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4章 新婦
「兵馬的確耗用甚多,不過你所領之兵都是朝廷的經制之師,錢財之事應該也用不著你操心吧?」
「崔公有所不知,在下當初是在百濟,與國中只有海路可通,時常斷絕,若是不能想辦法自籌糧餉,哪裡還能活到今日!」王文佐苦笑道,他又將自己在百濟時如何籌集糧餉、分地屯田、重修港口、獎勵貿易等事擇幾件說了下,聽得崔辨連連點頭,笑道:「王長史果然不愧為琅琊王氏的後人,無論是出地方守一大郡,還是回朝為樞臣亦可勝任無虞!」
「不敢!」王文佐能夠感覺到崔辨的態度發生了微妙的變化,更親近、也更友好了。原來對於像崔辨這樣的高門子弟來說,像王文佐這樣憑藉軍功升遷路線其實不是崔辨的理想類型,他理想的出路有兩條:一個就是入中樞,參與機密,起草詔書,參與朝廷高層政治;如果前者不可得,那麼出外掌一大郡,尤其是像揚州、相州、益州這樣的大州郡,當時這種州郡官的地位很高,世人稱其為「兩千石」,加上朝廷稅收中有很大一部分留存州郡,即便是清廉自守的州官,也可以獲得豐厚的回報。
尤其是像崔、盧這種北方的高門士族,由於從西晉滅亡以後,北方幾乎都是少數民族建立的國家,他們即便在中樞獲得高位,也沒有強大的武力,很容易在內鬥中遭遇殘酷打擊,還不如就在家鄉當一州郡官,一來容易撈錢,二來累積政治資本,三來也沒啥風險,反倒更加實惠。通過與王文佐的交談,他發現王文佐並不是那種只會領兵打仗,卻不懂得理政的武夫,出路要寬闊很多,自然高興。
正當三人說話間,外間有僕役前來稟報,說已經準備好了酒菜。崔辨笑道:「今日貴客臨門,準備了幾杯水酒,還請不嫌敝室淺陋,多飲幾杯!」說罷便起身相邀。
「不敢!」王文佐趕忙起身遜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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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宅後院,小樓。
日頭已經有些偏西了,陽光透過窗外竹林的間隙,把斑斑駁駁的影子,鋪灑在梅花暖簾上。每當輕風搖動翠竹,那一簾碎影,便像溪水般來回流淌。地板上鋪著厚厚的地毯,襯托著褐色的雕花窗欞和檀木桌椅,使這房間的基本色調顯得十分和諧;而華美的泥金描花草圍屏,映襯著火盆里紅彤彤的炭火,又增加了閨房的溫暖和寧帖;粉壁上那幀雋永的草書,暗示出女主人的趣味和家世;在字的下面,還擺著一張式樣素雅的古琴,兩架收拾得纖塵不染的線裝書;一隻裝飾著走獸圖形的鎏金獸首銅香爐,正裊裊地吐出沉檀的煙縷,淡薄的、若有若無的幽香在房間裡浮蕩……
這間小小的、整潔舒適的閨房,雖然由大量的綾羅錦繡和各色器皿,顯得奢華而富麗,卻依然保持著高雅的氣息。這裡看不見一樣多餘的擺設,也沒有一樣是可以缺少的,每一件擺設,都經過精心的挑選,反覆的比較,被安插到最恰當的位置上。
躺在懸著流蘇錦帳的架子床上的崔雲英,靠著白緞紅花軟枕,看了一會兒書,漸漸覺得目眩起來。她將手中的那本《道德經》放到一旁,打起瞌睡來。
她的丫鬟紅纓墊著腳兒,小心翼翼從屏風後探出頭來,她發現女主人正在休息,露出為難的神色,猶豫著是應該叫醒主人稟告消息,還是等主人睡醒後再說。正猶豫間,崔雲英翻了個身,口中喃喃道:「紅纓,拿杯水來!」
「是!」紅纓欣喜的走到靠門內側的一張八仙桌旁,用一隻葡萄紋茶盅,細細地沏了一杯茶湯,送到崔紅英手中,含笑請安道:「小姐,您總算是醒了,您可知道外面來誰了?」
