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6章 顧慮
英國公這三個字就好像有魔力一般,塞住了沈法僧的嘴巴,過了一會兒,他才低聲道:「三郎,咱們在百濟、倭國那些產業,還有琉球的糖莊、正在籌劃的商隊,那麼多剛上軌道的事情要做,現在卻要出兵打高句麗。那個泉蓋蘇文也真是的,為啥不多活五年呢?這樣咱們的事情也都——」
「法僧!世事無常,哪有都如你所願的?」王文佐笑道。
「是呀!無常,無常呀!」沈法僧苦著臉長嘆了一聲:「你知道嗎?這次我去弗出,就發現了有多少可以做的買賣呀!琥珀、各種珍貴皮裘、上等的蜂蜜、藥材,都便宜的不像話。只要一轉手,就是幾倍的利潤,那些靺鞨人也很喜歡咱們的貨物,放著好好的生意不做,卻要打仗,真是蠢死了!」
「你不是說那些靺鞨人不和唐人做買賣,伱們裝成倭人才把生意做成的嗎?」
「屁!」沈法僧啐了一口:「那些傢伙嘴上這麼說,但看到咱們帶去的貨物,眼睛都直了,還管你是倭人是唐人,我就不信他們看不出來船上都是唐人,裝傻不肯捅破那層窗戶紙罷了!」
「原來是這樣!」王文佐笑道:「那些靺鞨人也不傻呀!」
「打魚打獵種地的可能不聰明,做買賣的怎麼會傻!」沈法僧冷笑了一聲:「送咱們走的時候一個個兩眼淚汪汪,就和死了爹娘一般,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路上小心,下次來船上多裝些絲綢,有多少他們要多少。」
「呵呵!」王文佐笑了起來:「真的假的?那些靺鞨人要絲綢做什麼?他們都住在林子裡,打獵抓魚,穿絲綢衣服也不方便呀!」
「三郎你這可就不明白了,靺鞨人里也有窮有富的,窮人穿樺樹皮的都有,富人就穿緞麵皮袍,就是在皮袍表面蒙上一層緞子,又好看又保暖。一匹緞子賣給內陸的靺鞨酋長,能換十幾張上等貂皮!」說到這裡,沈法僧壓低了嗓門:「那些靺鞨人還說如果我們要的話,他們還能賣人!」
「賣人?什麼意思?」
「就是生口!」沈法僧笑道:「聽他們說北邊的黑水靺鞨更窮,想要唐貨卻沒錢買,能賣的只有人了。三郎你不是有幾百倭人孩子親兵在操練嗎?照我看,還不如乾脆買幾百個靺鞨人回來更好,靺鞨人七八歲的孩子就拿著小弓射樹上的松鼠小鳥了,十一二歲射術就很熟練了,買回來操練個三年,就能派上用場了!吃苦耐勞,樸實敢戰,比倭人強多了,也花不了多少,也就是千把匹絹的事情!」說到這裡,他看到王文佐露出不忍之色,笑道:「三郎你又心軟了,其實這也是幫那些蠻子,那邊天氣苦寒,每年冬天都是一道鬼門關,與其留在部落挨餓受凍,還不如出來當兵,還能省下口吃的給其他人!」
「也罷,這事情就交給你處置吧!」王文佐點了點頭。
「你放心,都包在我身上!」沈法僧拍了拍胸口,這時仆骨把酒菜送上來了,沈法僧和王文佐兩人都著實餓了,立刻狼吞虎咽起來。
阿至羅和大賀懷恩方才聽到了王文佐的官職,都縮著脖子,一聲不吭,唯恐惹來麻煩,後來看王文佐他們幾個坐下來吃喝,並無多事,這才鬆了口氣。
「大賀兄,這位倒是沒啥架子,若是換了別人,只怕這裡的人都要被趕出去,替他騰出地方來!」阿至羅低聲道。
「是呀!」大賀懷恩吃了口菜,低聲道:「他的事情以前也曾聽說過,當時還以為多半是虛言,現在看來未必了!」
「怎麼說?」阿至羅饒有興致的問道。
「你看那位多大年紀?」
「三十上下吧?」阿至羅偷偷看了王文佐一眼:「好年輕,這麼年輕便是五品官,他家祖上是開國勛貴吧?」
