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0章 前夜
「原來那天晚上你也看到了?」
「是呀,我看到了!」跡見赤檮嘆了口氣:「現在回想起來就和做夢一樣!只是一場噩夢!」
「這樣的事情還會不斷發生,只要皇位還空懸無人!」
跡見赤檮嘆了口氣,千百年來皆是如此,為了爭奪權力、財富,人們在這片土地上相互殘殺,鮮血滲入泥土,成為培育怨靈的最好溫床,每當夜幕來臨,那些千百年來累計的怨靈就從地下爬出,嗚咽、哀嚎、渴求著祭品和復仇。天皇的工作之一就是舉行各種各樣的宗教儀式來安撫這些怨靈,而如今卻已經沒有天皇了。
「我打算先讓家裡人回出雲去!」
「回出雲?」
「對,我的家族和領地都在那兒!京都這段時間太不安全了!」
「嗯,這也是個不錯的辦法!」沙吒相如問道:「那你自己呢?」
「我家已經幾代侍奉現在的主人呢?在這個時候我不可能離開京都!」跡見赤檮道。
「你有多少人?我是說如果遇到萬一,伱可以召集多少信得過的人?」
跡見赤檮驚訝的看了沙吒相如一眼,不過他還是回答了對方的問題:「大概二十到三十個人!」
「只有這麼點?」
「我只是個舍人!」跡見赤檮笑道:「我的家族在出雲國,距離這裡很遠,而且我的屋邸只有這麼大,再多人也安置不下了!」
「如果只有這麼點人,那你家裡的這麼多白銀可就不安全了呀!」
跡見赤檮的瞳孔微微收縮,審視著眼前的男人,而沙吒相如毫不在意的與其對視:「別這樣盯著我,我又不是山中的野鹿!」
「你是怎麼知道的?平六說漏嘴的?」
「別這麼著急,我沒有惡意!」沙吒相如笑了起來:「我知道你現在的處境:留在京都害怕被卷進危險之中;可如果離開,又擔心被剝奪代管的產業和領地,可謂是左右為難,對不?」
跡見赤檮站起身來,走到廊柱前看著庭院,兩隻麻雀正在水井旁相互追逐,更遠一點的樹籬下,一隻黃貓正打著哈切,甩動的尾巴驅趕著蚊蠅。這讓跡見赤檮想起了出雲的家,如果依照自己的本意,他早就帶著家人隨從離開這個鬼地方。但如果自己這麼做,用不著多久就會有人帶著京師的敕書,奪走自己的產業和領地,就和當年自己從別人手中奪來一樣。
「說吧,你的目的是什麼?」
「我剛剛已經說過了,幫你的忙!」沙吒相如笑道:「你不得不留在都城,否則你家的產業就會被人奪走;可如果你留在這裡,就憑你那二十三十個人,多半也會死在接下來的某次戰鬥中!相信我,這僅僅是個開始,在天皇確定之前,還有很多血要流呢!」
跡見赤檮又一次陷入沉默,沙吒相如說的沒錯,從過往的經驗判斷,迄今為止流的血在一場皇位爭奪戰中還不夠潤喉用,像跡見家這種小家族,死個幾百個也不奇怪。
「把你的計劃說來聽聽!」跡見赤檮回到屋內:「如果你不是空手而來的話!」
「我的計劃?」沙吒相如笑道:「當然,我當然是有備而來,如果你有空的話,我很高興講給你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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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原宮。
「兄長,我完成了您的命令!」大海人皇子大跨步走進打廳,緋紅披風在他的背後飄動。
「琦玉同意了?」中大兄皇子從書案上抬起頭:「這可真不容易!」
「是的,我耗費了好大一番力氣才說服她!」大海人笑道:「她、我、還有您都只保留三百人!」
「你?」中大兄皇子站起身來,他凝視著大海人:「你也有三百人?」
「對,琦玉她說我也必須包含在內,否則她就不同意了!」大海人笑道:「我想盡辦法,但還是沒有辦法說服她,您也知道,她從小就那樣,一旦下定決心誰也拿她沒有辦法!」
中大兄皇子的指尖划過兩腮的鬍鬚,突然他的眼睛盯著大海人:「大海人,如果你站在她一邊,那是六百對三百了!」
「怎麼會呢?我已經是您的女婿了,不是嗎?」大海人笑了起來。
