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2章 武備
定林寺,射圃。
「王朴,王朴,輪到你入場了!」教官的嗓門有些嘶啞。
「收到!」王朴趕忙站起身來,他端起自己的長弓,將弓身一端的鹿角牴住地面,用力將光滑堅硬的竹背四層橡木弓身拗彎,並將弓弦掛入凹槽之中,最後他用手指輕輕撥動弓弦,發出輕微的嗡嗡聲。
「快些!」教官的聲音愈發不耐煩了:「拖拖拉拉的像個娘們!」
王朴不敢還嘴,他把裝滿羽箭的皮囊掛在腰間的皮帶,帶上拉弓的皮手套,衝進射圃。教官粗暴的推了他一把,喝道:「站直了,今天有大人物來,要是射歪了,仔細你的皮!」
王朴下意識的縮了縮脖子,憑藉他的好眼力,他立刻在射圃右側的邊牆上有個臨時搭起的涼棚,涼棚四周站著全副武裝的衛兵,他壓低嗓門:「什麼大人物呀?都督府的人?」
「不該問的就別問!」教官喝道:「反正射的准了,有你的好處!不然,就算我饒了伱,你大哥也要抽你幾鞭子!」
王朴從腰帶上掛的箭袋裡抽出一支箭。黑色的箭杆,灰色的羽毛。當他把箭搭到弦上時,想起某次狩獵後聽大哥王篙說的話:「咱們家兄弟幾個到你為止,其實都是靠鋤頭吃飯的,希望從你開始,能夠以弓矢為業,替王都督效力!」
王朴深吸了一口氣,他的弓箭技藝遠不及投石帶,不過在弓箭上也沒少花功夫,他深吸了口氣,舉起長弓,拉緊弓弦,第一個靶子出現了,那個是舉起盾牌的木人,正以很快的速度從左向右移動,
羽箭「嘶」的一聲輕響離弦而出,王朴清楚的看到箭矢從靶子右側半尺多遠處飛過,釘在射圃後面的土牆上。王朴趕忙從箭囊中抽出第二支箭,待他將箭搭上弓弦,靶子已經不見了。
「蠢貨,別急!就和你平時一樣就夠了,這些靶子移動速度很快,你有一次機會,也只有一次機會!」
聽到教官熟悉的沙啞嗓音,王朴強迫自己平靜了下來,開始準備下一次,隨著一聲尖利的哨音,兩個靶子出現了,與上一次相同,都是拿著盾牌的木人,工匠甚至在盾牌畫出了熊爪和狼頭,這是高句麗人和百濟人盾牌上很常見的圖案。
王朴將鵝羽拉至耳邊,瞄準,射出,然後再次搭箭,拉弓,放。第一箭射入熊爪盾,第二箭則射中了木人的咽喉,裁判的通告聲和教官的叫好聲交雜在了一起:「射的好,我就知道你是個天生的弓手!」
王朴已經徹底平靜下來了,他已經無需尋找靶子,他射中一個有兩倍高的靶子,這代表這是個騎兵,然後他又射向後面的一個隨從,但這回射偏了,箭插在橡木盾牌上顫抖,不過他迅速補了一箭,正中那個靶子的腿部,如果在戰場上,那傢伙應該在地上打滾了吧?王朴心中暗想。
直到箭袋空了為止,王朴才停了下來,他這才注意到自己的手臂和肩膀都已經酸麻無力,手指更是被弓弦割開了口子,鮮血染紅了弓弦。教官一邊用藥膏替王朴塗抹傷口,一邊大聲讚許道:「這沒啥,你現在還年輕,拉成人的弓才會這樣,帶過兩年等你的筋骨完全長成了,手指頭也長滿老繭就不會這樣了!」
「師範!」王朴問道:「你說的大人物是誰呀?幹嘛來看我們射箭呀?」
這時教官已經替王朴塗好了藥膏,他笑道:「動動腦子,臭小子!你脖子上那玩意總不能只用來吃飯吧?你忘記這定林寺最早是誰重建的?」
「您是說王都督?是他?」
「嗯!」教官點了點頭:「王都督回來了,我聽說他這次來是挑選身邊的親兵的,臭小子,方才我不和你說是怕你小子性急把弓弦都給拉斷了!」
「王都督要從我們里挑選親兵?」狂喜立刻沖昏了王朴的頭腦:「這是真的?」
「多半是真的!是沈校尉說的,他是我的老上司!」教官笑道:「不過你也別高興的太早,王都督身邊的親兵可不止有你們,還有倭人,聽說還有一批靺鞨人!」
「倭人?靺鞨人?」王朴驚訝的問道:「為啥要用他們?」
