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其實也是尋常事!」崔弘度低聲道:「屬下以前曾經聽人說,東西兩京中各衛佐常將上番將士當做僮奴出借,京師人皆以為恥,相互爭吵時多以『侍官』為辱人之詞!我原本還以為多為誇大之詞,想不到還是真的!」
王文佐面色鐵青,在屋內來回踱了幾圈,突然停下腳步:「弘度,你立刻去給我查一查,是誰朝東宮十率借人!娘的,新官上任三把火,別人的事我懶得管,這頭一把火就先把自家門前的雜草燒一燒!」
第二天中午,崔弘度就行色匆匆的來到王文佐面前,嘴角滿是掩藏不住的喜悅:「三郎,你猜猜借人手最多的是誰?」
「這誰猜得到?」王文佐有些不耐煩的回答:「京師那麼多貴人我認識的最多也就十幾二十個!別賣關子了,快說!」
「嘿嘿!」崔弘度乾笑了兩聲:「不是別人,就是那位周國公,他一個人就借去了一千二百人,其他人全加起來也不如他多!」
「武敏之,他借那麼多人幹什麼?蓋房子?」
「不錯!」崔弘度笑道:「正是蓋房子!」
「那還是算了!」王文佐嘆了口氣:「一千二百人,那宅邸大小肯定個逾制了。你是想拿這個告他吧?恐怕用處不大,以二位陛下對他的寵愛,這點事情根本不會傷到他分毫,反倒會惹惱他!」
「三郎你不知道!」崔弘度面上滿是得意的笑容:「這次的事情若是告到上頭,那廝不死也要脫一層皮!」
「不死也要脫一層皮?」王文佐露出了好奇的神色:「什麼事?」
「三郎你知道嗎?前些日子皇后陛下的母親楊氏過世了,皇后陛下便拿出一大筆錢讓周國公去慈恩寺,讓寺里的僧人修建一間別院供養亡者。可這位拿了皇后的錢帛卻沒給寺廟,而是從我們這裡借了一千二百人去慈恩寺幹活,修建了一座別院給皇后陛下交差!」
「還有這等事?」王文佐吃了一驚:「皇后是他的小姑,那皇后之母便是他的外祖母,這廝怎麼連自家外祖母的供養錢都要貪?」
「嘿嘿!」崔弘度笑道:「所以我說這事如果告到宮裡去,讓皇后知道了,這廝肯定要倒大霉!」
王文佐沒有說話,他這兩天把武敏之、皇后武氏和李治三者之間的關係重新捋了一遍:由於魏國夫人被武后毒殺之事,武敏之和皇后之間的關係已經被徹底的破壞了,武敏之對殺害自己姐姐的武氏暗懷怨恨,但又無力報復,外在表現就是橫行無忌,自暴自棄;
而武后在得知武敏之的表現後,估計心中已經動了殺機,但表面上卻依舊保持著對這個外甥的寵愛和支持,畢竟家醜不可外揚,除非給她一個足夠充分的理由,否則就算內心再猜忌,表面上還是要裝出姑姑和親外甥其樂融融的樣子來。至於李治,王文佐實在是無法想像那副柔懦可欺的麵皮下都包裹了些什麼,惟一能夠確定的是,他應該因為妻子和武敏之姐姐的關係,對武敏之有點愛屋及烏的感情,但這種感情倒也有限。
那麼現在的問題就是,假如自己把這件事情捅上去,武皇后是會借著這個機會把這個眼中釘肉中刺給拔掉,還是覺得分量還不夠,訓斥幾句便了事。如果是前者,那自然是皆大歡喜,可如果是後者,那自己就和那廝徹底撕破臉了,雖然自己並不怕他,但盧照鄰肯定是要倒霉。
「這件事情你不要再和外人說了!」王文佐稍一思忖,沉聲道:「我自有安排!」
「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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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宮,含元殿。
「隴上的情況很不利,丟掉了河湟谷地對我們是一個沉重打擊!」皇后說:「王卿,眼下朝中嫻於軍事的大臣不多了,寡人想先聽聽你的意見!」
