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2章 一人成聖,不若天下皆聖

  青蓮觀,位於蔡州東北七里,東依濡河,北靠萬畝濕地,觀內古樹參天,是蔡州百姓夏日避暑的好去處。

  此觀乃坤道院坤為地,屬陰,也就是說青蓮觀是一座全是女子修行的道觀。

  午後申時末,數匹健碩好馬停至山門外,馬上皆是青年男女。

  躲在門廊陰涼處打盹的知客小道姑,被馬蹄聲驚醒,只大約一掃量對方坐騎、衣飾,便知來了貴人。

  蔡州乃當今陛下龍興之地,此地出身的文武勛貴不計其數,青蓮觀立足蔡州,識衣辨人是知客們必備的本事。

  只是,虎頭她們歷來對這種場合不感興趣,很少出現在此。

  那知客只察覺對方不凡,卻不是她熟知的各家夫人,一時拿不準對方來歷。

  「幾位善信有禮,不知諸位冒暑前來鄙觀,是為打醮還是為了卜卦?」

  這知客恭謙卻不卑微.她是有底氣的,兩個月前剛剛到青蓮觀任主持的妙儀仙長,乃當今大楚司天監監正無根道長代師收徒收下的師妹。

  無根道長的來頭可就大了.當年陛下尚為蔡州都統時便追隨了陛下,多年來行醫問診,活了頗多傷殘將士,如今在淮北五府試行的官立醫所,同樣拜他推行。

  不但在民間有聲望,也極得陛下信任。

  妙儀仙長有這般師兄,青蓮觀自是不畏尋常權貴。

  但,這還只是明面上的,私下裡,更有傳聞,妙儀仙長曾是陛下的雙修道侶.只因她不喜世俗富貴,才自請入觀修行。

  你看看,甚叫淡泊名利,甚叫避世金馬!

  這一下,不但青蓮觀的格調高了許多,更是因這天下無二的雄厚背景更顯出塵脫俗。

  「我們既不打醮,也不卜卦,隨意看看.仙姑自便即可,不用招呼我等。」

  虎頭客氣回了一句,知客小道姑誦了一聲道號,卻含笑伸臂前引,示意自己為幾人嚮導,並未遵從虎頭的意思自行離去。

  客隨主便,虎頭也不挑理,帶著眾夥伴沿著青石鋪就的台階往觀內走去。

  後方,早已在淮南安豐朝當差的彭於言、吳宴祖二人,因安豐朝取締,暫未安排新工作,難得休假,今日同青梅竹馬以及兒時夥伴出遊自是心情舒暢。

  他倆雖出身將門,但自幼接受了一整套新式教育,儒雅英武氣度皆有。

  再者,藍翔學堂授課頗雜,除了各自占比四分之一的國學、算學,餘下半數課程涉及地理農事武略、四洋五洲時局

  性子開朗的吳宴祖結合此時所處場合,隨口講起了天下宗教諸事,「.那歐羅巴洲大小十幾國,皆奉基督為國教」

  「嫉妒?怎起了這名字?」

  十九歲的陳英毅自從五歲開蒙,讀的便是五書四經,余者皆被父母視為雜書,論知識面自然遠遠不如彭、吳等人。

  「聽陛下說,這是個人名。」

  彭於言解釋了一句,吳彥祖又道:「那基督教廷,壟斷了文化和教育,教法大於律法,便是一國國君加冕都要經過教廷承認方可為正統」

  「這怎成?」便是陳英毅從未出仕,也能想明白其中隱患。

  吳彥祖接著道:「確實不成,那教廷只允各地學堂學習經文,但凡有人懷疑經文,便會被教廷活活燒死。」

  「那歐羅巴洲,便沒有有識之士振臂一呼反抗麼?」

  「哈哈哈,蠻夷之族有何有識之士!」

  吳彥祖說罷,彭於言卻提出了不同意見,只聽他道:「據陛下早年講,歐羅巴地廣人稀,生產力落後,沒有形成起義的條件。當然,也和百姓愚昧有關係,民未開化,自是不知為何生來疾苦、也沒有反抗精神,比起我華夏歷史,他們千年以降,幾乎沒有農民起義,確實匪夷所思。」

  「!」

  陳英毅相當驚愕的看了彭於言一眼,因為後者用了『起義』一詞。

  自古以來,統治階級何曾用過此類正面詞彙來形容百姓舉事?

