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4章 兩種碑文
「郭郎君,正是因為天子令我等統領大軍征討,我等才要在出兵前更多準備一些!」阿史那道真道:「吐蕃人的主將欽陵自從領兵以來未嘗一敗,可千萬小看不得!」
郭待封冷笑道:「左右不過是個蠻子,所謂未嘗一敗,只不過未曾遇到對手罷了,朝廷大軍一到,還不是土崩瓦解?」
薛仁貴回過頭,冷冷的看著郭待封,北風在他們的耳邊喃喃低語,戰馬跺著馬蹄,輕聲嘶鳴,每個人都能聞到尷尬侷促的味道。
「郭郎君,蠻子也好,漢人也好,射出的箭都能要人命,有時候蠻子射的還更准些!」薛仁貴整理了一下韁繩。
郭待封至少還沒有蠢到與薛仁貴直接爭辯,他偏過頭看了看一旁的樹沒有說話。薛仁貴跳下馬,道:「把周圍也挖開,如果這真的是吐蕃人盟誓的現場,那應該有記錄盟約的石板、銅板之類的東西!」
暮色西垂,無雲的天空轉為淤青色,就好像剛剛挨了打,月亮從山崗下爬起,將慘澹的月光灑在土崗上,這給薛仁貴帶來了一些不好的回憶,他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不禁想起自己未曾發跡前做過的某些不體面勾當。
「怎麼這麼慢?」郭待封道,這時月亮已經爬過了他的肩膀了。
「現在是冬天,這裡可不是長安,地已經被凍硬了,可不好挖!」阿史那道真冷聲道,方才郭待封的話已經讓他對其的印象變得愈發糟糕了。
郭待封冷哼了一聲,沒有說話,這時遠處傳來一聲狼嚎,陣陣冷風掠過荒原,他的貂皮披風在背後抖了抖,仿佛有了生命。阿史那道真變得嚴肅起來:「這裡有點不對勁!」
「是嗎?」郭待封冷笑道:「因為狼嚎嗎?我還以為您對這很熟悉呢!」
阿史那道真聞言大怒,惡狠狠的盯著郭待封,他出身突厥王族,其姓氏阿史那在突厥語中的本意就是「狼」,薛仁貴暗自嘆了口氣,正想替兩人開解,卻聽到土坑中的士兵發出歡呼聲:「挖到了,挖到了!」
明亮的月光灑在石板上,可以清晰的看到上面刻滿了字跡,不過不是漢文,薛仁貴咳嗽了一聲:「找個認識吐蕃文字的通譯來,搞清楚這上面寫的什麼!」
「不用了!」阿史那道真的臉色如死人一般慘白:「這上面是突厥文字!」
「突厥文字?」薛仁貴吃了一驚:「怎麼會是突厥文字?這難道不是吐蕃人立下的盟誓嗎?」
「因為立下盟約的一方是突厥人所以這石板上有突厥文字!」阿史那道真低聲道:「石板的另外一面應該有吐蕃文字,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立約的雙方應該一方是吐蕃人,一方是突厥人!」
薛仁貴將石板翻了過來,果然如阿史那道真說的那樣,這石板的另一面果然刻滿了另外一種不同的文字,叫來通曉吐蕃文字的通譯一看,果然是吐蕃文字,文字的大意是雙方結為同盟,共同對抗唐人的侵犯,如有違背者,天地不容,神靈噬之,在石板的末尾有幾個人的名字,有吐蕃人的,也有突厥人的,突厥人的姓氏都是阿史那,應該突厥人中的貴族。
「可汗無需多想!」薛仁貴安慰道:「這件事情是真是假還沒有確定,說不定是吐蕃人的離間計。再說即便屬實也沒有什麼,阿史那是突厥中的貴姓,人數多得很,縱然有幾個不識順逆的奸人,也算不了什麼,突厥人對大唐是忠誠的!」
薛仁貴這番話卻是有來由的,自從貞觀四年(公元630年)唐滅突厥之後,而大唐採取了籠絡其上層的政策,在接下來的數十年時間裡,突厥人大體上一直都臣服於大唐,唐軍在太宗高宗年間取得大多數軍事勝利中,都有突厥人的功勞。但這種和諧的表面下,也不是沒有逆流的存在。在突厥貴族中,也有對大唐不斷徵召他們東征西討,損失子弟兵馬,而所獲甚少的人,這種心理在著名的闕特勤碑文有著很鮮活的體現,這塊石碑在十九世紀末被俄國學者發現於今蒙古國呼舒柴達木湖畔。
