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3章 宛若昨日

  晨霧逐漸蒸發,金城的景致在他周圍顯現出來,仿佛逐漸成像的幽靈。與長安相比,這裡不過是座毫無章法的土木城市,到處是泥土街道、茅草房頂和木製小屋。而長安規整猶如棋盤,恢弘的宮城宛如天神所居住,街道都鋪有夯制如鐵的黃土。而這裡的道路到處都是各種糞便,一不小心就會踩到,一想到這裡,伍小乙就放慢了腳步。

  一輛屠夫的拖車沿堤道隆隆經過,幾頭骨瘦如柴的小豬在車上哀嚎。才躲開拖車,又有個女人從頭上的窗戶潑下一馬桶污穢,他堪堪避過。什麼時候我才能離開這個鬼地方?伍小乙問自己,他邊想邊在石頭上絆了一跤。別自欺欺人了,我這是被放逐了,永遠也沒法離開這個鬼地方?我只能聽著烏鴉的聒噪,穿行於這臭氣熏天的街道,渡過短暫的一生。

  伍小乙一邊暗自抱怨,一邊試圖擦去罩袍上的污泥,突然感覺到背後有動靜,他本能的按住腰間的刀柄,然後用眼角的餘光觀察身後。

  「你比約定的時間來的晚了!」

  一個身穿帶兜帽罩袍的男人出現了。

  「路上我遇到一個女人往街道潑馬桶,我差點被潑中,所以我走慢了!」

  「這可不是遲到的理由,每天都有女人往街上潑馬桶!」那男人嘟囔道,他從懷中摸出一個信封:「這是你要的東西,我的金幣呢?」

  「少不了你的!」伍小乙從懷中摸出一枚金幣,用指關節翻滾它,金幣翻動,黃金在晨曦中閃爍,仿佛為伍小乙的手指鍍上一層金光。

  兜帽男咽了口唾沫,他伸出右手,試圖從伍小乙手裡拿走金幣,卻抓了個空,怒道:「什麼意思?你想耍賴嗎?」

  「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伍小乙笑道。

  「好吧!」兜帽男將信封丟給伍小乙,再次向金幣伸出手,這次他成功了,它在手掌中感覺暖暖的,他模仿別人,放到嘴邊咬了咬—他見過別人這樣做,不過說實話,他並不曉得金子是什麼味道,只是想讓自己看起來是個內行人。

  「金子的味道怎麼樣?」伍小乙一邊檢查鑰匙,一邊笑道:「甜還是咸?」

  「關你屁事!」兜帽男罵了一聲,將金幣放入懷中,轉身向後走去,腳步很快,伍小乙沒有追趕,只是用悲憫的目光看著對方的背心,很快,兜帽男的腳變得發軟,上半身開始搖晃,就好像腳下不是抹了油,終於他倒在地上,雙手抓住喉嚨,發出意義不明的呻吟聲,伍小乙走到兜帽男的面前,很快對方就斷了氣。

  「金子比刀子更致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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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伍小乙回到住處的時候,眾人正準備吃早餐,院子裡滿是豆粥和蒸餅的香氣。伍小乙在院子裡的長桌旁坐下,把信封丟給粥桶旁的漢子:「東西弄回來了,給我一大碗豆粥,稠點的!」

  「誒!小乙哥你稍候!」那漢子趕忙收好信封,倒了一大碗濃粥,送到長桌旁:「給信那人怎麼樣了?」

  「那人已經永遠不會再說話了!」伍小乙不耐煩的擺了擺手。

  「哦,那屍體——」

  「丟進下水道里了,等到新羅人找到早就爛的認不出來了!」伍小乙吃了口粥:「好了,有啥問題等我吃完了早飯再問吧!」

  「好,好!」那漢子聽到屍體被丟進下水道便鬆了口氣,與絕大部分古代城市一樣,金城的下水道也是一個充滿瘴氣和污穢的所在,尤其是前幾天連續下了幾天雨,想要在那種地方把找出一具腐屍,絕對是難如登天。

  吃了一碗粥,伍小乙覺得舒服了不少,隨著年歲的增長,他漸漸不喜歡奪去同類生命時的感覺,尤其是站在還在抽搐的軀體旁,看著生命之光從眼眶中漸漸消失,這讓他覺得身上發冷,似乎生命也在從自己身上流逝一般。

  砰砰砰!