「不是!」大賀懷恩搖了搖頭:「他四五年前和你現在差不多,就是個管著百把人的小官!」
「和我差不多?」阿至羅嚇了一跳:「這怎麼可能?他做了什麼,四五年功夫就能升到一府都督?」
「做了什麼?一刀一槍打下來的!」大賀懷恩笑了笑:「你還別真不相信,我有個酒友叫王昭棠,當初在平壤城下和他共過事,這些都是我那酒友告訴我的!」
「一刀一槍打出來的?」阿至羅又抬頭看了一眼,正好王文佐和沈法僧幾個說的高興,哈哈大笑起來。他搖了搖頭:「真看不出來!」
「是呀!三十出頭便是一鎮都督,統領數萬大軍,再往上就是大都督府長史,四十出頭便能出將入相!」大賀懷恩嘆了口氣:「賢與不肖的差別,當真是天地之間呀!」
大賀懷恩正感慨間,外間突然傳來說話聲,王文佐放下杯子,皺起了眉頭,曹文宗使了個眼色,一名護衛便走了出去,轉眼便回來了:「都督,外頭有一隊人馬和我們的人起了點衝突,領頭的自稱是當地的守捉使!怎麼處置?」
「守捉使?」王文佐皺了皺眉頭,他這一路趕來,時間很緊張,遼東又不像內地州縣密集,時常方圓百餘里只有幾家村落,根本沒有人煙,所以並未與當地官府通報。
「你請領頭的進來,有什麼事情我與他說!」
「是,都督!」
片刻後,從門外進來一個棗紅臉的軍官,滿臉的怒氣,他看到酒桌旁的王文佐臉色大變,趕忙躬身道:「末將不知王都督虎駕在此,失禮之處還請恕罪!」
「你認得我?」
「在下王昭棠,當初在平壤城下曾經與王都督見過一面!」
「平壤城下?」王文佐努力回憶了片刻,這才想了起來:「對,對,對,是你!我想起來了,當初就是你迎接我的,當真不好意思,時日太久了,我一下子沒想起來!」
「哪裡的事!王都督事務繁多,一時想不起倒也正常!」那王昭棠見王文佐居然想起了自己,得意的笑了起來:「方才末將在外頭看到兵士與我大唐將士有些不一樣,還以為是高句麗賊派來的,所以才來詢問,得罪之處,還請王都督海涵!」
「我手下這些衛士多半是百濟人和倭人,你覺得異常倒也正常!」王文佐笑道:「我也是沒法子,熊津都督府在海外,根本沒幾個唐兵願意留下來戍守的,不用百濟和倭人就沒人用了!」
「王都督威名卓著,深得蠻夷之心!」王昭棠恭維了幾句,正想告退,無意間卻看到旁邊長桌旁的大賀懷恩,吃了一驚:「大賀兄弟,你怎麼在這裡?」
「末將大賀懷恩,松漠都督府下部眾酋長,安東都督府下當射生將,拜見王都督!」大賀懷恩只覺得自己倒霉透頂,他也沒想到自己居然在這酒肆里也能遇到熟人,更想不到的是這熟人居然還認識這位王都督,這下想裝傻都裝不下去了。
「我這位兄弟乃是營州有名的射生將,又是藩兵中的貴胄,平日裡懶散慣了,方才失禮之處,還請王都督恕罪!」王昭棠陪著笑臉,替大賀懷恩求情,方才大賀懷恩的事情說小可小,說大那可也大,軍中最重上下階級之分,他明知道王文佐官職遠遠高過自己,卻托大在一邊喝酒吃肉不過來見禮,王文佐若是追究下來,那可是不小的罪過。
「大賀懷恩,松漠都督府?」王文佐看了看眼前的漢子,在他的記憶里唐在擊敗了高句麗之後,對東北乃是朝鮮半島的經營並不成功,高句麗的故地屬民基本被新羅、渤海國以及契丹人所瓜分。唐得到的唯一好處就是這幾個勢力相互牽制,無力深入唐的河北地區,但沒過幾年就是安史之亂,等唐帝國最後平定之後,河北也變成了半獨立的藩鎮,經略海東的事情也輪不著長安朝廷來操心了。
而松漠都督府本來就是唐帝國管理契丹的羈縻機構,契丹人也成為了唐帝國在東北地區的有力鷹犬,但從後來的歷史來看,這些契丹人應該在高句麗被消滅不久之後就發生了叛變,成為了後來唐帝國在東北地區的重要威脅,眼前這位大賀懷恩說不定還在這次叛變中起到了相當的作用。
