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7章 唇語
「讓我迎楊思儉的侄女入宮?」王文佐一愣,憑心而論這其實還算個不錯的差使,雖然會得罪裴皇后父女,但卻能藉機向楊思儉和未來的皇后賣好,考慮到楊思儉的侄女代表著未來,好壞相抵消後應該還剩下不少好處。但這個節骨眼上,王文佐要考慮的事情太多了,而且這好像也不是份內的事情。
「三郎你不想去?也罷,這的確也不是大將軍該管的事情!」李弘倒是不以為意:「許少監,許少監!」
「奴婢在!」站在門外的許虛文趕忙應道。
「你去一趟楊思儉那兒,將他的那個侄女請進宮來,就說是寡人的意思!要趕在發喪之前,明白嗎?」
「奴婢明白!」許虛文拜了拜,便無聲的退下了,就好像從來也沒有出現過。李弘打了個哈欠:「寡人有些倦了,三郎你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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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府。
當裴居道回到家中,天已經完全黑了,當他從轎子鑽出,雙腳接觸地面上,身形一晃,險些摔倒,一旁的妻子趕忙伸手扶住:「老爺,您沒事吧?」
「沒事,就是有點累了!」裴居道露出一絲苦笑,嘆道:「當真是不服老不成呀!」
用不著裴居道吩咐,老妻就讓人送來熱毛巾、裝滿熱水的木桶,他半攙半抬的將裴居道送到了側邊的花廳,然後由早已準備好的僮僕替他更衣,去掉鞋襪,然後擦臉、泡腳按摩。在殷勤的伺候下,裴居道漸漸從疲憊中恢復了過來,隨口問道:「今天家中有什麼事嗎?」
「家裡都還好!」妻子的臉上浮現出不安之色:「只是外頭有些不好的傳聞!」
「這種時候倒也難免!」裴居道嘆了口氣:「國家乃是多事之秋,我們做臣子的也只能替天子多操些心了!」
「是這麼回事!」裴夫人壓低了嗓門:「聽說今天中午,宮裡派人去了楊思儉楊少卿府上,用一頂小轎把楊少卿那個侄女接進宮裡去了!」
「哦?」
很難用語言描述從裴居道口中吐出的那個「哦」字有幾種感情:有震驚、有失望、有嘆息,還有惱怒,但多年的修養和城府讓他還是沒有說話,只是仰面朝天,閉上了眼睛。
「老爺!」沒有從丈夫口中得到明確的回應,裴夫人繼續說道:「老爺您替聖人盡心竭力,一把年紀還天還沒亮就出門了,天黑了之後才回來,只差沒有把命豁出去了;可聖人倒好,卻與楊家的女人勾勾搭搭,還這麼不明不白的接到宮裡去,真不知道把老爺您放在哪裡了?都說聖人仁孝愛人,我可真的沒看出來哪裡仁孝愛人了!」
「夠了!」裴居道打斷了裴夫人的抱怨,他的眼睛沒有睜開,片刻後才低聲道:「他是天子,你一個婦道人家,豈能胡言?」
「天子又如何?」裴夫人道:「他三宮六院多些女人沒啥,可我女兒是正宮娘娘,至少讓正妻有了孩子,大位已定然後再多立嬪妃,廣播子嗣不晚!豈有皇后還無子,就急著找其他女人入宮的道理?他心裡根本就沒有老爺您呀!」
「他是天子,我是個臣子,他心中本來就無需有我的位置!」
「那王文佐呢?天子若是娶了王文佐的女兒,我可不相信他也會這樣!」
夫人的激憤之言終於讓裴居道睜開了眼睛,目光如電,興許是無意,興許是有意,裴夫人終於戳中了裴居道內心深處的那個痛處——即便自己已經獻出了一切,甚至自己的女兒,但在天子心中,自己依舊比不上王文佐。
裴居道的勃然變色讓裴夫人下意識的低下頭,口中吶吶,就好像一個不小心點燃家的頑童,這時外間傳來管家的聲音:「老爺,夫人!」
