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8章 都是他的錯

  臘月初七,福建路泉州港。

  到了這個時節,便於南下出海的東北季風即將結束,人聲鼎沸港口也迎來了一年內最後的幾天忙碌。

  上旬過罷,便會迎來短暫封港,來年開春西南風起之後,才會迎來南洋回返船隻以及商船北上高麗、東瀛。

  本地海商楊弼站在碼頭,遠眺自家即將出發的三條大船,此時正在裝船的並非瓷器、絲綢、茶等以往常見的商品,反而多是糧食、耕牛、駑馬等附加值不高的東西。

  「父親,昨日那幾位客人又來了。」

  正思量間,此次跟船出海的長子楊健走到跟前,小聲稟道。

  楊弼轉頭看去,只見百餘步外,十餘人正翹首以盼最前方那人,約莫四十多歲,臉上雖有細紋,卻保養的極好,一看就是養尊處優慣了。

  跟在他身旁那位,年僅六旬,鬍鬚雖白,但修剪的很是整齊,一舉一動都有幾分不怒自威之感,不像尋常管家。

  兩人身後七八名隨從,雖刻意穿了布衣,但神色警惕、身形孔武,也比平常家丁護院精悍的多。

  見父親不語,楊健又道:「方才那管事已將船資漲到了每人十兩金,他們一行共十六人.便是足金一百六十兩了.」

  楊弼自是聽出兒子明顯意動,想要捎上這幾人出海大船出海,捎帶幾名客商,掙些外快,此事並不罕見。

  可這回,楊弼眉頭一皺低斥道:「他們一未攜貨、二沒出海符牌,且隨從中又不缺練家子,誰知他們是官是匪?若為此蠅頭小利載了不該載之人,豈不是撿了芝麻丟了西瓜。」

  見父親不悅,楊健再不敢吭聲,一禮後轉身去往那幾名豪客身邊,卻聽父親又喚住了他,低聲囑咐道:「說話客氣些,莫憑白得罪人.」

  「是。」

  楊健應了一聲,走了過去。

  楊弼遠遠望過去,對方聞聽楊健婉言拒絕了他們的乘船要求,隱約可見臉上的失望、焦急神色。

  身後隨從卻像是發了火,呵斥了楊健幾句楊弼剛開始還擔心兒子壓不住火氣,和對方衝突,卻見楊健躬身拱手,連連賠不是。

  對方見狀,也無可奈何,在那名看起來不像管家的管家勸說下,暫時返回城內。

  楊弼這才放下心來他半輩子跑海,眼光和嗅覺堪稱毒辣,一眼便看出對方不是泛泛之輩。

  如今舊朝剛去、新朝方立,整個江南風聲鶴唳,各等勢力紛紛沉渣泛起,楊弼作為地頭蛇雖不怕有人鬧事,但終歸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巳時中,待在碼頭的楊弼忽見後方來了一隊身穿藍色公服的公人泉州新附,公人的公服尚未來及更換,依舊為黑色皂衣。

  整個泉州左近,只有市舶司稅警總隊的官差以海水藍為公服顏色。

  對方是楊弼這些海商的直管部門,楊弼當即整理了一下衣袍,起身迎了上去。

  距離還有幾十餘步時,楊弼已看清,打頭那人是稅警總隊隊長張寶,兩名副手郭林、史六郎皆在,和楊弼打交道最多的支隊隊長王保才走在前方為三名上司引路。

  哎喲,大佬們集體出動了啊!

