二、你們兩人隨我回范陽,待會立刻出發!」

  「遵命!」被點到名字的三人鬆了口氣,齊聲應道。

  「沈法僧,你留在烏爾塔!務必要將乞四比羽拿住,生要見人,死要見屍!」王文佐道。

  「乞四比羽?」沈法僧聞言一愣,經由這麼一番變故,眾人幾乎都把這個人忘記了。卻沒想到王文佐這個時候居然都不肯放過了此人,他剛想說些什麼,卻聽到王文佐道:「無論會不會和長安交兵,這裡便是我的根基之地,不能再有動亂。乞四比羽這人好亂樂禍,他得知沛王逃回長安的時候,肯定會回頭來生事,這裡眾將只有你跟隨我最久,我將鎮守之事交給你了!」

  「遵命!」沈法僧只得躬身領命。

  「懷英!」

  「屬下在!」狄仁傑趕忙應道。

  「我離開之後,遼東、高句麗故地便由彥良鎮守,他年紀還小,處事沒有經驗,你便為他的參軍,輔佐他!」

  狄仁傑沒想到王文佐竟然把身後之事都交給自己這個十來歲的孩子,但轉念一想這也不奇怪,畢竟王文佐此番可以說是起兵作亂,重要的位置肯定要交給自己信任之人,那還有誰能比自己的兒子更值得信任呢?彥良雖然年紀不大,但天資聰穎,少年早成,而且身邊已經有了親隨和一支忠誠的倭人軍隊,這樣一來就不用擔心被人架空了,再有自己這樣文吏輔佐,也就差不多了。

  王文佐三句兩句的分配完了部下的任務,讓眾人退下之後,對彥良道:「我本想讓藤原不比來輔佐你,但他在倭國一時間來不了,只能先讓狄仁傑先暫代,我離開後你立刻寫信給倭國,讓藤原不比領兵前來!」

  「那賀拔、元驁烈兩位叔父呢?」彥良問道。

  「那倒不是!」王文佐搖了搖頭:「快二十年的老兄弟了,怎麼會信不過。只不過他們和這些人不一樣,他們和我一樣都是大唐的臣子,而這些人都是我的家臣部曲,若要他們隨我起兵,就要多過一關,我不希望他們在這件事情上為難!」(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