碑文記述了後突厥汗國創立者毗伽可汗與其弟闕特勤的事跡。碑正面及左右側刻突厥文,背面為中國唐代玄宗皇帝親書的漢文,石碑上兩種銘文的內容有著極為戲劇性的對比。漢文是玄宗皇帝親書的漢文,內容為唐玄宗悼念已故突厥可汗闕特勤的悼文。唐玄宗首先追述了唐與突厥歷代的友好關係,然後強調雙方自玄宗朝確定父子關係後,即呈現了新的和平,碑文中「受逮朕躬,結為父子,使寇虐不作,弓矢載橐,爾無我虞,我無爾詐。「總結了突厥和唐的和睦關係,玄宗在碑文結尾以詩為頌:「沙塞之國,丁零之鄉,雄武郁起,於爾先王,爾君克長,載赫殊方,爾道克順,謀親我唐,孰謂若人,網保延長,高碑山立,垂裕無疆。「
碑陰側三面為突厥文,碑文是以毗伽可汗的口氣寫的,在悼念了自己的弟弟闕特勤之後,便用以下的文字告誡治下的突厥貴族百姓們:「漢人給予我們大量的金子、銀子和絲綢。漢人的話語始終甜蜜,漢人的物品始終精美。利用甜蜜的話語和精美的物品進行欺騙,漢人便以這種方式令遠方的民族接近他們。當一個部落如此接近他們居住之後,漢人便萌生惡意。
漢人不讓真正聰明的人和真正勇敢的人獲得發展。如若有人犯了錯誤,漢人決不赦免任何他人,從其直系親屬,直到氏族、部落。你們這些突厥人啊,曾因受其甜蜜話語和精美物品之惑,大批人遭到殺害。啊,突厥人,你們將要死亡!如果你們試圖移居到南方的總材山區及吐葛爾統平原,突厥人啊,伱們便將死亡!那些惡意的人會作這樣有害的勸說:「人們如若遠離(漢人)而居,便只供給粗劣物品;人們如若靠近而居,則會供給珍貴物品。」這些惡意之人作出了這種有害的勸說。聽了這些話後,愚蠢的人便去接近(漢人),因而遭到大量殺害。
由於伯克及普通民眾互相不睦,以及漢人的詭譎奸詐,由於他們狡猾地製造了弟兄們之間的分裂,導致了伯克和大眾的相互紛爭,突厥人遂使他們先前建立的國家走向毀滅,
他們先前擁戴的可汗趨於垮台。原來的老爺成了漢人的奴僕,原來的太太成了漢人的婢女。突厥的伯克們放棄了其突厥官銜。在漢人那裡的伯克們擁有了漢人的官銜,並聽從於漢人可汗,
如此清楚地說道:「我們曾是一個擁有獨立國家的民族,但如今我們自己的國家在哪裡?我們是在為誰的利益征服這些地方?」「我們曾是一個擁有自己可汗的民族,但如今我們自己的可汗在哪裡?我們在為哪個可汗效勞?」他們這樣交談以後,就又成為漢人可汗的敵人。
但是,在與他為敵之後,他們未能將自己很好地組織起來,因此再度屈服。漢人根本沒有考慮突厥人曾為之效力甚多,卻說道:「我們將殺死突厥人,令其絕種。」突厥人遂有被殲之虞。」
顯然,在相當一部分突厥貴族眼裡,從貞觀四年到後突厥汗國建立的半個世紀時間裡,突厥人處於一種「亡國奴」的狀態。那位毗伽可汗沉痛的回憶了那段歷史,認為漢人利用各種禮物來引誘突厥人,讓突厥可汗與貴族、貴族與部民之間不和,然後利用這種不和征服了突厥人,讓突厥人被迫聽命與大唐皇帝,然後利用突厥人的武力征服四方,而後當突厥人萌生重新立一個自己民族可汗的念頭的時候,唐軍即派兵鎮壓,當突厥人重新投降時,唐軍卻不顧突厥人曾經為帝國立下的功勞,屠殺了放下武器的突厥人。最後他告誡突厥人要對唐帝國始終保持警惕,不要被其欺騙,重新落入當初那種慘狀。
石碑上的兩種文字分別代表了突厥和唐兩種視角對從貞觀四年(公元630年)到永淳元年(公元682年)這半個世紀突厥與唐關係的描述,在漢文中唐與突厥是父子之親,相互赤誠;而在突厥人,至少是一部分突厥人眼裡,唐是兇殘而又狡詐的鄰居,一有機會就會把枷鎖套在自己的脖子上,逼迫自己為其流血賣命。