  楊弼不由加快了腳步,可他尚未近前,另一名海商家族的話事人段炳卻急匆匆從楊弼身旁超過,後發先至。

  一見面,便噗通一聲跪了下來,直道:「段炳見過張大人!」

  滿臉絡腮鬍的張寶哈哈一笑,道:「起來起來,本朝不興跪.連陛下當前,都不讓人跪,你跪洒家,以後洒家被人參跋扈怎辦?」

  那段炳從地上爬起,卻抹了抹眼角,「段某跪的不是張大人這身官衣,跪的是張大人仗義為人!」

  已走到近前的楊弼,並未插話,反而笑呵呵的看向段炳.後者的事,他有耳聞。

  八月時,段炳兩艘滿載瓷、絲的商船在瓊州島西南的浮水洲左近被劫掠,其隨船的兒子和百餘船工被掠為人質。

  那浮水洲島原為東南漁民傳統避風之所,但大周南遷勢弱後,此島被交趾竊據。

  船隻被劫掠,便是那島上的交趾駐軍所為。

  當時,段炳驚聞消息後,連忙派了家中管事帶了厚禮和重金前往浮水洲.船上貨物是別想了,但商船和兒子、眾船工卻得贖回來啊。

  不想,那交趾駐軍獅子大張口,報了兩百萬兩的贖金.楊弼、段炳等人,以前皆是不起眼的小海商,前些年,泉州豪商蒲家不知發哪門子瘋,竟配合周軍北侵淮北。

  事後,周軍大敗,那蒲家自然沒好果子吃,連同牽聯此事的另外三家頂級海商家族被眼前這張隊長連根拔起。

  當年,蒲家眾人被押至城外排隊槍斃的場景,便是張隊長的成名作,楊弼至今對那一幕記憶猶新。

  所謂一鯨落萬物生,蒲家等頂級海商灰飛煙滅後,楊、段、朱等等原本在當地名聲不顯的二流海商才有機會崛起。

  那時他們缺乏適合遠洋的大船,張寶在收繳了蒲家的海船後,成立南洋招商局,以船作股,分別和楊、段等新貴成立合資商行。

  才有了他們幾家如今蓬勃氣象。

  說回那段炳,當初他只覺浮水洲勒索一事,關乎兩國大楚新立,怎也不會為他一個商人和交趾交惡。

  為了湊齊贖金,腆下麵皮,向各位同行求助借款。

  但大家都是新貴,新貴便意味著正處在快速擴張中,手中真正可隨時開支的銀錢並不多,一時半會還真湊不出那麼多。

  隨後,此事不知怎就傳進了張寶耳中,當時張寶直接找上段炳,罵道:「有事為何不說?」

  「事關兩國,段某不敢為一家之事,壞兩國邦誼.」

  「迂腐!」

  罵了段炳一通,張寶就此消失了一個月。

  直到九月間,張寶才重新出現在泉州不但帶回了段家的船和兒子、船工,甚至連船上的貨物都沒少.

  段家的兒子回家後,消息才逐漸傳去張寶率船南下後,根本沒去浮水洲,而是直接去了交趾東海岸,逆紅河而上,炮擊交趾帝京升龍城。

  陛下也命人送去了國書,嚴斥交趾國王一文一兵同時向交趾施加壓力,才有了對方國王親自下令浮水洲駐軍趕緊釋放段家船隊的結果。

  至此,一度面臨破家危險的段家危機,迎刃而解。

  要知道,當時周軍餘孽尚未徹底清除完、臨安城內仍處在波詭雲譎的氛圍中,陛下在那般環境下依然有精力要處置這等小事,不可謂不重視啦!

  這也是這幫海商首次對國家力量的感受。

  說話間,守在碼頭各大海商話事人紛紛聚攏到了張寶身前,海商朱家的管事一番恭維後,試探道:「張大人,陛下鼓勵我等出海行商,但去往天竺,必經三佛齊那三佛齊不通禮數,不但常對海商苛以重稅,且官匪難辨,動輒私劫.此地若不通,航路不暢啊。」

  「此事爾等放心.」

  張寶說話間,抬手遙指停靠在海面上、裝滿了糧食牛馬的商船,道:「此次朝廷租用爾等海船往呂宋運送糧食牲畜,就是為了南洋督撫陳公所率軍民.不出五年,朝廷必為大家打通西去航路,無論對方是官是匪,但有阻我大楚商船者,皆為我大楚之敵!」

  「好!」

  「陛下萬歲,張大人威武!」

  他們常年跑海,自然明白遠洋航路的價值.僅從泉州出發,將瓷絲茶等物販運至三佛齊便可獲利百倍,若返去更西之地,那得掙多少?

  陛下曾在一篇訪談中說過,極西的歐羅巴,將我朝瓷絲視作天神用物,與黃金等價,可謂人傻錢多。

  若有國家力量背書,為他們打通航路.那便是打通了寶藏之門。

  稅警總隊雖說對偷漏稅之人懲罰極其嚴厲,但人家收了錢是真的辦事啊!

  卻見張寶抬手緩緩下壓,讓情緒激動的眾海商安靜,隨後才笑著道:「陛下早就有言在先,大夥的眼睛不要只盯著農人那幾畝餬口薄田!想掙錢,可放眼世界,能經營五洋、貨走四洲,能從異族手中掙來錢,才是不與民爭利的商人表率!大夥只要遵紀守法,便是富可敵國,陛下也不會讓旁人打爾等主意」