「什麼事?」裴居道提高了嗓門。
「宮裡來人了!」
「宮裡?」裴居道皺起了眉頭,他穿上軟靴:「進來說話!」
那管家進了門,湊到裴居道耳邊附耳低語了幾句,裴居道臉色頓時大變:「請到我書房去,請他稍待!」
裴居道的書房位於整個裴府的西北側的一處別院之中,裴居道如果不去政事堂,有大半時間都待在那兒,當他回到書房,宮裡來的客人正在等待著他,那是個精明的小個子,削瘦的臉上布滿皺紋,下巴光滑無須,卻是宮闈內侍田文舉,裴居道不敢怠慢了,快走了兩步上前行禮:「讓田翁久等了!」
「裴侍中無需多禮!」田文舉神色緊張的看了看裴居道的身後,壓低了嗓門:「裴翁,皇后托老奴有密信送來,回信即刻帶回,你先看信,我在外面等你!」說罷他從袖中取出一隻銅盒遞給裴居道,便出去了。
「女兒的信?」裴居道接過銅盒,心中暗自吃驚,這銅盒是裴家祖上傳下來的一件寶物,專門用於傳遞秘密信息,使用時將信箋放入銅盒之中,關上後除非用專門的秘鑰,否則就無法打開,若是用蠻力,即便打開了,裡面的信箋也會隨之毀去。裴居道女兒入宮時專門帶入宮中,以備關鍵時候。
裴居道小心的依照預先定下的秘鑰撥動機關,銅盒彈開來,從裡面掉出一小卷帛紙來,裴居道拿起帛紙,只見上面密密麻麻的寫滿了蠅頭小楷,正是皇后的筆跡,裴居道確認無誤之後,剛看了幾行便臉色大變。
「什麼,陛下要廢后,立楊家女為皇后,還要免去我侍中之官職?」
裴居道踉踉蹌蹌的走到錦榻旁,全身癱軟了下去,就好像全身上下的骨頭都被抽去了。原來裴皇后有一樁少年時學會的本事,那就是唇語之術,即只要看著別人說話,哪怕聽不見,也能通過對方嘴唇張合「聽出」個七七八八來。
那天夜裡王文佐入宮,裴皇后怒而衝出殿外,裝作叱罵宮女太監,卻沒有走遠,回過頭來躲在窗外偷窺屋內李弘和王文佐交談,雖然兩人都有意壓低了聲音,卻沒想到讓皇后「看」到了商議廢后之事。皇后得知此事後,又驚又怒,故意等在殿外,待王文佐出來時出言試探,詢問君臣二人在殿中都說了些什麼,卻被王文佐以「泄露禁中語」是大罪拒絕,由此她愈發堅定了王文佐和天子已經合謀要廢除自己後位之事。後來她得知楊家女兒入宮之事,更加堅定了她的猜測,情急之下,便寫信讓手下連夜送出宮來,通知裴居道,合謀應對。
裴居道躺了一會兒,才好了些,他艱難的爬起身,將帛紙撿起,將剩下的看完。只見他臉上忽紅忽白,又是激動、又是恐懼,半響之後他站起身來,走到窗旁,低聲自語道:「弒君,這可是抄家滅族的大罪啊!」
「可不這麼做還能怎麼辦呢?我裴居道一心為了聖上,盡心竭力,操持朝政,可是天子又是怎麼待我的?簡直是視為草芥,不,便是草芥也不如。吾兒並無過錯,卻要廢除她的皇后之位,還要廢除我的侍中,接下來估計就是流放西南,途中就會派人賜死,這是步步緊逼,不給我一條活路呀!」
與唐朝中後期開始的走上正軌的群相制不同的時,此時的唐朝首相的權力要大得多,但隨之而來的就是易相也會變得更為慘烈,等待著下台者的往往不是出長安為一大州刺史,而是流放到邊遠地區,這種流放很多時候不過是死刑的代名詞,往往罷相者剛剛離開長安不遠,後面帶著賜死的詔書就隨之而至,所以也難怪裴居道如此絕望了。
裴居道又把信讀了三遍,才將其送到燭火旁將其點燃,隨著帛紙在火光中枯黃、變黑、最後化為幾小塊枯黑的薄片,隨風飄散。女兒考慮的還是太不周全了,太上皇后去世,天子至少要守孝三年,在這三年時間裡很難行廢后之事。如果鋌而走險,即便成功,只要王文佐還在京中,他手掌兵權,肯定不會饒過弒君之人。
「田公!」裴居道再次面對田文舉的時候,已經完全恢復了平日的樣子:「你回去告訴皇后,暫且緩之,須得穩妥行事,太上皇后去世,天子須得守孝三年,她不必著急!」