  院門傳來被敲打的聲音,伍小乙看了一眼,沒有起身。這裡表面上是一家舊衣鋪,這個時間雖然早了點,但窮人來買賣舊衣的也不是沒有。有人打開房門,頓時發出一聲驚呼:「師傅,您怎麼來了!」

  「我怎麼不能來?」曹文宗笑著拍了拍弟子的肩膀:「不錯,又壯實了,武藝沒拉下!」

  「師傅,快,快進來!」開門的漢子一邊讓曹文宗進門,一邊對院子裡的同伴喊道:「師傅來了,師傅來了!」

  伍小乙驚詫的站起身,老師不是一直都跟在王文佐身邊當貼身護衛嗎?他怎麼來這裡了?難道要對新羅人下手了?自己總算不用繼續待在這個豬圈裡了!

  曹文宗笑吟吟的走進院子,相比起上一次見面,自己的這幾個徒弟都長大了不少,體格壯實了不少,臉上也脫去了原有的稚氣,想到這裡,他不禁有些愧疚,相比起留在軍中的那些人,這些潛伏在新羅的不但危險,在仕途和功績方面都拉下了不少,算起來還是自己這個老師偏心了。

  「小乙拜見恩師!」伍小乙向曹文宗長揖為禮。

  「嗯!起來讓為師看看!」曹文宗上下打量了下伍小乙:「不錯,不錯,長大了不少,咦?小蠻怎麼不在?她去哪裡呢?」

  「小蠻師妹不在金城,前兩天她去見幾個新羅人了,聽她說是和他們商議大事的!」伍小乙猶豫了一下:「師傅,這幾年來小蠻好像與我們變得生分了,有些事情若是不問,她便不說了,便是問了,她也說的不那麼細。」

  「她現在身份不一樣,肩膀上的擔子也重了,自然不能像過去一樣什麼都和你們說!」曹文宗笑了笑,面上的笑容也淡了:「其實就算是你我,也不能如以前一樣,一言不合,拔刀殺了便是。至多變換身份,換個地方生活便是了!」

  「是呀!」伍小乙嘆了口氣:「以前我在長安,殺人便殺人,幾碗好酒入肚,第二天早上醒來便什麼都忘了,那像是現在——」說到這裡,他嘆了口氣。

  「不說這些了!」曹文宗笑了笑:「我這次來是有件事情要辦,若是成了你們也不用留在新羅了!回長安洛陽當富家翁也好,在倭國、遼東、熊津當個一官半職成家立業也罷,都沒有問題!老師我在王公面前還是能說上幾句話的!」

  「真的!」

  「那可太好了!」

  「我做夢都想回長安洛陽,帶著幾百金在坊市喝酒鬥雞,快快活活一輩子!」

  「幾百金夠個屁,你以為是縣城呀!幾百金在長安洛陽最多四五年就花完了!然後你就又只能舔刀子過活,說不定又讓衙門拿了,發配道安西、隴右當戍卒,守邊一輩子!」

  「呸,你才守邊一輩子呢!那你怎麼選?」

  「我?我可不會忘記當初朝廷是怎麼把我們像狗一樣趕出來的,老子啥都沒幹,就一封聖旨把老子趕出去守邊。還好有師傅的面子,來了百濟。要是去了隴右,十有八九去了大非川,連個葬身之地都沒有!反正都是要去邊疆打仗,與其去隴右、安西打吐蕃人,還不如留在東邊,至少這邊跟著老師,跟著王都督,好處可多多了!」

  「對,我也不回長安!」

  「對,我上次聽一個新羅商人說,倭人的難波津這幾年發展很快,街面繁盛,要是允許的話,我就帶幾百金去難波津,做點生意,肯定比回長安好!」

  看著弟子們在那邊爭論,曹文宗心中滿是暖意,比起在倭國遇到的那一泡子爛事,和這些天真的孩子們相處就愉快多了。

  比起其他的師兄弟們,伍小乙就機敏多了,他小心的問道:「老師,王文佐要對新羅人下手了?」

  曹文宗皺了皺眉頭,弟子的無禮讓他有點不快,他搖了搖頭,呵斥道:「叫王公、王大使、王將軍都可以,怎麼能對主上直呼其名?幸好是我聽到了,不然若是讓其他人聽到了,豈不是自找禍事?」