  「謝陛下看顧」

  眾人忙肅容朝南,拱手作揖。

  張大人的話,還是很有可信度的畢竟他的來歷不難打聽,陛下年少時便和張大人交好,據小道傳聞,陛下頭回去妓館,就是張大人帶去的。

  如此說來,張大人還是陛下的引道人哩。

  「對了,你們莫忘了陛下的囑託,每到一地若遇新奇作物,設法將種子帶回來。」

  雙方交談片刻,楊弼終於瞅了個機會,上前攀談道:「今日張大人同郭、史兩位大人齊至,可是有甚要事麼?」

  這次張寶笑了笑沒吭聲,抬眼看了王保才一眼,後者收到信號,當即道:「八月間,周軍於福建路西南大敗,至今仍有小股餘孽未能伏法,陛下特來手諭,讓張大人看緊東南沿海,以防餘孽出逃海外!」

  哦,原來是因為這事啊也是,雖說周軍主力已潰,虔、崔、章三家已被押送去臨安,但有傳言稱,周國奸相秦會之同偽帝柴極至今下落不明。

  斬草未能除根,總是不美,怪不得張大人如此重視,親自帶了副手前來巡視。

  站在張寶身後的郭林乃當今陛下的記名學生,自是對此事重視,只見他嘿嘿一笑環伺眾人,「諸位出海的船隻上,沒有可疑人員登船吧?」

  眾人連忙大搖其頭,紛紛開口道:「郭大人只可遣屬下登船調查,我等船上未載一名無有符牌之人.」

  這話說的很嚴謹.並未說沒有『可疑之人』,只說未載『無符牌之人』。

  有了出海符牌,便說明通過市舶司的身份審查近來,因陳伯康率眾去往南洋,需要大量醫者、也需大量物資。

  為此,有不少人為求重利,紛紛隨船去往呂宋,看看能不能找到些商機。

  所以每艘船上都捎帶了乘客,至於這些乘客有沒有問題,他們又無法辨別,反正對方有符牌,便收錢讓人登船。

  若是擁有符牌的人依然有問題,那也怪不得海商,只能怪市舶司自己沒把好關。

  張寶見大家面色誠懇,本欲笑笑免了登船檢查,卻聽郭林搶先道:「也好,那本官便讓兄弟們上船看看。都是為了公務,諸位東家勿怪.」

  說罷,郭林一揮手,「王隊長,帶人上去。」

  王保才早年在桐山做簽軍時便是張寶的老下屬,而郭林又是陛下的記名弟子,前者未發話而後者開了口,王保才不由以為難眼神望了張寶一眼。

  張寶呵呵一笑,「郭大人讓你去你便去,還愣著作甚!」

  得了張寶的令,王保才趕緊帶著手下兄弟登船臨檢去了。

  張寶雖有膽敢為,可身上江湖習氣重,有時容易因義氣、面子而疏漏,而郭林剛好彌補了他這點性格缺陷。

  旁人未曾留意到稅警總隊內部的權力制衡,跟在楊弼身後的楊健卻後怕的看了父親一眼!

  幸而爹爹有遠見,沒載那幾名沒有符牌之人!

  若載了,眼下被查到就麻煩了.在楊健看來,被查到罰款之類的都是小事,但他楊家好不容易和朝廷建立的良好互信關係,只怕就要受到傷害了。

  一旦他家被朝廷排除在海商群體外,那就真應了父親那句『撿了芝麻,丟了西瓜』。

  前方,楊弼似有所感,回頭剛好迎上兒子那欽佩、後怕的注視,隨後卻心中一警。

  聽了張寶的話,楊弼猛地想起今早想要乘船的那幾人.莫非,他們真是周國潰軍,想要出海外逃?

  此事可能性極高,陳伯康帶去南洋的軍民,前朝遺老遺少極多,逃過福建路一戰被剿命運的周國大臣,跑去呂宋,說不定還真能找到人偷偷收留他們。

  歷來抱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楊弼,認真思索了幾息.不管是蒲家覆滅後,他楊家有了崛起機會,還是新朝處處為海商背書、硬剛交趾的舉動,楊弼想不出自己不站隊大楚的理由。