「遵命,皇后陛下!」王文佐從錦墊上微微抬起身體,向前拱了拱手:「可否允許臣先看一看地圖!」
「王卿請自便!」皇后將几案上的地圖王文佐方向推了推,王文佐仔細看了片刻,最後道:「臣以為陛下不必多慮!」
「為何這麼說?王卿有什麼對策嗎?」皇后聞言面上露出喜色。
「對策暫時還沒有!」王文佐搖了搖頭:「臣的意思是,去年大非川之敗後,河湟谷地的失去就已經是定局了。除非完成對隴右軍的重建,否則任何試圖收復河湟谷地的行動都是白白浪費士兵的性命!」
「好吧!」皇后嘆了口氣:「裴行儉與你倒是一般想法,都覺得應該等一等,你們兩個倒是不謀而合!」
「裴公思慮周密,長居隴右安西,非在下所能及!」王文佐道。
「聖上打算讓他出任隴右,對抗吐蕃,你覺得如何?」武后問道。
「此乃國家社稷之福!」王文佐笑道,這裴行儉是隋朝左光祿大夫裴仁基次子,出身於著名的河東聞喜裴氏,歷任左屯衛倉曹參軍、西州都督府長史、安西都護等職,對西北的軍事情況十分了解。後來回朝升任吏部侍郎,是朝中有名的文武兼資的能臣。
「是嗎?」武后不以為意的笑了笑:「寡人卻覺得你才是更好的人選,裴行儉雖然曾經在在安西帶過兵,但西域諸國素來以兵士羸弱而聞名,他那些軍功里水分可不少,現在要對付的可是吐蕃人;而且他在長安都呆了十年了,只怕連馬都不會騎了!」
「這女人又在玩二桃殺三士的把戲了!」王文佐腹誹道,面上卻笑道:「可惜臣受命在關中清理府兵事,一個身子可沒法當兩個用呀!」
「清理府兵事固然要緊,總比不上抵禦吐蕃人!」武后笑道:「你若是想去,寡人就和聖上說一句,讓你去,讓裴行儉接下你這一攤子!」
「讓裴行儉接下我這一攤子?皇后該不會和這傢伙有什麼大仇吧?要不然怎麼讓他來做我這得罪人的差使?」王文佐心中暗忖,口中便道:「臣乃武人,身猶如箭,唯二位聖上所射,隴右也好,關中也罷,都聽二位的旨意!」
「好!三郎果然是本朝武臣的典範!」皇后微微一笑,她伸出右手,將几案上的地圖抽回:「不說這件事情了,你受命清點關中府兵事也有些時日了,可有什麼結果?」
王文佐心中咯噔一響,咬了咬牙,沉聲道:「臣這些日子是有一些發現,只是還不知道該不該講!」
「這有什麼不該講的!」皇后笑道:「這府兵乃是朝廷的根基,聖上讓你去清查此事,就是要清楚積弊,重現武德、貞觀年間府兵的盛況。你不要怕得罪人,今日聖上身體不舒服,便讓寡人來,你只管說,無論是誰,只要是牽涉到府兵事的,都要嚴加查處!」
「陛下所言甚是!」王文佐俯身拜了一拜:「那臣就斗膽說了,前幾日臣前往東宮,清點東宮十率之兵,結果發現各衛率都有不少人手被『借』了去,粗粗算來,有兩千餘人。」
「借了去?」武皇后眼睛裡閃過一絲寒光:「都有哪些人借了,王卿你不必擔心,都告訴寡人,定然給他們一個好看!」
「這是借人者的名單!」王文佐從袖中抽出一張紙,雙手呈給武皇后:「臣覺得干係甚大,便沒有讓旁人知曉!」
武皇后聞弦歌而知雅意,王文佐強調這名單沒有讓其他人看到,顯然是在向自己賣好。她笑了笑,接過名單,面上的喜色頓時凝固了:「這混小子!」
「臣該死!」王文佐趕忙俯身下拜:「臣並非故意與周國公為難,只是擔心被旁人知道後,隨意傳播,惡了國公的名聲!」
「罷了!起來吧,這不是你的錯!」武皇后深吸了一口氣,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緒:「這件事情寡人知道了,會好好教訓那小子的!」
「是!」
「你先退下吧!」
「臣遵旨!」