「好吧!」中大兄皇子點了點頭:「現在我只能選擇相信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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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江、大津、石田莊。
當沙吒相如從馬背上滾落下來時,他覺得自己的兩條腿內側已經失去知覺了。
「國王在哪兒,我要馬上見他!」沙吒相如甩開伸過來攙扶自己的那隻手,開口詢問,在百濟流亡者內部,國王這個詞只能代表一個人。
「國王在客廳,他說只要你到了就立刻去見他!」
沙吒相如點了點頭,雙腿內側傳來陣陣尖銳的刺痛,好似無形的烈火在炙烤。他咬緊牙關,加快腳步,疼痛就好像烈火之如鋼鐵,能讓人變得更加強硬。他登上階梯,敲打房門。門內傳出熟悉的聲音:「是相如嗎?請進!」
沙吒相如推開房門,扶餘豐璋那張熟悉的臉上滿是笑容:「你從飛鳥京回來了?路上一切都順利吧?」
「都挺順利的!」沙吒相如想要想扶餘豐璋躬身行禮,卻被扶餘豐璋扯住了:「說說看吧,飛鳥京現在情況怎樣?」
「很糟糕!」沙吒相如小心的將右腿向後挪了一點,這樣就覺得舒服一點:「中大兄皇子、大海人、琦玉三個人為了爭奪王位勾心鬥角,不,應該說是拔刀相向,如果我離開後他們直接打起來,我也一點也不會奇怪!」
「原來已經到了這一步!」扶餘豐璋嘆了口氣:「難怪葛城讓我到近江來!」
「您這是什麼意思?」
扶餘豐璋沒有說話,他走到門旁看了看外間,然後小心的帶上房門:「你知道嗎?唐人使節要求倭人交出我們,用來交換那些被俘的倭人!」
「是有聽說過!不過葛城的態度很堅決,畢竟他也需要您和安培部的支持!」
「是的,但如果登基的不是葛城,而是大海人或者琦玉呢?」扶餘豐璋的聲音變得低沉起來:「我們不能把自己的性命交託在別人手上!」
「該怎麼說您說吧!」沙吒相如道:「您怎麼說我就怎麼做!」
「很好!」扶餘豐璋滿意的點了點頭:「葛城讓我們領兵前往飛鳥京,把大海人和琦玉殺掉!」
「什麼?」沙吒相如吃了一驚:「讓我們直接介入皇族的內鬥?」
「不錯,剛聽到這個命令的時候我也很吃驚!」扶餘豐璋笑了笑:「我當時對信使說身為一個流亡者卻殺害皇族,後果會非常嚴重。信使回答說如果登上王位的不是葛城,對我來說後果會更嚴重!」
「他說的沒錯!」沙吒相如低聲道:「說真的,我在飛鳥京這些日子,唐人的影響越來越大了!」
「唐人的影響越來越大?你這是什麼意思?」
「唐人在飛鳥京不僅僅是與倭人議和,還帶來了許多各式各樣的唐貨,如器皿、藥物、茶葉、詩歌書籍。倭人的貴胄婦女都趨之若鶩,即便那些站在葛城一邊的,也很少有人能夠拒絕唐人帶來的這些貨物的!」
「是呀!」扶餘豐璋嘆了口氣:「這方面確實無人能和唐人相比,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殿下,無論如何,我沙吒相如都會拼死為您效力的!」
「我明白的,你先下去歇息吧!」
沙吒相如離開後,屋內只剩下扶餘豐璋一人。他走到爐火旁,伸出雙手讓火焰烘烤自己的手掌,過了一會兒,他收回手掌,從腰間摸出一個小口袋,將口袋中為數不多的香料倒入手中,然後他閉上眼睛,默默向神靈祈禱:永生的神靈呀,請賜給我真相,引領著我走上正確的道路,越過危險,走向勝利。
幾分鐘後,扶餘豐璋重新睜開眼睛,他將手中的香料撒入火盆中,凝視著爐火。隨著香料在火焰灼燒,煙霧從火中升起,忽隱忽現的幻象在火焰中搖曳著,一個幻象剛成形,又開始消融,漸隱成另外一個;顏色忽而金黃,忽而猩紅;形狀忽而怪異,忽而恐怖,忽而魅惑。他看到一張張枯瘦的臉,空洞的眼窩泣著鮮血,盯著他看。然後是一座山城,被從四面湧起的赤潮淹沒,一個個骷髏形的暗影在飛舞,又消散成迷霧,一具具軀體饑渴地糾纏在一起,扭動著,翻滾著,撕扯著。最後,他看到一片片騎影湧現,在空中盤旋著,將一切掃空。
「出路,出路在哪裡?」
扶餘豐璋抓住自己的頭髮,他的身體劇烈的顫慄著,他的身體似乎再被火焰灼燒著,極度的痛苦,熱浪燒過他的肌膚,似乎在上面留下神秘的紋路。神秘的聲音在耳邊呼喚著:「往前走,再往前走,越過障礙,勝利就在眼前!」扶餘豐璋站起身來,下意識的邁出一步。
嘩啦!
