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5章 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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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接到信使的來信時,賀拔雍正在費力的擦掉靴子上的爛泥,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把道路變成了泥沼,迫使這支唐軍停止前進。
「黑齒常之大獲全勝,讓我退兵?」賀拔雍放下看完的信箋,臉上流露出明顯的失望。
「是的!」信使笑的很開心:「他在谷地遭遇吐蕃人,兩軍交鋒,我軍大獲全勝,獲首級七百餘級,生俘一千七百餘人,大獲全勝!」
「這個黑齒常之呀——!」賀拔雍的感嘆聲中意味複雜,有失望、有艷羨、有妒忌,但最後他還是點了點頭:「好吧,我退兵,反正這路也沒法走了!」
相比起進軍,退卻更加艱難,天空同遠處山坡上的松林一樣烏黑,晚秋的雨水下個不停,寒冷徹骨,雨水淹沒了馬蹄的聲音,模糊了每個人的臉龐。
唐軍向西南方向退卻,遠離草澤,在荒蕪的原野上沿著那條來時的道路,由於來時人馬的踐踏,加上雨水的澆灌,道路已經完全變成爛泥灘,不時有人滑倒,更糟糕的是馬匹和馱畜,這些可憐的畜生幾乎是一步一滑,賀拔雍不得不下令所有人都下馬,並割下路旁的雜草鋪在路上,以免車馬滑倒。
當天下午,唐軍終於進入布滿溪流的森林。沒多久稠密的樹木就包圍了他們,雨也變小了些,馬匹們變得輕快了些,步兵們竭力跟上車馬的步伐。遠處不斷傳來野獸的嚎叫,令人膽寒。行列中無人說話。賀拔雍不時回頭,確認落在尾部的輜重沒人掉隊,沒有人追趕。
「這種鬼天氣,吐蕃人應該不會追上來吧?」賀拔雍低聲自語,他對其並不自信,確實雨水讓道路變得濕滑難行,高原的寒冷天氣更加劇了這點。但這是戰爭,雨水也讓唐軍的大部分弓弩威力大減,這對吐蕃人來說是個好消息,更重要的是,吐蕃人剛剛打了個敗仗,如果自己是吐蕃人的將軍,就一定會抓住一切機會扳回一局。
吐蕃將軍應該不會投入全部兵力,如果是自己,會把所有的馬匹集中起來,一人兩馬或者三馬,迂迴到唐軍的前方,選擇某個險要的地點,等待唐軍精疲力竭的時候,然後發起突襲,一舉解決戰鬥。他聽松州的戍卒們說過吐蕃人會怎麼對待俘虜的,鞭打、割掉耳朵這是司空見慣,更殘酷的事情也是有的,比如砍斷一隻腳,讓他去當舂米的奴隸,或者挖掉眼睛,關在地窖里一輩子推磨,之類的事情等等不一而足。賀拔雍暗自下定決心,如果真的到了那一步,自己絕不會落入吐蕃人之手,聽憑殘酷命運的擺布。
每次經過可能隱藏有伏兵的地點,賀拔雍都小心的派出斥候尋找,但最終什麼都沒有發生,黑暗中、樹叢後面什麼都沒有。
當穿過樹林,抵達河畔時,賀拔雍下令士兵們宿營休息,雨水已經漸漸停息,但天氣變得更冷了,賀拔雍懷疑當晚地上就會結冰。士兵們生起一堆堆篝火,在上面烘乾自己的衣衫和弓弩,賀拔雍穿過篝火之間,竭力鼓勵自己的士兵們,距離松州還有兩天的路程,只要回到那兒,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賀拔雍一宿沒有休息,他裹著披風,倚靠著自己的戰馬,武器放在觸手可及的地方,直到天快亮的時候他才打了會盹。當他被嘶鳴聲驚醒時,發現這是個沒有黎明的早上,天空緩緩放亮,但看不到太陽。漆黑變成灰暗,色澤猶猶豫豫地重現人間,冷杉樹呈現出暗綠的色彩,赤樺黃褐和赤金色闊葉幾乎成了棕色。士兵們餵馬喝水,同時吃了一頓冰涼的早餐,沒有發酵的硬麵餅、醃肉。
「我們可能走偏了,將軍!」陳果策道,他是關內道鳳州折衝府的折衝校尉,屯守在松州已經快兩年了,對當地的地形頗為熟悉,此番擔任賀拔雍的副將兼嚮導。
「你確定?」賀拔雍的臉色變得愈發難看了。
「我確定!」陳果策的左額頭上有一道刀疤,眉毛少了半截,看上去有些滑稽:「您看西邊的那座山,如果我們沒有走錯,那座山應該在我們東側的!」
「該死的!」賀拔雍看了一會兒陳果策手指的山,印象中好像真的如他說的一樣,出發時有一座山位於自己的東側,他懊惱的吐了口唾沫:「那現在怎麼辦?」
「現在折回去肯定是不可能了,一來可能正好撞上吐蕃人的追兵,二來士兵們本來以為再走兩天就能回到松州,可現在卻得知自己走錯了路,還要再多走一兩天,士氣肯定糟糕透了!」
「你說得對!那現在該怎麼辦?」賀拔雍點了點頭,俗話說一鼓作氣,再則衰,三則竭;唐軍一開始出兵是為了分兵合進,夾擊吐蕃人,半路上卻被命令退兵,這本來就很糟糕了,更糟糕的是退兵途中還遇到大雨,還走錯了路,這一番折騰下來,這些士兵哪裡還能打仗?