皇后斜倚在錦榻上,手中拿著那份名單,想著心事。她毫不懷疑這份借人名單的真實性——這事情不難查證,而名單上的人都非富即貴,王文佐如果在這上面造假,很容易就會被拆穿,他不會做這種蠢事。而且這麼幹與自己那個外甥最近行事的風格頗為相似,自從他發現自己的姐姐被毒死之後,整個人就完全變了,變得陰鬱暴躁,行事莽撞衝動。
「賀蘭敏之呀賀蘭敏之,因為這樣一點小事你就受不了了嗎?我當初十六歲入宮的時候,遇到的打擊比你現在多一萬倍呀!不是都熬過來了嗎?通往至尊之位的道路就是這樣,陡峭、危險,到處是刀鋒,像你這麼脆弱的人,又怎麼配成為我的統領外朝的工具呢?如果你真的不行,那我也只有捨棄你,換一個人來了!」
「來人!」
「奴婢在!」一個內宦跪伏在地。
「你立刻去查證一下!」皇后將名單中關於武敏之名字的那一小塊撕了下來:「記住了,把事情原原委委都要查清楚,不要驚動了其他人,否則有你的好看!」
「奴婢遵旨!」
事實證明那內宦的行動效率很高,天還沒黑武皇后就得到了內宦的稟告,當她聽完報告之後,面上滿是自嘲和失望:「姐姐啊姐姐,你怎麼生出來這樣一個兒子,他還不滿三十就已經襲了國公的爵位,散騎常侍,領秘書監,弘文館學士;每次入宮都賞賜億萬,從沒讓他空著手回去。可他居然連自己外祖母的供養寺廟的修建費都要塞進自己口袋,這與禽獸又有何異?不,不,禽獸都不會做出這等事情來。虧我還打算讓他在弘文館累積聲望,過兩年便去政事堂,看來我還真是瞎了眼了!若非是王文佐,我還真讓他蒙在鼓裡了!」
「來人!」皇后喝道:「把武敏之這個畜生傳到宮裡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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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的不大,但在長安的春夜寒冷徹骨,就好像武敏之此時的心。
就在方才,他被一道旨意招入大明宮中,等待著他的是皇后姑姑的劈頭蓋臉的一頓臭罵,臭罵的最後,皇后姑姑冷聲道:「汝做出這等事情來,與禽獸何異?若不思悔改,痛改前非,莫以為我便殺不了你!須知我能讓你姓武,就也能讓你改回賀蘭!」
武敏之記得自己本能的跪在地上,連連叩首,像蛇一向向前蠕動,去報皇后姑姑的腿祈求恕罪。而這隻讓皇后愈加惱火,她一腳將武敏之蹬倒在地,抄起旁邊的皮鞭一邊抽打一邊罵道:「汝這個樣子,豈是男兒?快滾,莫要污了我的眼睛!」
武敏之已經記不太清自己是怎麼逃出含元殿的,當他恢復意識的時候,發現自己的臉上和手腳上到處都是污穢和淤青,他不知道那些是摔傷的,那些是被皇后姑姑抽打的。雨水淋在他的頭上,先澆滅了疼痛激起的憤怒,然後就是徹骨的恐懼。
「我能讓你姓武,就也能讓你改回賀蘭!」
武敏之很清楚皇后姑姑這句話的潛台詞,自己姓武就意味著是武家留在長安政治舞台上的唯一政治代表,由於皇后是個女人,生理上的差異讓她很難直接控制外朝,所以她需要一個本家的男人代替自己控制外朝,所以無論武敏之在外面闖了什麼禍,姑姑都會替他了結,並且會讓他步步高升,這是為了武敏之,更是為了她自己。但如果讓他改回原姓,雖然他依舊是皇后的外甥,但卻不再有武氏家族男丁的身份,原先給予他的所有政治資源將被全部奪走,給另外一個人。除此之外,考慮到姐姐當初被毒殺的事情,皇后很可能會對自己下殺手。
「對,她一定會殺我,一定會!」武敏之的身體劇烈顫抖,不知道是因為冷,還是因為恐懼。他現在才感覺到自己到底是多麼脆弱無助,那個過去把一切都給了自己,讓自己肆意胡為的力量現在反過來成為自己的敵人,這實在是太可怕了。(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