  終於,楊弼上前,悄悄在張寶耳邊說了幾句什麼。

  只見張寶眉毛一挑,頗有興致的,「哦?」了一聲。

  是夜,子時中。

  忙碌了一天的泉州城漸漸進入夢鄉。

  泉州海貿發達,往來客商頻密,城內奢華客棧比比皆是。

  位於仁風門內的東主郝利來郝掌柜,半個時辰前忽然被一名在府衙當差的舊友請去了府衙。

  經知府親自詢問,得知利來客棧內前幾日確實住進了一撥中原口音的客商後,知府不由看向了下手的絡腮鬍大漢。

  那漢子對知府稍一頷首,只道:「交給某了。」

  隨後便帶著郝掌柜出了府衙。

  那知府有點不高興,按說,府內執法,怎也該他屬下衙役去做,可那張大人一副當仁不讓的模樣不過,想起對方來歷,知府也無可奈何。

  到了府衙外,郝掌柜察覺不對,忙對張寶道:「大人,鄙店可是住進了江洋大盜?」

  「嘿嘿,可能比江洋大盜來頭大。」

  張寶至此時,依然認為投宿利來客棧的,是周國某位漏網官員。

  那郝掌柜聞言,嚇得不輕,哆嗦道:「大人!小人可和那些大盜不認得,小人以為他們只是尋常商旅!」

  「張某豈是那趁機攀誣訛詐之人?且放心吧!待會你悄悄幫某打開那人投宿的院子即可.」

  安撫了郝利來,張寶返回城內稅警總隊駐地,從兄弟們中間挑了五十名好手,各挎了腰刀、配了手弩,趁黑朝利來客棧摸了過去。

  有郝掌柜引路,眾人不費工夫的找到了那疑似周官的院子。

  張寶一個眼神,兄弟們馬上呈戰鬥隊形散開,全身戒備站定在了門外。

  可隨後,王保才剛剛以短匕伸入門縫內撬動門栓,便聽院內一聲低喝,「誰!」

  王保才的動作極其輕微,不細聽,連站在旁邊的張寶都聽不見。

  可院內之人竟這麼快就察覺到了深更半夜,對方如此警覺,愈加證實了有問題。

  張寶當機立斷,改巧取為硬攻,一把拉開王保才後,抬腿踹到了門板上。

  客棧內的門栓終究是普通木材,一腳下去,一分為二。

  兩扇門板重重撞在牆上,發出『哐當』一聲巨響。

  在深夜裡,格外清晰。

  院內,已有六七名健壯男子拔刀沖了過來,其中一人還朝屋內大喊道:「敵襲!速護老爺離去!」

  張寶自從來了泉州,已好久沒與人打鬥,一時技癢,有手弩也不使,帶著數名兄弟便衝上去與人交起手來。

  可後方的郭林卻不由眉頭一皺,對方深夜遇襲,第一反應喊的卻是『敵襲!』

  像是軍中漢子遇到偷襲時的反應看來,對方那老爺並非文官,可能是軍中將領!

  但.近兩月傳來的戰報中早已寫明,周軍中高級將領死的死,俘的俘,已盡數伏法了。

  那對方到底是誰?

  前方,張寶剛和對方交上手,便察覺不對勁了對方有一個算一個,皆是好手!

  眼看身旁一名兄弟被一刀削斷了右臂,張寶不由大急,喊道:「點子扎手.兄弟們併肩子上!」

  「.」

  你一個正兒八經的五品朝廷將領,卻喊出了土匪黑話,到底誰是兵、誰是匪?

  眼看又有數人從屋內跳出,郭林再顧不得許多,當即喊道:「上弩!小心莫傷了張大人和兄弟們!」

  話音剛落,只聽『嘣~嘣~』幾聲弦繩微響,下一刻,正與張寶纏鬥的那漢子,頭上、脖頸、前胸同時中了五六支無羽短箭。

  十幾步的距離,無聲無影的手弩避無可避,再有張寶幾人的近身纏鬥,幾息後,這幫意外扎手的漢子便死了個七七八八。

  院內戰鬥甫一結束,郭林當即帶人沖入正房。

  卻見,一名年近六旬的老者剛剛穿好衣服,見眾人入內,如同認命一般緩緩在椅子上坐了。

  而另一名樣貌儒雅的中年,臉色蒼白,還在穿外套,可哆哆嗦嗦的雙手,怎也系不好外衣的腋下系帶。

  那老者見狀,嘆了一口氣,起身上前,伸出雙手慢慢幫他系好,隨後在其耳旁輕聲道:「事已至此,還請陛下注意儀態.」

  幾步外,郭林疑惑的看著這兩個實在不像是武將的男子,一時有點迷糊。

  可緊接著,張寶怒氣沖沖的走進了正房,因有兄弟受傷,惱怒之下從史六郎手中搶了手弩便指了過去,「狗東西,給洒家兄弟償命!」

  一聲怒吼,那中年一哆嗦。

  只見,火把光線下,一直在竭力保持鎮定的中年,見那索命手弩指來,嚇得一屁股坐在了床上,連連擺手道:「莫殺朕,莫殺朕,朕是大周天子,他他.」

  自稱大周天子的中年,伸出顫個不停地手臂指向老者,「他正是大楚皇帝通緝的奸相秦會之!是他背著朕行刺大楚皇帝、是他當年謀劃北侵淮北.和朕和朕無關吶.」(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