「我們可以繼續向南,直到抵達大鹿河,然後沿著河折向西走,然後渡河再向南,雖然要多走三四十里路,但也能抵達松州!而且這麼走還有個好處,我們的側翼挨著大鹿河,而且地勢平坦,無需擔心吐蕃人在險地伏擊我們!」
賀拔雍看著陳果策在粗略的地圖上描述新的行軍路線,腦子裡卻在盤算對方的策略的可行性,幾分鐘後他點了點頭:「也好,就依照你說的做吧!希望一切都順利!」
唐軍在吃了早飯後,又開始行軍了,雨重新下。自始自終,除了偶然的間歇,從沒見到太陽。溫度越來越低,蒼白的迷霧於松林間穿行,涌動在荒蕪的原野上。在當天下午,他們終於走出林木,前方是一條河流,唐軍士兵們發出一片歡呼聲,他們已經受夠了樹林和高低不平的丘陵,眼前的河流和平原給他們一種新鮮的體驗,松州城已經不遠了。
「這就是大鹿河?」賀拔雍問道。
「對,當地的羌胡人就是這麼稱呼這條河的,夏天這條河兩邊的沼澤樹林裡有很多鹿!」陳果策道。
「那就好,讓士兵們停下來休息一會,吃點東西!」賀拔雍道:「還有達率德!」他招了招手,招來一個身材敦實的騎士:「達率德,伱帶幾十個騎兵去四周探查一番,眼睛放亮一點,別把吐蕃人漏過了!」
「遵命!」達率德應了一聲,他打了個唿哨,帶著數十個騎兵如疾風一般沖了出去,陳果率看了看這些騎士,贊道:「好漢子,不亞於我大唐關西男兒了!這達率德是何方人氏,陳某孤陋寡聞,怎麼未曾聽說過這個姓?」
「讓陳校尉見笑了!」賀拔雍笑道:「這達率德原本是百濟大族,王都督擊敗百濟叛軍之後,他們跟隨扶餘豐璋逃到了倭國,後來王都督又打到了倭國,他們走投無路,這才屈膝降服。這次王都督來松州,他們便卷甲趨從,為馬前卒了!」
「百濟大族,難怪如此彪悍!」陳果策咋舌道,百濟高句麗等國與大唐激戰數十年,最後大唐雖然將其征服,但對其國中的軍事貴族還是頗為看重,紛紛將其遷入國中,編入己方軍隊聽命待用,高仙芝、黑齒常之等人便是其中的翹楚,當時唐人也不以為非。
賀拔雍與陳果策閒聊了幾句,突然聽到遠處傳來一聲尖銳的聲響,正是鳴鏑的聲音,這種聲音此時只能代表一個意思——那就是敵人出現了。
「快,快披甲上馬!」賀拔雍從地上跳了起來,大聲喝道:「吹號,令各隊披甲備戰!」
不管唐軍有多麼的錯愕,賀拔雍的命令還是被傳遞了下去,士兵們從驢車上取下盔甲披上,張弓上弦,準備應戰,而同行的七百多百濟倭人郎黨騎兵的反應最快,轉眼之間就已經在陣前列成兩行,馬蹄踐踏著河岸,泥漿四濺,引來一陣咒罵聲。
「賀拔校尉,賀拔校尉!」達率德如風一般席捲而來,他的臉上滿是驚喜:「是吐蕃人,吐蕃人!」
「我知道是吐蕃人!」賀拔雍急問道:「他們有多少人馬?」
「還不清楚,不過我們發現吐蕃人的時候他們正在飲馬,河灘上到處都是,至少有千餘匹馬!」
「飲馬?」賀拔雍聞言一愣,旋即就明白了達率德的意思:「你是說吐蕃人根本沒有提防?」
「是的,河邊水草豐茂,正是放馬的好地方!」達率德道:「屬下懷疑那些吐蕃人也沒有預料到我們會走這條路,他們覺得我們會走老路,想在這裡餵飽了馬,然後半道截擊我軍!」
