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湉的問題倒是確實把四人難住了。
不是問題太難他們回答不上來,而是不知道該不該說實話。
農田灌溉不足,自然是因為四戶河只有一條,離得近好引水,水源自然就充足些,離得遠了,水引不過去,也就旱一些。
這是常年面朝黃土的人都知道的事情,但是東家未必知道,也未必能理解。有些霸道的東家,照實說了,說不定還會覺得這是在找藉口偷懶,沒有好好灌溉田地。
管事小心的覦著傅湉的臉色,思慮片刻,還是沒膽子糊弄他,最終老老實實道:「灌溉不足是因為遠處的田地不好引水,若是後面的水都放夠了,前頭的田就得淹了。」
管事說的道理傅湉倒是知道,田地都是相連的,引水灌溉時只要將田埂上的缺口打開,從地勢高的田地開始引水,水流就會順著缺口往相鄰的田地流去,這樣放上幾天,大部分田地就都能灌溉到,這時再將田埂的缺口堵上就就可以。
但是這樣的方法也有弊端,那就是太遠的地方灌溉不到,如果放水的時間太長,遠處的田地是灌溉到了,但是近水的田地卻會被淹,說來說去,總有一頭要受害。
傅湉沉吟了一會兒,緩緩道:「如果開挖溝渠呢?離得遠的那一片挖通溝渠,然後從四戶河引水。」
「這……」管事訝然,開挖溝渠自然是可以解決問題的,但是這麼大一塊地,從四戶河引水過來,可要費不少人力物力,也沒誰會這麼傻費這個力氣,而且這該是官府主持做的事情才對。
「這可是個大工程,得費不少銀子呢。」他小心翼翼的提醒道。
傅湉垂著眼睛,手指在紅木扶手上敲了敲,沉聲道:「待會你去找傅吉,召集莊子上有經驗的老農,先商量著畫出溝渠圖來,我看過以後再做決定。」
管事心中一震,沒想到他竟然真有這個意思,忙不迭的應下來,心情有些複雜卻又夾雜著歡喜。
東家願意砸銀子挖溝渠,對莊子上是最好不過了,要是產的糧食多,佃農們也能多分一些糧食。
「還有一件事……」傅湉接著又道:「我看書上記載,曾有人一畝地產出五百石乃至七百石的糧食……」
「若是有人有法子增加糧食產量,也可以報到我這裡來,若是切實可行,可到帳房領賞銀一百兩。」
一百兩……管事身後的三個老農神情一動,終於主動抬頭看傅湉,眼中都閃著熱切的光。
這可是整整一百兩的銀子!
等傅湉交代完,管事就神情激動的帶著人匆匆離開,沒了外人在,傅湉挺直的脊背頓時彎下來,向後窩進了圈椅里。
楚向天給他倒了一杯茶,眼神讚賞,「越來越有一家之主的氣勢了。」
傅湉捧著茶水喝一口潤嗓子,聞言立刻得意的晃了晃腿,「那當然。」
就像一隻被表揚後洋洋得意的小崽子,楚向天捻捻手指,手掌覆在他頭上輕輕揉了揉,「背你回去?」
「好,我回去看會兒書。」
傅湉自覺的朝他張開手,楚向天帶著笑蹲在他面前,傅湉就順勢撲到他背上,雙手樓住他的脖子,兩人親密的挨在了一起。
「抓好了。」
托著他的腿彎抓穩,楚向天穩穩背著他朝內院走去。
楚向天的背很寬,傅湉趴在他背上,隔著衣服都能感覺到身下硬邦邦的肌肉,雖然有些硌手,但是卻讓人很安心。將下巴放在他頸窩邊,傅湉晃了晃腿,眼睛愜意的眯了起來。
背著人回到內院,楚向天本來想送他回房,經過院子裡的大樹時,卻被傅湉叫住了,「就在這,把我放這就好。」
院子裡的這棵樹有些年頭了,樹冠很大,傘一樣的鋪展開來,灑下一片陰涼。樹下擺著石桌石凳,確實是品茶讀書的好地方。
楚向天將他放在凳子上,進屋裡找了一圈,給他搬了一張寬大的藤椅過來,藤椅里舖了軟墊子,墊子外面是絲綢料子,摸上去滑溜溜涼絲絲的,很消暑。
將人抱到椅子上,楚向天又將他愛的書拿了兩本出來放在石桌上。
傅湉拿起一本翻了兩下,捧著臉笑眯眯的看他,「你把代福的活兒都幹完了。」
「嗯?那以後就換我貼身伺候你怎麼樣?」楚向天順著他的話說,故意把「貼身」兩個字咬的很重。
被他反將一軍調.戲了一把,傅湉氣惱的拿腳踹他小腿,「你這種不聽話的沒人要。」
楚向天眉梢高挑,「我還不夠聽話呢,都讓你騎了幾回了。」
傅湉愣了一下,反應過來後惱羞成怒的拿書砸他,「下流!」
這人怎麼一會兒正經時候都沒有的,真討人嫌!
