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0章 告身

  「這麼說來,裴侍中還是王大將軍,府君讓我在裡面二選一?」狄仁傑問道。

  「錯!」府尹擺了擺手:「懷英你現在不過是個微末小吏,哪有資格二選一?你現在面前有個機會,要麼平步青雲,要麼前途盡毀,你賭還是不賭!」

  「好吧!」狄仁傑被上司一盆冷水潑頭,不禁苦笑了起來:「為何裴侍中不能和王大將軍和衷共濟呢?照我看他們兩人之間也沒啥解不開的冤讎吧?」

  「權位之爭還不是冤讎?」府尹嗤之以鼻:「天底下還有比這更大的冤讎?」

  「朝堂這麼大,還容不下他們兩個?」狄仁傑嘆道:「而且照我看王大將軍也不像是那等貪戀權勢之人?」

  「懷英你當真這麼想?」府尹眼睛斜著瞥了狄仁傑一眼,一副「你不會真的這麼想的吧?」的鄙夷表情。

  「不是嗎?吏部的司封、司勛、考功,戶部的度支這幾個要衝大將軍都沒有安插自己人!」

  「哼!」府尹冷笑了一聲:「大將軍要是敢碰這幾個地方,天子還會那麼信任他?不過這不等於說他不攬權。恰恰相反,大將軍攬權的水平高的很呢!」

  「高的很?怎麼說?」

  「這還不明顯嗎?他整飭漕運不就是在攬權?」府尹道。

  「整飭漕運是良政呀,於國於民大大有利!怎麼能說他攬權?」

  「誰告訴你攬權就不能是良政,不能於國於民有利?」府尹笑道:「咱們這位王大將軍的本事就是他通過做事來攬權。他要整飭漕運,你要不要給他錢糧?要不要給他人手?修建道路、開闢水路、建造漕船、倉庫,各州縣調配漕糧,發號施令,一下子各地倉庫、河道、民夫、官員可都在他手裡了,這就是一個小朝廷,還沒人能管得了他!

  漕運整飭好了,長安不缺糧食了,隴右安西那邊也有更多的兵糧了,權力也就不知不覺的落到他手裡了。這才是最高明的攬權辦法,你還不能說他攬權,你一開口,就是有礙國事,不識大體,咱們的裴侍中肯定對這招體會的最深!恨的牙痒痒呢!」

  聽到這裡,狄仁傑已經是啞口無言,他終於明白府尹為何說這差使燙手的很,但只要做成了肯定能飛黃騰達。站在王文佐政敵的角度,這陝州漕運之事肯定不能允許辦成了,因為只要有了成效,王文佐就能拿這個為藉口,向天子索要更大的權力,在更大的範圍整飭漕運,隨著整飭的範圍越來越大,王文佐手下的這個機構也會越來越龐大,可以覆蓋的範圍也越來越大,到了最後整個帝國最富饒、人口最為稠密的州縣的都會被包裹進來,形成一個國中之國、朝廷內的小朝廷,而王文佐就是個這個小朝廷的無冕之王。

  所以他們肯定會想方設法的阻撓乃至打擊王文佐的這次漕運整飭活動,考慮到王文佐本人的官職和聖眷,打擊負責整飭漕運的官員就是順理成章的選擇了。而從另一個方面看,如果這次的事情辦成了,狄仁傑最為最早的一批參與者,自然也會成為這個機構的上層,其前途之輝煌也是肯定的。

  「看來你已經清楚了!」府尹笑了笑:「你不用現在給我答覆,可以先回去考慮考慮,過兩天再回復我也行!」

  「嗯!」狄仁傑點了點頭,他走到門口,突然停下腳步,回過頭向府尹問道:「那府君您覺得王大將軍這麼做對嗎?」

  「呵呵!」府尹笑了兩聲:「懷英呀!在我們這行關鍵之處在於問對問題,你應該這麼問:『王大將軍這麼做能贏嗎』?」

  「能贏嗎?」回家的路上,狄仁傑咀嚼著府尹臨走時告訴他的那句話,突然之間他明白了過來,上司的意思是:朝堂之上沒有對錯,只有輸贏,贏了就對,輸了就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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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天後。

