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8章 遠見和謬誤

  第668章 遠見和謬誤

  老者威望甚高,眾人魚貫退下,堂上只剩下盧照鄰和那盧十二還在。老者冷哼了一聲:「十二郎,你剛剛是怎麼說,你不想去便不去,為何要說那些昏話?」

  「俺只是不想大伙兒中了關西天子的圈套罷了!」那漢子道。

  「朝廷開科取士,明明是好事,怎麼成了圈套了?」眼見得堂上只剩下三人,盧照鄰耐不住性子反駁道:「還有,現在大唐已經奄有天下,你卻稱其為關西天子,若是讓外人聽到,只怕便是一場禍事!」

  「不過是嘴上說的好聽罷了!」那漢子冷笑了一聲:「李家天子和宇文家、楊家的天子一般,都是把我們這些函谷以東的人都視為奴婢,唯有關西的才為良人。這不是關西天子是什麼?至於開科取士,更是荒唐可笑!我們崔盧趙李王諸姓自從魏晉以來,世居關東,長於經史,從來只有出題目考別人,哪有自己去參考求一官的道理?」

  「這個——」盧照鄰被問的啞然,結結巴巴的答道:「朝廷也要看看所選之人是否良材嘛!參考也不能說不對!」

  「那能考過的就是良材,考不過的就不是?全憑關西天子說了算了?」盧十二郎冷笑道:「若是如此,那我寧可在鄉里春夏讀書,秋冬射獵,了此一生!」

  「盧十二你到底是什麼意思?」老者冷聲道:「照鄰賢侄也是一番好心,你也不必這麼拿冷話嗆他!」

  「小侄的意思很簡單,以眼下的形勢,去長安應試與我等未必是好事!」

  「為何不是好事?」盧照鄰反駁道:「平日裡大家抱怨朝廷偏袒關西士人,我等河北士子仕途艱難,現在朝廷真的給出機會了,你卻又不去?只要考中了就能入昭文館,這機會還不好?」

  「進昭文館就是好機會?」盧十二郎冷笑道:「想必你忘記了崔浩是什麼下場了吧?」

  盧照鄰聞言一愣,盧十二郎口中的崔浩乃是南北朝時清河崔氏的著名士人,歷仕北魏道武帝、明元帝、太武帝三朝,是北魏太武帝拓跋燾的心腹謀士,屢次力排眾議,抓住了難得的戰機,使得拓跋燾對抗劉宋北伐,滅亡胡夏北涼,擊破柔然,是北魏一統北方的首席功臣,受命修北魏國史,這對於士人來說是莫大的榮耀。而也正是因為這件事情,崔浩惹來彌天大禍,不但自己被下獄處死,清河崔氏以及與其聯姻的范陽盧氏、太原郭氏、河東柳氏也被連坐滅族,史上被稱為「國史之獄」。

  「十二郎你這話也有些過了,崔伯淵後來落得那等下場也要怪他自己言行不謹吧?太武帝讓他編修國史,他卻把人家祖宗的污穢之事也盡數錄入其中,還刻在石碑上公之於眾,不死何待?」

  「你以為崔浩他謹言慎行就能自保?」盧十二郎冷笑道:「崔浩他之所以落得身死族滅的下場就是因為功業太盛而根基太淺,身懷重寶而豺狼環伺,不死何待?你們以為去了長安,可以憑藉腹中的才學入昭文館,得天子賞識,博取功名富貴。如果你們考不中,或者中了之後只能得個小官還好,如果真的如你們所願,登了龍門,十有八九落得和崔浩一般下場,不但自己丟了性命,還會牽連族人!」