接住書,楚向天沉聲笑起來,目光在他身上隱晦的逡巡一圈,然後才心滿意足的離開。
傅湉眼睛落在書上,心思卻不知道飛哪裡去了,眼神偷偷往書後面瞄了一眼,沒看見討厭的人,這才將假裝拿著的書扔到一邊,脫掉鞋襪,蜷縮著身體在藤椅上睡了過去。
靠在大樹後的楚向天轉出來,將書本整理好,又給他搭上了一條薄毯,才真的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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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湉的獎勵很奏效,有巨額賞銀擺在前面,不過兩天就有人單獨求見他。
傅湉直接在空著的書房接待了求見的人。
代福領著人進來,跟在他身後的老農一身粗布麻衣,露在外面的皮膚粗糙黝黑,肩膀有些畏縮的收著,傅湉打量著他,越看越覺得有些眼熟。
直到老農抬起頭來,傅湉才笑起來,「你是上次跟張管事一起來的?」
老農點點頭,咧嘴笑了笑,將懷裡護著的一小盆東西露了出來。
「這個……是我種的,比田地里的好養活,結的穀子也多。」老農顫巍巍的,說話時全程垂著眼鏡不敢看傅湉。
讓代福將陶盆接過來,傅湉捧在手裡看了看,就是一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秧苗,唯一特別的大概就是長的很好,綠油油的,看著就很討人喜歡。
「這跟其他的稻子有什麼不同?」傅湉撥了撥秧苗兩根細長的葉子。
「你揪我幹什麼?」一道不太高興的聲音問傅湉。
傅湉手一抖,差點沒抓穩花盆,花盆裡的秧苗被他顛的晃了晃,更加不滿意,「別晃了,晃得頭暈!」
「……」
默默將花盆放在桌上,這下不用老農多說,他也知道這秧苗跟先前見過的不一樣了。
之前去田地里的時候,傅湉見過的那些秧苗是不會這麼條理清晰的說話的,最多也就是缺水了喊渴的程度,但是老農抱過來的這棵秧苗,卻很「靈氣」。
「你自己種過嗎?」傅湉問。
老農遲疑著點點頭,他家是莊子上的佃農,田地里產出來的糧食,大半都要交到莊子上,他們自留的也就夠一家人勉強溫飽。因此他就琢磨著,帶著兒子在更遠一些的荒地上,自己開墾了一小塊田地,然後從莊子上的稻種里偷偷帶了一點回去,種在了自己地里。
開墾出來的荒地遠遠沒有莊子的田地肥沃,即使用草木灰肥田,一擔擔的挑水灌溉,但是秧苗還是稀稀拉拉的死了快一半,而活下來的那一半,長的也不怎麼好,不過再少好歹也夠一家人小半年的口糧,因此他還是繼續偷偷的種地。
誰知道這些稻穀不知道是習慣了荒地還是怎麼樣,後來的幾年越長越壯,不僅根莖比尋常稻穀粗了一圈,還抗旱,收成更是比莊子上的稻子高不少,擔心被管事知道他開了荒地卻沒有上交糧食,他一直小心的捂著這件事,直到那天聽見傅湉說的賞銀一百兩,他才動了心思。
「我自己試著種過,收成比別的……好。」老農說的含糊不清,傅湉也沒細問,這些佃農都不容易,這次能將稻種送過來,其他小事傅湉也無意追究。
「老丈還有稻種或者秧苗嗎?」
老農搖搖頭,秧苗都已經種地里去了,他遲疑道:「只有去年存的糧食,可以做稻種。」
傅湉沉吟一會兒:「稻種我都買了,帳房會你跟結算銀子,賞錢則先給你五十兩,如果收成確實如你所說比普通稻子高的多,再給你剩下的五十兩。」
老農喜出望外,嘴唇顫抖著,一疊聲的感謝東家。