「侍中的話,老奴記住了!」田文舉拱了拱手:「時候不早了,老奴先回宮了!」
「田公慢走!」
洛陽,高五娘宅。
狄仁傑離開大街,轉進小巷,在小巷的盡頭他看到洛河,這條河流穿越雄偉的中都,帶來四方的珍寶貨物。在這條河流旁他能看到身著風帽皮裘的粟特商人、長衣高冠的南方人、白布裹頭的蜀中人、一身素衣的高句麗人。隨著道路的延伸,地勢也越來越高,建築物也愈發擁擠龐雜,城裡大多數五金工匠都聚居於此地。他此行的最終目的地住在丘頂,那是一個巨大的院子,由四座獨立的院落組成,幾乎占據了三分之一個坊市。院子的大門用堅固的橡木製成,用鋼鐵和青銅加固,就好像院子裡的產品,在院門的兩邊各自掛著一副桃符。狄仁傑將騾子交給家奴,對門口的看守道:「告訴你家主人,并州狄懷英來了!」
看守眼尖,看清了狄仁傑腳上的官靴,片刻之後高文就從裡面出來了,忙著打躬作揖。「快幫狄相公的騾子牽到後院去!」他對看守說,一邊他狄仁傑在前頭引路:「我家五娘今早就出門去了,小人立刻派人去請她回來,請您稍待!」
「無妨,是我不告而來,只是想看看上次交代下來的馬車你們辦的如何了?」狄仁傑笑道,他現在很懷疑在王文佐的身邊有一個空想家,要不然他無法三天兩頭交代下來各種各樣的機械圖紙,比如無需彎腰,只要向前推就能自動收割麥子的機械、一個人搖動就能從地底下抽出水來的抽水機、可以很輕鬆的將幾十石重的石炭或者別的重物提升七八丈高的起重機。當然,最讓人驚嘆,也是最複雜的是四輪馬車,馬車其實很常見,也不稀奇,但四輪馬車很少見,因為四輪馬車乘坐起來會有劇烈的震動,而且轉向起來極為麻煩。而依照圖紙上的說法,這種新式馬車不但可以承載比兩輪馬車更多的重物,而且奔走如飛,行動自如,乘客也不會感覺到劇烈的震動。
「聽起來和真的一樣!」狄仁傑暗想,他早就聽說過大將軍有巧思,善制攻伐之器,比如軍中新式投石機便是他最早造出來的,並且在攻伐高句麗和百濟的戰爭中發揮了很大的作用,新式的水輪船也讓他嘆為觀止。但和四輪馬車的圖紙比起來,水輪船的結構就簡單多了。狄仁傑可以通過水輪船的圖紙想像出大概船隻的構造,以及運行的原理;而這個四輪馬車就不一樣了,他在上面看到了許多從未見過的部件和結構,而根本不明白這些從未見過的玩意是幹什麼用的。
「馬車?」高文露出了一絲苦笑:「這恐怕只有請狄相公您多等會了!」
「怎麼說?中途出現了麻煩?」狄仁傑笑道:「無妨,這個和漕船不一樣,只是讓你們試著建造,即便不成,也不怪你們!」
「確實遇到了不少麻煩!」高文嘆了口氣:「狄相公,我們做的東西要價很高,這我自己也承認,」他邊說邊把兩隻成對的銀杯斟滿酒。「不過我敢跟您保證,整個洛陽再找不到手藝能跟我們家比的人。您若是不信,大可把洛陽每一家手藝鋪子都走過一遍,自己比較比較,甚至連長安的工匠們都算上也可以!這麼說吧,假如我們造不出這馬車,您在別的地方也造不出來!」
「是嗎?」狄仁傑拿起酒杯,笑了起來,他已經很熟悉這個年輕人了,他發現在謙遜有禮的外表下,高文是一個極其驕傲的年輕人,尤其是在他的手藝領域更是如此,他堅信自家的店鋪沒有造不出來的東西,當然,這種驕傲也不是沒理由的,狄仁傑不止一次親眼看到在高文的雙手下,鋼鐵、青銅、金、銀就好像有生命力一樣隨意變形為他想要的形狀,簡直是一種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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