而對於唐帝國來說,最大的噩夢莫過於居住於漠南草原的突厥人發動叛亂,和吐蕃人聯合起來,這樣一來,不但西域不守,隴右也會陷入兩邊夾擊之勢,整個帝國的西部都會陷入戰爭之中。
「不管這是真是假,我們都要立刻稟告長安!」阿史那道真低聲道:「否則如果我們進攻青海的時候,突厥故地發生叛亂,那可就太糟糕了!」
「可汗說的是!」薛仁貴對阿史那道真的忠誠沒有絲毫的懷疑,對方雖然是突厥王族,但血脈里還流淌著天子家的血:「要不這樣,可汗您可以帶一千騎兵前往突厥故地,將石板上的幾個人先請來軟禁起來,等待查清了之後再做處置!」
「也好!」阿史那道真稍一思忖之後就明白了對方的意思,他是處羅可汗的孫子,在突厥人當中有很高的威望,如果能夠用不流血的方式將這一叛亂消弭下去,自然是最好的情況。
經歷了這樣的事情,眾人哪裡還有心思考慮更多的事情,紛紛上馬踏上了歸途。在月光之下,長長的黑影劃破荒原,仿佛剃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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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州。
晨色清冷,寒風觸臉生疼,不過城外的草甸上已經可以看到一抹嫩綠,這說明冬日將盡。旦增站在人群中,滿心焦慮而又興奮難耐,是回國還是留下來,自己的命運即將揭曉。
俘虜們已被領至城外小丘下的草地,絕大多數人都已經看守口中知道情況,他們交頭接耳,低聲交談,相比起幾個月前,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變得活潑了,修路勞動雖然繁重,但生活卻比在吐蕃時豐富了不少,有的人甚至都有點發胖了。
吐蕃人的氣息在清晨的冷空氣里交織成蒸騰的雪白霧網,唐軍的士兵們站在土丘下,頭頂上飄揚著紅邊白底的旗幟,旦增知道所有人都在等待著王文佐的到來。
王文佐來的比旦增預料的還要晚一點,他的頭髮在風中飄揚,神色威嚴,眸子冰冷。其實這個人比看上去要仁慈的多,旦增心想,他曾經與其交談過,他會笑、會寬恕、甚至會為敵人的死而感到悲傷,像這樣的人,旦增還是第一次遇到。
清晨的寒意里,旦增聽到有人高聲喊了什麼,但他聽不清到底說了什麼。最後王文佐策馬來到吐蕃俘虜前大概二三十步的地方,高聲道:「我已經與你們的贊普達成了協議,即將釋放你們返回故鄉,和家人團聚!」,然後旁邊的通譯又用吐蕃話重複了一遍。
雖然早已從看守口中得知這個消息,但吐蕃人群中還是一陣騷動,有人頓時熱淚盈眶,有人抓住同伴的手,詢問王文佐到底說了什麼,似乎要從旁人嘴裡再聽一遍才敢相信這是真的,更多的人屈膝跪下,向王文佐叩首,以表達自己的感激,畢竟依照當時法律和習俗,勝利者是有權力隨意處置自己的俘虜的。
而旦增的臉上卻並沒有什麼喜悅的神色,恰恰相反,他的臉上滿是憂慮,死死的盯著王文佐,似乎是在期待著什麼一般。
「不過,我聽說你們當中有一部分人希望能夠留下來,不想回到故鄉。我可以滿足這些人的要求,不過他必須在這裡就做出決定!」說到這裡,王文佐停頓了一下,用馬鞭指了指自己的右側:「如果他希望留下來,就站在這邊來,如果希望回去和家人團聚,那就留在原地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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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