「聽沈校尉說,這些倭人還都是些半大孩子,要在定林寺操練個兩三年才能用上,就和你們當初一樣!」教官指了指王朴:「那些倭人算是你的晚輩,至於靺鞨人嘛!聽說剛會六七歲便拿著小弓射殺樹上的松鼠、鳥雀為食,若是射不中就得活活餓死,所以十三四歲就個個都是神射手了!」
「真的假的!十三四歲便個個都是神射手?」王朴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淡淡的妒忌之情:「那些靺鞨人真的有這麼厲害?那他們怎麼還給高句麗人賣命?」
「嘿嘿,你這就不懂了,打仗又不是善射就一定贏的!」教官笑道:「不過靺鞨人的確在射箭上有兩下子,當初我和他們交過一次手,若不是身上甲好,只怕就已經交待在那兒了!你也別不服氣,弓術這玩意說白了就是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各人。我該教你的早就教完了,剩下的都要看你自己了,王都督這人處事最是公允,他可不管你是唐人、百濟人、倭人還是靺鞨人,恩賞多少全看你盡忠多少!小子你家跟隨王都督可比那些靺鞨人早多了,你要是將來被人家踩在腳下,只能怪自己了!」
正如教官所說的那樣,那天射圃的比試後不久,就從學員中挑選出三百餘人,發放了青衣、箭囊、弓矢、短刀等器械,單獨一營居住,分作四班,輪流衙前聽命。沒過兩天,又有數百倭人來了定林寺,也如王朴他們當初一般操練學習。王朴他們冷眼旁觀,當發現這些倭人的弓矢武藝遠遜於自己,不由得都鬆了口氣。但他們的輕鬆並沒有持續多久,又過了十來天,定林寺又來了一群靺鞨人,年紀與王朴他們相仿,第一番測試便如當初那位教官所說的——個個吃苦耐勞,長於弓矢,把王朴他們原先的那點得意給一掃而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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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算了下,一共有一千二百人!」王文佐點了點名冊:「就叫衙前都吧!一共分為左右廂,每廂分為六隊,每日左右廂各有一隊在衙前聽命,其餘的在定林寺接受教養操練!」
「這個法子好!」沈法僧笑道:「三郎你去倭國這段時間可把我給逼慘了,也不瞞你說,山東各軍府送來的兵員愈來愈不像話,除了老頭就是小孩,有的甚至連福手福足的都送來了,不能奔走,拉不動弓,這種廢物送來幹嘛?」
「那原先的人呢?不是有分田地,還有軍餉嗎?」王文佐問道。
「願意留下來的也就那六七百人!其餘的還是要回去!」沈法僧苦笑道:「說句實話,來當府兵的家裡都有幾分產業,這裡就算分了田地,除非像咱們這樣能當上田主的,其他人還是想著故鄉的祖宗墳墓田產妻兒。至於軍餉嘛?說句實話,有家有業的人,也不缺這點,反倒不如後來從長安來的那幾千人,他們得了薪餉後,反倒是安心下來了!」
王文佐點了點頭,唐代府兵制的選拔標準就是「「財均者取強,力均者取富,財力又均則先取多丁」,雖然這一制度當時已經開始走向衰亡,但大體來說唐軍還是基本來自中上等農戶,這就意味著大體來說唐軍士兵退役返鄉後的日子過得是不錯的。
王文佐雖然竭力補償百濟唐軍士兵長期戍邊的經濟損失,但他畢竟不可能把上萬唐軍士兵都變成百濟地主,超出在故鄉的生活水平;最多也就是通過私人贈予的方式,給最早跟隨他的士兵,和一部分比較親近的軍官相當的財富。這批人是願意留在百濟的,因為他們在百濟跟隨王文佐獲得了在故鄉永遠不可能得到的財富和地位,但對於絕大部分戍邊唐軍來說,回鄉才是他們心心念念的事情。而對那兩千長安惡少年來說,他們在大唐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失去的了,在百濟得到的每一點都是純賺,自然不會動搖。