  盧照鄰被對方這番話說的面色慘白,一時間說不出話來。他熟讀史書,當然知道盧十二說的並非虛言。按照史料上的記載,崔浩在監修國史之前極得拓跋燾的信任,拓跋燾曾下令各部尚書若有難決之事,應該先徵求崔浩的意見,並且經常前往崔浩家,以常禮交往,崔浩本人也可以隨時進入寢宮。但與其他鮮卑大臣不同的是,崔浩的權力完全來源於北魏皇帝的信任和賜予,他雖然出身清河崔氏,但並沒有與其他鮮卑大人聯姻,也沒有自己的部曲軍隊,而且他力主舉薦河北士族直接出任州郡守官,這就直接觸動了北魏鮮卑貴族的利益。結果拓跋燾一旦被激怒,便群起而攻之,也無人替他說情,結果死於非命。與之成為鮮明對比的是同樣參與編修國史的中書侍郎高允,因為其是太子的老師,卻保住了性命。當時朝中少有河北出身的高官,而多有出身關隴的官員,他們對河北士子多懷有敵意,與崔浩的情況頗有相似之處。

  「那十二郎你覺得我們盧氏子弟就這樣下去便行了?」老者問道。

  「叔伯!」盧十二答道:「吾宗之祖子干公(盧植)起家顯名於漢末,傳承至今已有四百餘年,其間比吾姓顯赫的大有人在,而傳至今日,可與盧氏並稱的也不過只有崔、王、趙、李寥寥數家罷了。究其原因,吾宗深固根本,而不求一時之榮華,長安洛陽之三公固好,不如州郡之別駕從事,這才是吾家傳承四百餘年的要訣!」

  聽到這裡,老者也不禁頷首,捻須嘆息。盧十二郎說的那句「長安洛陽之三公固好,不如州郡之別駕從事」說透了我國從東漢到中唐時期這段時間的政治邏輯。西漢建立以來,隨著戰國末期、秦漢時期的以來的血統貴族的衰落,以掌握經學學術為條件、世代出仕官職的新貴族逐漸走上了歷史舞台,這就是魏晉士族的前身,比如清河崔氏、范陽盧氏、汝南袁氏等。

  這些新貴族的一個重要特點就是極其看重郡望,因為漢代主要採取徵辟制度選拔官員,不管你官做到什麼級別,你的後代要走入仕途,都離不開家鄉所在地的官員的舉薦徵辟。為了確保權力能在家族內部不斷傳承下去,哪怕你在洛陽當三公,也不能放棄對故鄉的郡守的控制。而當時的地方政治制度更強化了這一點,兩漢魏晉的地方官制里,除去太守、州牧這些長官是由中央任命,其他的屬官基本是由太守州牧等自己任命的,向中央報備一聲就可以了。由於太守州牧一般都是從外地調來的,為了確保行政效率,通常都會選擇州縣內的郡望子弟出任,別駕、從事就是這種屬官。

  由於太守和州牧來了又走,幾年一任,又在當地沒有宗族,所以實際的權力往往是在以從事、別駕為代表的屬官手中。兩漢滅亡之後,王朝更迭如燈籠,變幻無常,這就更加劇了地方強宗大族為的力量。以北魏為例,由於其建立者是鮮卑貴族,所以他們占領河北之後,通常讓鮮卑貴族出任州郡刺史太守,而州郡的從事別駕就是河北當地士族,比如范陽的一般就是盧氏,清河就是崔氏。這樣就同時確保了北魏國家和漢人士族高門的利益,而後來崔浩一下子任命冀、定、相、幽、並五州士人,直接出任郡守,這就等於直接搶了鮮卑貴族的飯碗,自然下場悲慘。

  因此在像盧十二郎這種士族子弟看來,剛剛建國不過半個世紀左右的唐朝不過是又一個北魏罷了,皇帝輪流坐,明年到我家!經歷過石趙、慕容鮮卑、前秦符、北魏拓跋、北齊高、北周宇文、隋楊的河北士族們自然不會對大唐李氏有什麼神聖感和忠誠感。在他們看來,既然李家天子不把我們當回事,那我們也沒必要上趕著去長安當狗,反正自古沒有不滅的王朝,長存的只有姓氏宗族的傳承。過不了多久,長安天子就自然就會有人取而代之。對於他們來說最重要的事情是確保自己對河北這片土地的控制,誰當州郡官不要緊,只要下面的屬官都是他們的,盧氏自然就能長盛不衰。

