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9章 王霸與王佐
盧照鄰冷哼了一聲,背過身去,回到几案旁重新拿起書來,一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的樣子,盧光平見狀也不著惱:「你不知道嗎?宮中出大事了,太上皇后死了,天子須得守孝,你覺得這個節骨眼上還能顧得上你們那點事情?」
「什麼?太上皇后死了?有這等事?」盧照鄰大吃一驚,他站起身來:「真的假的,我怎麼沒有聽說?」
「你每天都坐在書案前尋章雕句、之乎者也,哪裡還顧得上外邊的事情?」盧光平笑道:「若不是我告訴你,恐怕你現在還不知道吧?」
「那,那其他人呢?」
「其他人?我怎麼知道?」盧光平滿不在乎的擺了擺手:「想必也和你差不多吧?都一門心思來長安憑文藝博取富貴,肯定天天躲在家中和書本打交道,對外頭的事情毫不關心!」
盧照鄰聞言嘆了口氣,沒有說話,依照禮法,父母於子女有養育大恩,故而父母亡故,子女也必須守孝以表達哀悼之意,守孝期間子女必須身著特殊的服裝,不得進行娛樂活動、不能飲酒吃肉、不能處理公事等等。而天子作為天下表率,自然更應該以身作則,區別只不過是守孝時間的長短罷了,最短只需27天,而最長為三年。再次其間盧照鄰他們的制考多半是要推遲,如果只有幾個月還好,如果超過一年,那就很可能夜長夢多了。
「怎麼了?你還在擔心制考的事情?」盧平光笑道:「其實你擔心也沒用,說不定天子也就守孝一兩個月,這權當多點溫書的時間罷了!」
「若是如此便好了!」盧照鄰嘆了口子:「我只是覺得其實你說的沒錯,功名之事真的要看命數,而我命數里恐怕就沒有這一樁!」
盧光平看到盧照鄰這幅樣子,反倒不再像平日裡那般冷嘲熱諷:「其實你也不必太過在意了,王大將軍不是很看重你嗎?即便制考不成,你也可以去王大將軍的幕府中去,以你的文才,他的幕府里肯定有你的一番用武之地的!」
「你讓我去王大將軍的幕府?」盧照鄰笑了起來:「你怎麼改了性子,我記得你先前可是不怎麼看得上他的!」
「此一時彼一時!」盧光平面上的笑容消失,變得嚴肅起來:「我來長安也有快兩個月了,關於這王文佐的所作所為也知道了不少,若是用一句話來評價,那就是王霸之才,偏偏王佐之用!」
「王霸之才?王佐之用?」盧照鄰仔細回味盧光平的評價,在中國古代政治話語裡,王霸指的是當天下禮樂崩壞,原有秩序不符合存在的時候,有人用權力和智略讓天下人服從,重新建立秩序。而王佐則是利用本身的智略才能來幫助天子,平定動亂,加強秩序,乃至達到天下治平的目的。
如果要舉例子的話,齊桓晉文高歡宇文泰就是王霸之道,他們在天子式微,王道衰弱,人心道德敗壞的情況下,採用武力和謀略重建了秩序,但是他們所建立秩序的行為本身就是對原有秩序的破壞,但又不是完全砸碎舊有的秩序。而王佐便是指類似於諸葛亮、蕭何、管仲、王猛這一類人,他們是在原有政治秩序內部查缺補漏,加以改革創新,使之換發新的活力。可以說盧光平對王文佐的評價是十分精準的。
「我怎麼覺得你是在說大將軍是在大材小用?」盧照鄰問道。
「呵呵呵,你這麼說也不算錯!」盧平光笑道:「不過對於天下人來說這反倒是幸事,說到底,自古以來英雄豪傑最擅長的本事其實就是殺人,本事越大的就殺人越多越快,本事最大的就掃平群雄,傳諸子孫,本朝文皇帝不就是如此?王大將軍要是真的能盡用其才,那還不伏屍百萬,白骨露野?這長安城只怕也會彼黍離離,如鄴城一般!」