為了彌補駐紮百濟的唐軍不斷下滑的戰鬥力,沈法僧只能儘可能的將熊津都督府的軍隊「本地化」——即將百濟人作為熊津都督府軍隊的主體,這就帶來了一個新的問題——當初百濟復國運動中,幾乎所有百濟地方豪強——即豪傑之士幾乎都是參與者,雖然後來他們又屈膝歸降,但以他們作為熊津都督府軍隊的主體,這未免有點太心大了吧。所以在沈法僧看來,建立一支完全獨立的新軍,是非常有必要的。
「我也知道你這段時間辛苦了!」王文佐笑道:「來年開春,我會從倭國調四千步騎來,這樣你就安心多了!」
「若是這樣,那就好了!」沈法僧笑道:「說實話,咱們現在最好手下來自各國,這樣他們就各懷異心,沒法一家獨大,這樣我才睡得著覺!」
沈法僧無意之間說出了一個帝國主義者的心聲,其實唐帝國可能是古代中國歷代王朝之中最具有「普世性」的一個,尤其是在安史之亂之前,大唐天子,來自帝國高層是從內心深處認為大唐不僅僅是漢族人民的大唐,還是普天之下的大唐。比如長安諸多的異族留學生中有不少就在大唐出任官職,有的甚至擔任大唐天子的禁衛軍指揮官。
這種普世帝國的心態和後世中原王朝的心態是截然不同的,以唐代折衝府的分布為例:唐朝有名稱和位置可考的折衝府共627個,其分布大致如下:關內道共置289府;河南道有府73;河東道有府166;河北道有府51;山南道有府15;隴右道有府33;淮南道有府9;江南道有府7;劍南道有府11;嶺南道有府6。
其中最多的是關內道,幾乎占了一半,其次便是河東道,然後是河南道,河北道,隴右道,淮南江南嶺南劍南這幾個地方折衝府很少,可以忽略不計。關內道的軍府最多的原因很簡單,大唐是以西魏北周隋為榜樣,以關中本位主義立國,舉關中之眾以臨四方;河東道居其次也不奇怪,首先河東道位於今天的山西高原,從兵要地理來看是居天下之脊,面臨胡戎,而且河東道首府太原是大唐的龍興之地,兵力眾多也很正常。
但河南道比河北道的折衝府還要多就很奇怪了,河南是大唐的腹地,平時沒有外部的威脅;而河北道直接面對突厥、契丹、高句麗等異族政權的威脅,人口財力是當時天下第一,遠遠超過前面三位,為什麼河北道的折衝府這麼少呢?
這就又要牽扯到一個古代中國的一個著名概念「東西之爭」了,對於現代中國人來說,一般會把中國劃分為南中國和北中國,但是在唐宋之前,中國一般被劃分為關東和關西這兩個大的地理單元,這兩個地理單元往往會形成獨立的政權,爆發極為激烈的戰爭。
在唐帝國建立前百餘年,東魏與西魏,北周與北齊,李唐與竇建德極其後繼者之間都爆發了極為激烈的戰爭。於是建都於長安,以關中為根本的唐帝國統治者,自然會想方設法削弱河北地區的軍事潛力,減少受過軍事訓練的府兵和河北籍的基層軍官,那麼減少折衝府的設置就是應有之義了。
而這又帶來了一個新的問題——河北的軍事力量減弱了,而河北面對的異族軍事力量卻沒有減弱,唐帝國總不能把自己最富裕的省份聽任異族搶掠吧?可是從歷史事實看,好像還真的是這樣,武周營州之亂後,契丹人李盡忠、孫萬榮和突厥人大舉入侵河北的時候,昔日素來以強悍善戰而聞名的河北地區幾乎沒有做出任何有效的抵抗,搞得武周狼狽不堪,甚至有人提出要將數十萬依附突厥人的河北人民全部殺掉,這時候就沒人想起來是誰處心積慮的解除河北人的軍事力量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