聽到這裡,賀拔雍與陳果率交換了一下眼色,都從對方的眼睛裡看到了狂喜。正如達率德所說,眼下能夠解釋吐蕃人奇怪表現的唯一可能就是,雙方都不約而同的改變了道路,唐人是自己走錯了,而吐蕃人是故意繞路截擊,卻不想兩邊撞到一起來了,而幸運的是唐軍先於吐蕃人發現了對手,而且吐蕃人正在河灘地放馬,毫無戒備。
「陳校尉,這裡的步卒就都交給你了!以為後繼!」賀拔雍翻身上馬,笑道:「兵貴神速,達率德你為前鋒!」
「遵命!」達率德大聲道。
唐人的騎兵沿著河岸前進,對勝利的渴望就好像烈火一樣灼燒著賀拔雍的胸口,把疲憊一掃而空。他親自作為鋒矢陣的尖鋒,其餘的人從兩翼排開,擁有最好的馬,最好的盔甲、武藝最好的人在第一列,而後是第二列,第三列,第四列,兩列之間有十步左右的距離。白底紅邊的大旗在賀拔雍的頭頂飄舞,旗面上的朱雀在空中飛舞。戰馬越跑越快,野草和灌木在馬蹄下倒伏,前方的河灘地上,可以清晰的看到成十上百的馬匹,受驚的吐蕃人正慌亂的拿起武器,給自己的坐騎上馬鞍,有些性急的乾脆直接爬上無鞍馬,打馬向遠處逃去,也有一些吐蕃人乾脆拿起武器,結陣對抗突然而來的敵人。
「不要急著去追逐逃走的人,不要急著拿戰利品!」賀拔雍高聲道:「先打敗吐蕃人再說,不聽軍令先去搶馬的,一律斬首!」
地面潮濕滑溜,半是爛泥,半是雨水。賀拔雍的馬蹄子一滑,攪動爛泥,差一點令他在衝到敵人隊伍之前便摔落馬鞍,幸虧他的騎術很好,扭動身體維持了平衡。吐蕃人竭力相互靠攏,用密集的隊形抵禦這突如其來的衝擊。賀拔雍彎弓射出兩箭,然後舉刀高呼道:「萬勝!」眾人高聲應和。鋒矢陣形飛射而出,發出鋼鐵的綿長尖嘯,滾滾馬蹄與犀利劍刃融匯一體,向敵陣衝去。
達率德放平長槍,槍尖貫穿了盾牌和鐵甲,巨大的衝力將其帶離地面,槍桿隨即折斷。他丟下槍桿,用抓住套在手腕上的骨朵,狠狠的砸在下一個對手的頭上,腦漿血水橫飛,碰撞的衝擊令他肩膀麻痹,但他滿不在乎,策馬前行。
賀拔雍的鋼刀將抵抗者的脖子劈斷了大半,他側過身子,避開一支投矛,他隱約聽見身後傳來的歡呼聲。吐蕃人的大旗已經被遺忘在爛泥地上,簇擁它的人要麼逃走,要麼被砍倒在地。賀拔雍策馬撞倒一個投石手,從肩頭到腋窩齊齊砍下一個長矛兵的胳膊,隨後又在一頂鐵盔上狠狠一擊,至少是個腦震盪。衝到河邊時,他的戰馬人立起來,達率德緊隨其後,身上滿是鮮血,不知道是敵人的,還是自己的。
「我們打贏了,賀拔校尉!」達率德大聲道。
賀拔雍取下頭盔,視野一下子擴展開來,河灘上到處都是四散逃走的吐蕃人和受驚的馬匹,唐軍騎士們已經散開隊形,四處截殺和捕捉俘虜和戰馬,確實,勝利已經毋庸置疑是自己的了!
「是的,我們打贏了!」賀拔雍嚴肅的答道,旋即大笑起來:「這一次輪到我們贏了,而且贏得更痛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