盧照鄰嘆了口氣,沒有說話,盧平光口中的鄴城從東漢時便是河北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天下數得著的大城,楊堅篡奪北周皇權之後,相州總管尉遲迥舉兵反抗,被韋孝寬擊敗。為了確保鄴城不能再次成為關東勢力反抗的基地,韋孝寬便將鄴城徹底平毀,這座河北第一名城就此化為茫茫田野。
「那你為何不去投靠王大將軍?」盧照鄰問道:「你不是總想著乘勢而起,重現范陽盧氏在北魏、高齊時候的盛況嗎?」
「還不是時候!」盧光平道:「我和你不一樣,你現在去王大將軍那兒還能抄抄寫寫,我能幹什麼?與其這樣,不如靜觀其變,以待天時!」
「以待天時?什麼天時?」盧照鄰問道。
「自然是漢光武入河北、袁紹前往冀州、賀六渾領六鎮就糧山東啦!」盧光平笑道:「那時,我便能替他招攬河北人心,令其大旗所向,望風景從,如風雲從龍虎,直上九霄!」
「你又在說胡話了!」盧照鄰搖頭苦笑道:「大將軍是什麼人我很清楚,他對聖上可謂是赤膽忠心,又怎麼會做你說的那些事?你說得對,如果你現在去投靠他,讓他知道你的這些心思,多半會一劍斬了你!」
「所以我說要以待天時呀!」盧光平笑道:「天下輪轉如陰陽變幻,豈是你能夠斷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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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事堂。
「大將軍,這是遼東的軍報!」張文瓘低聲道。
「嗯,你先放在邊上,我待會就看!」王文佐點了點几案的右邊,目光一瞬不離眼前的文書。
「是!」張文瓘放下軍報,卻沒有走開,過了好一會兒,王文佐放下手中的文書,在末尾批閱了幾句,然後才拿起張文瓘剛剛送來的軍報,下意識的嘆了口氣。
「大將軍,薛總管又催兵催餉了?」張文瓘問道。
「嗯,還有就是彈劾熊津都督府和扶桑都督府兩地的守將,指責這兩地的守將不遵守他的號令,不肯派遣援兵前往遼東,要求將沈法僧、賀拔雍等人免官治罪!」王文佐嘆了口氣,滿臉的難色:「倒不是我偏袒沈、賀拔他們,主要是現在不是治罪的時候,再說就算免了他們的官,讓誰去繼任?這些地方可不是國內的州縣,換了個人去,人生地不熟的,只怕立刻就要鬧出大亂子來,那時就無法收拾了!」
「大將軍說的是,薛總管這也是被逼急了!」張文瓘嘆道:「二月底新城失守,然後便是新羅人公然出兵攻打平壤,安東都護府被南北夾擊,靺鞨人已經公然稱王,松漠都督府的契丹人和奚人也開始不穩了,如果他們也反了,那鐵勒諸部也會動起來,整個漠北漠南從東到西就連成一片了!」
「這個是自然!」王文佐嘆了口氣:「寧為雞首不為牛後的道理那些胡人都是明白的,鄰居和我都是三萬戶,他是校尉那我也能當校尉,鄰居稱王了還活的好好的,那我為啥還當校尉不稱王,這豈不是低他一頭?所以這種戰事必須快刀斬亂麻,拖延不得,否則只會仗越打越大,敵人越打越多,最後不得不做出取捨,換取苟安!」
「這個道理其實薛總管也明白,他起初也想速戰速決,但是力有不逮呀!」張文瓘嘆了口氣:「恕在下直言,以薛總管之力,恐怕是無法平定遼東亂局了,眼下唯一的辦法就是您親自出馬了!」
「我?」
「沒錯!」張文瓘神色嚴肅的說:「要平定遼東亂局首先必須有統軍之才,其次必須能得天子信任,委以全權;第三還要熟悉當地的情況,得蠻夷之心,能夠滿足這三個條件的只有你,沒有別人?」
「那用金仁問可否?」王文佐問道。
「他畢竟是新羅王室,為一副將可,委以傾國之兵不可!」張文瓘搖了搖頭。
「可現在天子還在守孝,我恐怕無法離開長安呀!」王文佐嘆道。