「王都督?」王昭棠見王文佐一直不吭聲,還以為對方已經惱怒,咬了咬牙:「大賀氏乃是契丹中之貴種,大賀兄弟更是得賜李姓,方才得罪之處——」
「沒什麼!」王文佐笑道:「我方才想起了一樁舊事,並無責怪二位之意!都起來吧!」
「多謝王都督!」大賀懷恩等人鬆了口氣,站起身來,王文佐讓人又搬了一張桌子來拼起來,眾人重新坐下,問道:「柳城是安東重鎮,最近如何呀?」
「還能如何?」王昭棠笑道:「泉蓋蘇文死了,誰都知道要出兵了,幾十年的舊怨今日得報!大伙兒都等得心焦了!」
「嗯!」王文佐目光轉到大賀懷恩身上:「你覺得呢?」
「高句麗這些年下來已經是民窮財盡了,只是憑一股子虛火撐著!」大賀懷恩道:「泉蓋蘇文這一死,這股子虛火也沒了,滅亡是指日可待!」
王文佐不置可否的點了點頭,相比於這些中下層軍官來說,他考慮的要深遠的多。以唐帝國對百濟的處置方式來看,在消滅高句麗之後,帝國最可能的處理方式是把高句麗的中上層人員遷往內地,然後將其劃分為若干羈縻州縣,安東都護府統轄。這麼做的好處是打擊了高句麗復國勢力,畢竟高句麗建國於西漢,距今八百年,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而壞處就是更加加劇了當地地廣人稀的問題,偏偏唐又拿不出本國人口來填補真空,結果就是靺鞨人、契丹人、新羅人等其他民族取而代之,一個處置不好,就會前功盡棄。
「諸位!」王文佐笑道:「你們都覺得此戰高句麗必滅?」
「不錯!」大賀懷恩道:「泉蓋蘇文死在這個節骨眼上,高句麗氣運已衰,非人力所能挽回!」
「那你們覺得滅高句麗之後,怎麼樣才能讓其故地長治久安,為大唐藩屬呢?」王文佐笑道。
大賀懷恩等幾人相互交換眼色,他們不知道為何王文佐會突然問這個問題,這和他們的身份有些不太合適。王文佐看出了幾人的心思,笑道:「我隨口問問,你們幾個就隨口說說,權當是我接下來要來安東都督府任職,先向你們這些本地人打聽一下。」
大賀懷恩等人聞言,臉色微變,王文佐雖然是一副玩笑口氣,他們可不敢當玩笑。大賀懷恩站起身來,指了指左右:「王都督,您看這酒肆,坐的都是當地人,有漢人、有靺鞨人、有鐵勒人、有粟特人,還有突厥人,您覺得他們過得如何?」
王文佐看了看四周:「雖然有些雜亂,但看上去過得還不錯!」
「都督您果然好眼力!」大賀懷恩笑道:「您別看這些人個個穿的破爛,但都過得都不錯,放在中原,也算得上富戶了。就拿方才那個給您讓座位的傢伙,他是養豬的,光是他家就有四五千頭豬,每年秋天他賣出去的燻肉便有能裝滿幾十輛大車,這時候的家中奴僕天天都能吃雜碎吃的滿嘴油!」
「哦?那可真了不得了!」王文佐笑了起來:「原來給我讓位的是這樣一位大財主,倒是沒看出來!」
「這也不怪您,咱們關外和中原不一樣,便是富戶也不會穿金戴銀,綾羅綢緞的!」大賀懷恩笑道:「這些人里有放豬、放牛馬的,也有養蜂採藥的,還有淘金的,都過得不錯。但是他們只怕一件事情!」
「哦,什麼事情?」王文佐笑道。
「官府派人來徵收捐稅,發勞役,各色關卡公文,那他們就過不下去了!」
大賀懷恩大著膽子說出了這句話,就閉目等著王文佐的叱呵責罵,卻沒想到等了半天也沒等到,正當他準備睜開眼睛時,卻聽到王文佐笑道:「這有什麼奇怪,莫說是你們,就算是我也是怕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