  「下官姓狄,字懷英,奉府尹之命前來。」狄仁傑向來人拜了拜:「諸事聽候上官吩咐!」

  「不敢!」伊吉連博德伸手虛託了一下:「那接下來就有勞狄兄了!」

  兩人分賓主坐下,寒暄了幾句,伊吉連博德懶得繼續繞圈子,徑直問道:「本官這次來洛陽的目的想必狄兄也知道了,二十萬石糧食、五萬匹布不是小數,你是本地的官吏,想必熟悉內情,不知有何教我?」

  「不敢!」狄仁傑從袖中取出早已準備好的文書,雙手呈上:「上官,這是洛陽附近可供調配的糧倉位置和倉中存儲的糧食數量,附錄還有下官剛剛擬好的調糧運輸方略,都是下官一點淺見,還請上官不吝賜教!」

  「哦?」伊吉連博德展開文書,只見上面有工整的蠅頭小楷抄錄了洛陽附近數十處糧倉的位置,下面對應的便是倉中可供調配的糧食,後面還有一張粗略的地圖,上面標註了這些糧倉的大概位置,還旁邊還註明了這些糧倉距離洛陽新潭碼頭的「水程」(即當時水上航程的單位,一水便是水上一日的航程,五水便是五日可以抵達新潭碼頭)。在文書的末尾是一條運糧食方略的建議,上面不但註明了從哪幾處糧倉各自調出多少糧米,抵達新潭碼頭有幾水航程,需要準備多少船隻,多少民夫水手,路途耗費多少,標記的十分詳盡,一目了然。

  「好,好!」伊吉連博德將文書放在几案上,笑道:「王府尹原先向我推薦狄兄,說你是洛陽府第一幹吏,無論什麼繁雜疑難的差使,只要交到你的手中,無不迎刃而解。我原先還有幾分懷疑,覺得若是狄兄真的如王府尹說的那麼能幹,他未必捨得舉薦給我,看到倒是我誤解王府尹了!」

  「下官才能魯鈍,不堪造就!不敢當府尹謬讚!」狄仁傑沉聲道。

  「狄兄就不必過謙了,本官還沒說想要做些什麼,狄兄就已經先把差使辦完了,這還不叫幹練叫什麼?」伊吉連博德笑道:「其實本官來洛陽還有一件事情要辦:這次整飭漕運,諸事繁雜,而這水陸轉運使還是一個空架子,衙門有了,卻還沒有可用的人才。我看狄兄倒是適合的很,我手下還缺一個度支主事,也有一個從六品下,狄兄可願意屈就?」

  狄仁傑聽到「度支主事」四個字,不由得深深吸了口氣,強壓下心中的激動。唐代戶部有度支案,主掌國家財政收支,郎中掌收入,員外郎掌支出,侍郎總管檢查,是戶部核心中的核心部門。狄仁傑那日在府尹府中聽聞教誨,已經對王文佐正在組建的整飭漕運部門有了一個頗為深刻的認識,將其視為一個「小朝廷」,那無疑這個度支主事應該就是接觸到這個小朝廷的財政收支,肯定是要害中的要害,至於那個從六品下反倒是次要的了。

  「上官不以懷英愚鈍,屈身相邀,下官自當盡心竭力!」

  「好,好!」伊吉連博德見狄仁傑答應的這麼痛快,笑道:「既然是這樣,那本官自當上書朝廷,申請將你調配過來,不過這件事情生效之前,還是莫要對外泄露,以免生出什麼變故!」

  「下官曉得!」

  升遷的消息到來的比狄仁傑想像的還要快得多,在狄仁傑初次拜見伊吉連博德之後的第五天,吏部的遷轉命令就到洛陽了,以當時的通訊速度,基本是伊吉連博德的奏疏送到長安,當天就批准製作告身用印然後送到洛陽來了,先送尚書省僕射,再去門下省,給事中查閱、黃門侍郎審查,侍中再審之,然後送於天子,再下旨授官。然後製作告身加以尚書吏部告身之印,一連串手續根本就是一路綠燈,沒有半點耽擱,否則絕對沒有這麼快。拿著新鮮熱辣的蜀郡大麻紙新告身,狄仁傑有種身處虛幻之中的感覺——王府尹不是說王文佐滿朝都是政敵嗎?怎得他辦起事情來這麼通暢無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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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尚書吏部告身之印,敕授之告身!」王府尹將手上的蜀郡大麻紙告身翻看了兩遍,最後神情複雜的放到一旁,嘆了口氣:「從六品下之官,判陝州水陸轉運使度支主事,大將軍倒是是大將軍,氣度不凡呀!」