  伍小乙被曹文宗呵斥,不敢多言,只得低頭道:「師傅教訓的是,弟子受教了!」

  曹文宗冷哼了一聲:「主上處事高深莫測,豈是我等能夠揣測的?不過新羅人搞了很多事情,主上略施小戒罷了!」

  「略施小戒?」

  「嗯,主上要殺金庾信!」

  「殺金庾信?」伍小乙笑了起來:「師傅您不是開玩笑吧?那金庾信都七十多了。風燭殘年,躺在床上有氣出沒氣入的,就算啥都不做,明天說不定就壽終正寢,何必殺他?乾脆一不做二不休刺殺新羅王金法敏,讓小蠻師妹當新羅王算了!」

  「這是主上的謀劃,你懂什麼!」曹文宗呵斥道:「金法敏乃是新羅王,哪有這麼好殺的?再說了,小蠻她在新羅又沒有什麼根基,只憑一個聖骨余脈也想登基稱王?你想的也未免太簡單了!」

  伍小乙不敢與曹文宗爭執,嘟囔道:「我只是覺得這麼做沒必要,說真的,就算咱們什麼都別干,那金庾信也未必能活過這個冬天。俗話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這金庾信這把年紀,何必費這個力氣!」

  聽伍小乙這麼說,曹文宗也有些猶疑:「你這麼說也有道理,這樣吧!我們先想辦法打聽金庾信的情況,然後再見機行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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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庾信府。

  「把我的椅子往外面搬一點,到有陽光的地方去!」

  金庾信用疲倦的嗓音說。侍衛將他的輪椅推到了窗外,陽光灑在老人的身上,金庾信陶醉的看著窗外的橘子樹,口中喃喃自語道:「熟了,橘子就要熟了!」

  他說的沒錯,樹上的橙子不斷地掉落在下方的石地板上,迸裂開來。侍衛每吸一口氣,濃郁的甜味就充滿鼻腔。金庾信無疑也聞到了,他就坐在橙子樹底下,他的輪椅裝有硬木製成的輪子,還墊著柔軟的熊皮坐墊。

  很長一段時間,院子裡唯一的聲音是從隔壁傳來的孩童喧鬧聲,偶爾有輕輕一聲「啪嗒」,那是又一顆橙子掉落了下來。金庾信很喜歡這裡,自從上一次唐與新羅聯軍攻入平壤,徹底消滅高句麗之後,那股子支撐著老人的勁頭似乎就煙消雲散了,金庾信不再騎馬、少有出門,只要天氣允許,他每天的大部分時間都呆在這個長滿橘子樹的院子裡,聽著隔壁孩童的喧鬧,仿佛在這裡渡過他最後的時光,補償他一生的辛勞。

  院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猶如鼓點,那肯定是大王的腳步,在這裡只有他敢這麼行走,當然並不只有他一人,後面還有用小碎步追趕的金滕賓,他是金法敏的心腹智囊。

  「陛下!」當金法敏出現在院門,侍衛上前行禮。

  「庾信公現在方便嗎?」金法敏低聲道,對於這位輔助自己和父親讓新羅中興的老人,他的心中始終充滿了尊重。

  「是陛下嗎?進來吧!」方才還似乎處於半睡半醒之間的金庾信向金法敏招了招手:「有什麼事情嗎?」

  「倭國那邊來消息了!」金法敏快步走到金庾信的身旁:「唐人派出的征討軍已經攻進四國了,我們支持的鬼神童子已經被他的部下所殺,叛亂被平定了!還有,白山靺鞨人並沒有照他們曾經許諾的那麼做,我懷疑乞四比羽那傢伙在耍花樣!」

  「近些,陛下,你再走近一點!」金庾信招了招手,橙子樹下的陰影中,老人坐在輪椅里,乾瘦如柴的腿支在身前,眼睛凹陷,兩腮乾癟,……時間已經從他身上奪走了太多東西,唯有頭腦依舊機敏睿智。隔壁的院子裡,孩子們仍在嬉戲。侍衛聽見他們互相追逐,以尖銳的嗓音呼來喝去。

  「陛下,您記得嗎?」金庾信笑道:「不久之前,您也曾經是隔壁院子裡的孩子,還有仁壽,你們兩個都是,就像他們一樣玩鬧追逐!」

  「不久之前?」金法敏微微一愣,下意識的將目光轉向隔壁的院子,片刻後他笑道:「庾信公,那至少也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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