「您現在去還能平定遼東,如果再過幾個月,等到契丹和奚人也起事,圍攻柳城,河北動盪的時候,恐怕就算你去,也未必能了此殘局了!」說到這裡,張文瓘低聲道:「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呀!」他看到王文佐依舊還是猶豫不決,咬了咬牙道:「大將軍若是擔心陛下安危,何不請以沛王為兵馬大元帥,將其帶去河北呢?」
「沛王,河北?」王文佐吃了一驚,張文瓘的這個建議真正戳中了他的心底,說白了他之所以一直拖著不肯離開長安,就是擔心自己離開之後,有人效仿自己推翻李弘,擁立沛王李賢為主,這樣一來自己就從官軍變賊了。但如果自己像張文瓘建議的那樣帶著沛王去河北,征伐遼東,那些在長安潛在的政敵搞政變推翻李弘的概率就大大降低了,因為李弘現在的第一繼承人就在王文佐手上,他們要想推翻李弘,那就只能從在李弘更年幼的弟弟們中選擇。這些人不但在繼承順位上要低於李賢,更重要的是那時王文佐手上不但有大軍、河北的財富,還有李賢這種政治上的旗幟,在未來的戰爭上擁有全方面的優勢,只要腦子正常的人,都不會拿全族性命去參加這種幾乎沒可能勝利的賭局。
「大將軍,當斷不斷,反受其害呀!」張文瓘壓低了聲音:「我知道您想要保護陛下,但其實只要您把沛王拿在手裡,去河北反而能讓陛下更安全,畢竟您走了之後有人害陛下,那最大的受益者其實是您,沒人願意為他人做嫁衣的!」
「我明白了,張先生!」王文佐嘆了口氣:「你的心意我都記在心裡了,必不敢忘!」
「不敢,張某這都是為了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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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文瓘出了政事堂,下意識的吐出一口長氣,他方才獻的那條計策可謂是極險,若是王文佐以為是挑撥他和天子的關係,那自己只有死路一條。不過王文佐竟然能夠聽完不著惱,看來自己還真是沒有看錯他。
「張相!如何?」一名官員迎了上來。
「嗯,我已經說給他聽了!」張文瓘點了點頭。
「他沒有著惱?」那官員聞言大喜:「您果真沒有看錯,當真想不到!」
「也虧得你能想出這等計策來!」張文瓘嘆了口氣:「以沛王為兵馬大元帥,讓大將軍帶著他去河北,你這是要一分為二呀!」
「哈哈哈,話可不能這麼說!不是有人想拿沛王當棋子嗎?那乾脆就把這棋子從棋盤上挪走,看他們還能玩出什麼花樣來!國家現在正逢大難,朝堂上的諸公們卻都想著自己的那點東西,把國家的安危、文宗、天皇數十年來辛辛苦苦打下來的疆土丟到一邊,那怎麼能成?要說這事大將軍自己也有責任,若不是他始作俑者,怎麼會有現在這局面?既然是他開了局,總得有人來收場吧?」
「小聲些,小聲些!」張文瓘趕忙道,他回頭看了看身後,低聲道:「這裡你還敢這麼大聲,不要命了?」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豈能惜命!」那官員笑道。
「好,好,好,我知道你不怕死!」張文瓘嘆了口氣:「其實大將軍他也不全是為了自己,很多事情是形勢所迫,非人力所能及呀!」
「我知道你得了他的好處,自然要替他說話!」那官員道:「這也算是食其祿,忠其實吧!不過他一個大將軍,天天在長安和人勾心鬥角又有什麼意思?他要真的想斗,等把新羅、高句麗、靺鞨那些蠻子都一掃而空了,再回來斗個夠也沒人管他!」
「算了,我知道你口舌便利,我鬥不過你!」張文瓘苦笑道:「不過你再怎麼看不起他,如今的遼東之事,還真是非他不可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