崔雲英心不在焉地揭開茶盅的蓋子,湊在嘴邊輕輕地吹著熱氣,問道:「誰來了?——劉刺史來人了?」
「不是劉刺史,是王長史!」紅纓調皮的取過一條披膊,替崔雲英披上:「老爺正在外頭陪坐呢!」
「王長史,哪個王長史?」崔雲英放下茶盅,露出迷惘的表情:「難道是太原那邊來人了?」
「嘿嘿!」紅纓接過茶盅放到一旁,露出了狡黠的笑容:「不是太原,是遼東的王長史。小姐您忘了,前些日子您那位曾經在百濟從軍的同宗登門提親,這次正主上門了!」
「啊!」少女的臉上露出了驚詫的表情,旋即就被緋紅填滿,她站起身來,頓足道:「怎麼會這樣,一點都不和我說!」
「這種事情怎麼好說!」紅纓笑道:「老爺自然要先把一把關,覺得合適了再讓小姐您看一看,最後再談那些事情,若是先和您說了,卻來了個大麻子臉、三寸釘、禿頭之類的,那尷尬的很?」
「你才會嫁給大麻子臉、三寸釘、禿頭呢!」崔雲英嗔道。
「紅纓我和小姐是嫁給一個人的,若我嫁給大麻子臉、三寸釘、禿頭,只怕小姐捨不得!」紅纓說到這裡,便笑吟吟的不說話了,一臉的促狹。原來依照當時的風俗,像她這樣大戶人家的貼身丫鬟都是和小姐一同嫁給一個人。崔雲英聞言也反應過來了:「小妮子你是不是去偷偷看過了?所以才這麼篤定?」
紅纓笑了兩聲,卻不說話,顯然是默認了。崔雲英頓時起了興致,她一把把丫鬟扯了過來,抱在一起:「那王長史年貌如何?」
「看上去三十出頭,身材高大,顴骨高聳,濃密的鬍鬚與兩鬢相連,看上去神氣的很!」紅纓道:「老爺在他面前,都好像矮了幾分。」說到這裡,她稍微停頓了一下:「聽看門的許大叔說,跟著那王長史來的有四五十騎,門前的拴馬石都不夠用,還得臨時打了十幾個木樁才行!」
「那,那他們現在在幹什麼?」
「我離開的時候聽說老爺要設宴款待他!看樣子老爺對這門親事很滿意!」
崔雲英咬著自己的嘴唇,臉上忽紅忽白,突然道:「還不把銅鏡拿來,替我梳妝!」
「對,老爺說不定待會就會讓小姐出去見一面的!」紅纓應了一聲,將銅鏡擺放好。
崔雲英先歪著腦袋,對鏡子端詳一下自己的影子,特別仔細地察看了眼角和嘴邊。直到證實這些地方依舊滑嫩光潔,並沒有出現哪怕一絲皺紋,她才放下心來,伸出兩根纖長的手指,在臉上的一小塊枕衾壓出來的嫣紅痕跡上輕輕揉搓著,一邊轉動著脖頸,使自己的面影以各種不同的角度和表情,反映在鏡子裡。
末了,她似乎被自己嬌艷動人的風韻逗弄得快活起來,便把頭一仰,對紅纓說:「嗯,快梳頭吧!」
紅纓起連忙答應一聲,把几上一隻鑲嵌著螺鈿和瑪瑙的梳妝匣子移過來,開始動手替女主人把睡亂了的髮髻拆散,小心翼翼地把瀑布般傾瀉下來的光亮的長髮捧在懷裡,然後揀起一把象牙梳子,梳理起來。她生怕把女主人扯痛了,下梳很輕,很慢,一邊梳,一邊笑著說:「小姐這頭頭髮,真是越來越漂亮好看了,又黑、又密、又勻淨。梳子下去,像到了水裡似的,自自然然就順溜了,半點兒勁也不費。放下來光亮的很,都可以當鏡子用了!」她一邊梳頭,一邊從鏡子看崔雲英的表情,只見少女的臉上又是羞澀又是得意,還有幾分急切,也不禁笑了起來。
紅纓的動作十分麻利,不過半頓飯功夫,便將崔雲英的頭髮梳理好了,挑了枚釵子,做了個墜馬髻,又塗抹了脂粉,換了一身淡黃色的羅衫。剛打扮停當,便聽到外間有人說:「小姐,有貴客在不勞軒,老爺請您去見見!」
「問問是什麼貴客!」崔雲英壓低聲音道。
「是什麼貴客?」紅纓大聲問道。
「是同宗和遼東的王長史!老爺催得急,小姐快些打扮!」