讓代福將人帶到帳房去領銀子,傅湉則仔細端詳著這盆秧苗,思考著老農那裡買來的稻種要怎麼處理。
如果真的像他說的那樣,稻種更加抗旱、產量也更大,那不僅是對傅家,對整個四方鎮都是好消息。
不過現在要考慮的問題是種在哪裡。
莊子上的秧苗該種的這時候也都種的差不多了,得再找人找地來種……
眼睛忽然一亮,傅湉想起來還有個莊子,確實有不少空著的田地,至於人麼……
傅湉起身,一瘸一拐的去找楚向天。
靠近西山頭那邊,確實有一座莊子,因為西山寨的原因,很少有佃戶願意往那邊去,莊子幾乎是半空的狀態,當時莊子被傅湉送給了小喬,小喬一直想讓寨子裡的人搬下來住,只是後來她留在了上明鎮打理米鋪,還沒有抽得出時間過來。
不過這件事現在可以讓某個土匪頭子來代辦。
「讓西山寨的人搬到莊子上去?」楚向天沉吟,他當時提議是有這方面的想法,只是後來一直沒有落實下來,現在傅湉提議了,楚向天倒是也覺得不錯。
「也可以,我回去一趟,跟大家提一提。」
西山寨那邊雖然大夥住的有感情了,但環境到底比不了山下好,而且還擔著個土匪的惡名,容易招禍事,不如早點遷下來好。
楚向天當天就拉上周傳青回了西山寨,西山寨離傅湉在的這座莊子倒是不遠,兩人快馬過去半個時辰就到了山上。
寨子裡的人看見老大跟軍師都回來了,紛紛稀奇的圍了上來。
從老大走了以後,軍師小喬還有常喜都接連下了山,主心骨一個都不在,寨里的人都老老實實種地,此刻見到了人,才興奮的圍了上來。
「老大軍師,你們下山做什麼去了?」
「對呀對呀,小喬跟常喜怎麼還沒回來?」
「……」
大家問題一個接一個,楚向天抬手往下壓了壓,示意他們安靜,然後才將自己的打算說了出來。
「傅家少爺送了一座莊子給小喬,小喬的意思是,想讓大家都搬下山去生活。」
眾人神情一時有些愣住,還有人傻乎乎的問,「那我們以後不做土匪啦?」
楚向天踹那人一腳,沒好氣的說:「土匪還做上癮了?知道來了新縣令嗎?再做土匪,遲早被一鍋端了。」
他說的話,也正是眾人擔心的,要能做良民,誰願意去做土匪呢。
「那我們下山了,還可以上山種地嗎?」
有人小聲的問,山上有一大塊地,雖然算不上良田,但是產出的糧食也夠養活他們上上下下的人。
楚向天道:「莊子上有一百多畝良田,大家可以自己分一分,至於再多的,你們可以自己往周邊去墾荒,能墾出多少地來,算你們自己的。」
他這麼一說,眾人臉上的擔憂才徹底轉為了欣喜。
能做良民,還有地種,這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
不過也有人遲疑,「老大軍師以後也跟我們一起嗎?」
楚向天搖頭,「既然不做土匪了,就不用叫我老大了,我跟周傳青……大概去傅家幹活。」
眾人頓時羨慕的看著他,那可是傅家!工錢一定很高!
而且傅家少爺真是個好人,他們將人綁上山過,傅少爺不僅不記仇,還願意送莊子給他們住。
真是個大善人!
楚向天交代完,眾人就散了去收拾行李,準備跟著老大一起搬新家。
花了一天時間收拾,第二天一早,一行人就趕著牛車載著行李,浩浩蕩蕩的下了山。
雖然還有些捨不得山上的家,但是以後的生活無疑會更好,大夥傷感了一會兒,就都高高興興的下了山。
莊子管事早就得到了傅湉交代,知道莊子換了主人,一大早就等著了,看見浩浩蕩蕩的一行人時,他驚訝了一下,就很快迎上去,將眾人迎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