  從一個後世者的眼光來看,盧十二的看法是錯誤的,也是正確的。錯誤的是唐王朝並沒有像石趙、慕容鮮卑、前秦符、北魏拓跋、北齊高、北周宇文、隋楊這些短命王朝那樣迅速滅亡,而是存在了近三百年,在這三百年時間裡,像清河崔、范陽盧這些歷史悠久的士族子弟們必須在故鄉和洛陽——長安這對政治軸心之間做出選擇。

  如果留在故鄉,雖然能保持對宗族和田產的控制,但也意味著在政治上被邊緣化,唐代特有的科舉制度下,如果一個士子不能長期在以長安洛陽為軸心的核心地帶活動,他能夠獲得仕途上的發展概率是很低的;而如果你選擇了去長安、洛陽一帶發展,隨著仕途的持續,用不了兩代人就會和故鄉的宗族莊園失去過往的緊密聯繫,從州郡士族變成完全依附於封建國家的官僚貴族。這也是唐末黃巢起義軍殺進長安之後,許多傳承數百年的士族就此中衰,而不能像漢末、魏晉南北朝的先祖們一樣率領宗族部曲堅壁自守,甚至迫使新的中央政權承認他們的政治經濟特權。從這個角度上看,盧十二又是對的。

  「十二弟,你有句話說錯了!」盧照鄰道:「我們河北士子這次去長安,是有人扶持的!」

  「你是說天子嗎?」盧十二笑道:「天子之言豈可輕信?他畢竟是關西人!」

  「不,我說的是王大將軍,王文佐!」盧照鄰道:「他是青州人,娶的妻子也是清河崔氏青州房,這次的事情也是他在背後使力,否則也不會有這等事!」

  「王文佐?你是說擁立今上登基的王文佐王大將軍?」盧十二饒有興致的問道。

  「不錯,就是他!我這次能從長安脫身,也是多虧了他的援手!」盧照鄰笑道:「後來我也去了一趟百濟和倭國,這位王大將軍的器量甚大,絕非一介尋常武人!」

  「你怎麼知道這次的事情有他在背後使力?」老者問道。

  「在長安時大將軍就曾經親口和我提到過這件事情,而且還說要免去禁止祭拜夏王竇建德的禁令!」

  「哦?還有這等事?」老者神色微變,他捋了捋頷下的鬍鬚,目光閃動,顯然是在思忖,盧照鄰不敢打擾了,只得靜心等待。

  「哈哈哈哈!」盧十二郎突然大笑起來:「這麼說來,這王文佐還真是個人物!罷了,我也隨你們去一趟長安,不過我不是為了考什麼詩文,而是為了會一會這位王大將軍,看看他是不是真英雄!」

  「既然是這樣,那就去看看吧!」老者終於開口了。

  「是!」盧照鄰神情興奮的站起身來:「侄兒這就去和其他人說說,不過那盧十二——」

  「也一起去吧!」老者笑了笑:「他從小就是這樣子,你攔也攔不住他,只能隨他的意思!」

  「其實也不會!」盧照鄰笑道:「其實十二兄的是極聰明的,無論是讀書還是習射都是出挑的,只是他不喜歡詩文,不然早就聞名當世了!」

  「這也未必不是好事!」老者笑了笑:「他這樣的人若是得志了,天下必然不太平,讓他鬱郁一生,總比天下大亂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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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陝州,水陸轉運使府。

  「上官!」狄仁傑向伊吉連博德拱了拱手:「從洛陽調配而來的最後一批布帛已經送到了,還請查點!」

  「嗯,坐下說話!」伊吉連博德指了指右手邊的椅子:「你一路上辛苦了,先喝口茶水!」

  「多謝上官!」狄仁傑應了一聲,他這一路上著實是渴的壞了,見茶水送了上來,也不客氣,徑直喝了兩口,他這才注意到伊吉連博德正伏案細看一張草圖,看上去應該是一條船。

  「上官若是有事,那屬下就先告退了!」狄仁傑站起身來。

  「懷英坐下,坐下!」伊吉連博德招了招手,苦笑道:「這是大將軍送來的新船草圖,說是可以無需帆槳便能在水上進退自如,我卻看不太明白,正好你來了,一同參詳參詳!」

  「無需帆槳便能在水上進退自如?天底下竟然有這等船?不可能吧?」狄仁傑笑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