崔雲英與紅纓對視了一眼,都從對方的眼睛裡看到了興奮的光,齊聲道:「在外面稍候,打扮好了就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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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勞軒是一座不大的小屋,只有三間寬,一進深,位於崔宅的西院,與崔辨的住處只有一牆之隔,平日裡他都是在這裡接待最親密的客人。
「請,請!」崔辨伸出右手:「酒菜粗陋,還請王長史包涵!」
「哪裡!」王文佐笑道:「我和弘度這些年都是在軍中,飲食哪裡有那麼多講究,這已經很好了!」
「那就好!」崔辨指了指身旁的中年婦人:「這便是拙荊盧氏!」又向妻子介紹道:「這位王長史在遼東屢建奇功,滅高句麗,破平壤城便是他,實乃當世奇才!」
「不敢!」王文佐看了一眼盧氏,只見其四十出頭,中等身材,容貌尋常,她聽丈夫向自己介紹王文佐,只是矜持的向王文佐笑了笑,看樣子氣派好似比崔辨還大些。
「她姓盧,多半是范陽盧氏之人,只是不知道是哪一支的!」王文佐心中暗想。
「王公子!」盧氏舉起酒杯:「妾身是個尋常婦人,沒有那麼多見識,有件事情先告訴王公子,敝家這不勞軒平日裡都是自家人相聚,外人是不進來的。既然都在這不勞軒中,那也就不說客套話了,王公子此行來,是想向小女提親嗎?」
「不錯!」王文佐微微一愣,旋即點了點頭:「在下在百濟時就曾聽弘度說貴府之女端莊淑嫻,宜家宜室!所以此番戰事平息,便冒昧前來,還請應允!」
盧氏聽到這裡,露出一絲笑容:「如此甚好,王公子春秋幾何?」
「在下虛度時光,已經三十有六!」
「已經三十有六?」盧氏眉頭微微一皺:「看著倒是不像,至多三十出頭的樣子。那你這個年紀,應該早就婚配了吧?難道是要讓我那女兒去續弦?」她口氣中已經隱隱有些不滿。
「叔嫂莫急!」崔弘度在一旁趕忙接口道:「我這好友一直都在百濟打仗,所以耽擱了,確實未曾婚配。你我是自家人,又怎麼會讓七妹去嫁給一個鰥夫!」
「若是如此,倒也還好!」聽了崔弘度的解釋,盧氏的臉色變得好看了些,她對王文佐笑道:「王公子莫要怪我,我那女兒雖然非我親生的,但也是自小一手撫養長大,看的如親生兒女一般。這種人生大事,著實要問清楚了再說!」
「夫人說的哪裡話!」王文佐趕忙笑道:「王某雖然處事愚鈍,但這點事情還是明白的。不過弘度方才有句話說差了。我雖然未曾迎娶正妻,但已有嫡子,要說是個鰥夫也不錯!」
崔辨聞言臉色大變,正想呵斥卻被盧氏拉住了,那婦人瞥了崔弘度一眼,笑道:「王公子此言怎講?」
「王某在出使倭國時,曾經與倭女有染,產有子嗣!」
「這有何妨?」盧氏聞言明顯的鬆了口氣:「男女之事,人之常情。你在外從軍多年,若是一塵不染,若是有個萬一,連個子嗣都沒有,豈不是大大的不孝?你放心,我家女兒也是懂得禮法的,只要明了嫡庶之別,就絕不會薄待了孩子!」
崔弘度在旁邊聽得暗呼好生厲害:盧氏這番話卻是有幾層意思:首先是承認王文佐在外頭有私生子的合理性,表示這種事情他們不會在乎;其次,表明態度,提出要求,我家的女兒是嫁過來當正妻的,你前面那些孩子都是庶子,不得觸犯未來嫡子的利益,只要你能做到這些,前面那些都不是問題。
「夫人且聽在下細說!」王文佐道:「首先,我先前生下的那些孩子您無需擔心,除了一子之外,其餘的另外賜下姓氏,自有領地家臣郎黨,無需勞煩新婦操心。便是繼承我姓氏的那個,也有照料他的人,待他長成之後,有母家的產業可繼承,無需她來操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