  「府君!」狄仁傑小心的問道:「這告身來的這麼快,會不會當中有什麼蹊蹺?」

  「那怎麼會?」王府尹笑了起來:「你也都看到了,印記、書判、印章都沒有問題,用的也是蜀郡大麻紙,怎麼會有蹊蹺?再說了,你這個芝麻綠豆大點的小官,人家也犯不著在你身上花那麼大的心思玩花樣!」

  「可是這也未免也太快了,從發出文書到我收到告身一共也才五天時間,去掉路上的時間,那中途公文手續的時間只有一天多?這怎麼可能?」狄仁傑急道。

  「與你當然是不可能,但對人家就未必了!」王府尹意味深長的笑了笑:「怎麼了?你不信?」

  「我也不是不信,但您不是說王文佐在朝中到處都是政敵嗎?」

  「不錯,他的確朝中到處都是敵人,但這些人當中敢真的出頭和他對著幹的還真沒有幾個人!」王府尹笑了笑:「這麼說吧!如果他失了勢,這些人肯定會跳出來和他為難,但現在天子對他言聽計從,又有誰敢和他對著幹?就為了區區一個從六品下?你放心,沒人有這個膽子!還有——」他稍微停頓了一下:「你現在已經是他的人了,要叫大將軍,不可直呼其名!」

  「是!」狄仁傑應了一聲:「那您覺得他們為何要這麼做呢?我是說一下子給我度支主事之告身?」

  「有兩種可能!」王府尹笑了笑:「第一種可能性是那伊吉連博德的確覺得你人才難得,反正他手下也缺可用之才,索性就給你塊大餅,好讓你盡心為他出力!」

  「那還有一種可能性呢?」

  「也許他並不覺得你有多好,但就算是為了千金買馬骨,也不能小氣了!」王府尹笑了笑:「其實對於你來說,哪一種都無所謂。王大將軍已經把告身給你了,你接下來如果做的好了,那就是慧眼識英才,如果你不成,他估計也不會心慈手軟!」

  「下官明白!」狄仁傑低下頭。

  「好了!」王府尹笑道:「你也不必太過擔心,以你的本事,在大將軍手下便如錐處囊中,少則個把月,多則三四個月,肯定會脫穎而出的,剩下的事情就用不著老夫教你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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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安街頭。

  從路旁的餅鋪傳來的熱胡餅香氣,讓伍小乙下意識的深深吸了一口氣,這讓他想起了自己小時候流落街頭的那段日子,飢餓與他時刻相伴,他不得不為半塊炊餅、幾口殘羹、碎骨頭和其他乞丐甚至惡犬拼命。比起其他的長安街頭乞兒,他還有一個更大的劣勢——出身名門望族的他很長一段時間都放不下臉面,這讓他多吃了不少苦頭。直到被老師收養之後,自己才擺脫了那種悲慘的生活。

  時間是最偉大的力量,她將自己從宰相家的公子變成流落街頭的乞兒,又從街頭乞兒變成長安街頭最兇狠的惡少年,然後又從變成了軍官、刺客,而當初害的自己滿門流放的仇人也變得近了不少,復仇的心愿也不那麼異想天開了。

  在欣喜之餘,伍小乙也不禁愈發警惕,他這些年來已經見到太多命運的無常了。在自己距離復仇的目標愈來愈近的現在,也變得愈發危險。畢竟那個女人就算再怎麼落魄了,也還是帝國的皇太后,天子的生身母親!

  「小乙,小乙!」

  熟悉的叫喊聲從背後傳來,伍小乙本能的低下頭,鑽進了路旁的窄巷子裡。雖然已經過去很多年了,但自己實際上還是一個通緝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