隨著一聲響,扶餘豐璋被從幻夢中驚醒了過來,他注意到火爐被自己踩翻了,四濺的火星點著了褲腿,他趕忙後退一步,用力拍打褲子上的火焰,好不容易才把火撲滅了。幾分鐘後,他站在翻到的火爐旁,回憶著自己剛剛看到的一切和聽到的神秘聲音。
「向前走,向前走,越過障礙,勝利就在眼前!」扶餘豐璋重複著聽到的一切,眼神漸漸變得堅定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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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鳥京,唐人館舍。
「最近幾天倭人好像變得安靜起來了!」崔弘度低聲道。
「是嗎?」王文佐將合上書本:「這倒是件好事!」
「好事?」崔弘度問道:「我還以為他們自相殘殺才是好事呢?」
「弘度,讓我們靜觀其變吧!」王文佐將書本放到一旁:「你種過葡萄嗎?先把帶有芽的枝條插入肥沃的土中,然後耐心的等待其發芽,灑水、施肥,搭起支架,讓葡萄苗沿著支架攀援,開花、結果,然後成熟,將果實壓碎,榨取葡萄汁,讓其發酵,最後才會成為美酒,在其中的任何一個過程都少不了時間,如果沒有耐心,中途亂動只會把酒變酸。其實計策也一樣,我們已經做了能做的一切,剩下能做的就是耐心等待!」
「那如果最後沒有成功呢?」
「那就再等下一次機會!」王文佐道:「時間是站在我們這邊的!」
崔弘度失望的搖了搖頭,他活動了一下自己受過箭傷的右肩:「好久沒有拉弓射箭了,真是難受呀!」
「如果你只是想活動一下筋骨,可以在後院習射!如果你想的是別的,我勸你先忍耐一下,應該不遠了!」
「不遠了?」崔弘度緊張了起來:「您指的是——?」
「就是你想的那個意思!」王文佐笑道:「據說玄武門之變前幾天,長安城也是出奇的平靖的!」
天照神宮。
新月如鉤,就好像鋒利的小刀,紅色的樹葉在風中低語,琦玉側耳低語,卻無法聽清到底在說些什麼。沒人知道院子裡那棵楓樹的年齡,也許它已經知道了未來即將發生什麼,想要把這些告訴我,可惜它又沒有長嘴。是呀!長嘴之物也活不了這麼長,只有岩石、樹木、月亮這些說不了話的事物才能越活越長。
不知道這一次我能否活下來,琦玉心中暗想,不過即便自己這次能活下來,在將來某天自己也會死去,那時這棵楓樹還會在院子裡,在風中低語,把無人知曉的秘密告訴下一個人聽。想到這裡,琦玉笑了起來,自己想這些沒用的東西也未免太多了。
「皇女,時間差不多了!」侍女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嗯!」琦玉皇女站起身來,將佩刀掛在腰帶上:「出發吧!」
按照後世的記載,當天晚上的第一支箭是由琦玉皇女的一個貼身侍衛射出的。由於當天是倭國一個重要的宗教節日,飛鳥京的倭人無論貴賤,都在虔誠的祭祀神靈,並將祭祀神靈之後的祭品分給同族的窮人品嘗。琦玉皇女的軍隊只有大概兩百人,而且在盔甲外面披著一身麻衣,許多路人還以為這是一次宗教遊行,他們紛紛退到道路兩旁,向行進的行列跪拜虔誠的祈禱。因此這天晚上又被稱為「大嘗之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