  吳彥祖沒有注意到陳英毅的錯愕表情,繼續道:「陛下曾言,普天之下,除我華夏,幾乎都是一神教,一神教的特色便是排外、極端保守、自認天選之民,視不同信仰者為可隨意屠戮的低賤異端。」

  這話就連陳英毅聽了也不禁皺眉,論民族優越感,基於輝煌歷史,華夏族人不輸任何人。

  猛然得知,極西之地有群尚未開化的蠻夷,將本族視為低賤異端,自然不滿。

  「也就是離我大楚太遠了,不然我非得去和他們辯一辯才是!」

  終歸是書生,想到的法子也不過是『辯一辯』。

  彭、吳兩人聞言不由同時大笑起來,陳英毅迷茫道:「你們笑甚?」

  最終還是厚道的彭於言先停下了笑聲,「手裡沒有刀槍,誰聽你說話?若想與人講理,需先將對方打服、摁在地上,別人才有興致聽你講道理.」

  陳英毅一貫不支持事事訴諸武力的做派,但方才聽兩人講了那麼多,卻道:「那教廷如此胡作非為,早晚被人掃進歷史的故紙堆。」

  不想,吳宴祖卻又道:「非也!教廷已和歐羅巴人的歷史不可分割,待日後他們發達,會想盡辦法美化裝飾這段歷史。」

  「怎麼會.」陳英毅不理解。

  這回,又換彭於言笑著開口道:「陳兄,你有所不知,早年陛下也曾想對儒家動手,後來卻因你二伯一番話改了主意。」

  「哦?」陳英毅嚇了一跳。

  「雖教廷不仁,但卻不妨礙歐羅巴人日後基於宗教塑造出一個共同價值觀。而我華夏民眾萬萬,同樣需要共同價值觀,儒家已融進我華夏血脈,若全盤否定,易使國民唾棄先輩,繼而自恨.陛下還說,世間所有顯學,皆是為了政治服務

  日後歐羅巴若強盛,欲要劫掠天下之時,一定是學術界做馬前卒.比如研究出一套『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學說,好為他們的屠殺劫掠找到理論依據,拋棄道德包袱。所以,學術無對錯,只看你當下需要哪一種.」

  一番話聽罷,陳英毅陷入了極度震驚之中。

  他讀書雖多,卻只專注於那些道德文章,彭、吳二人說的卻赤裸殘酷,並且,兩人的話中不乏改朝換代才會用到的屠龍之術。

  相當的危險。

  「這些.都是陛下在課堂上與你們講的?」陳英毅喃喃道。

  吳宴祖卻一臉輕鬆道:「有些是在課堂上,有些,則是夏日夜晚在戶外納涼時,陳大哥嗯,陛下隨口說出來的。」

  「陛下為何要在課堂講這些?」

  這才是陳英毅驚訝的地方,陛下胸藏屠龍術,他自己知曉不就行了麼?為何還要與外人道,就不怕外人學了去,搶了大楚江山麼?

  彭於言望著前方不遠處的三清殿,笑道:「陛下說過,一人成聖,不若天下皆聖江山就在這兒,若後世子孫不賢,便將江山交與賢者,並無不可。」

  「.」

  陳英毅聞言,眼睛大睜,久久無語。

  前方十幾步外,吳君如和周芷若不時回頭看一眼侃侃而談的彭、吳兩人,自豪極了。

  陳英毅是誰?那可是鼎鼎大名的潁川陳家三房長子,這樣的人怎會沒學識?

  可現在呢,他卻被祖上八輩子泥腿的彭於言、吳宴祖兩人說的一愣一愣的。

  時而震驚、時而迷茫,時而像個小學生似的乖乖向兩人請教。

  要是彭二、吳奎兩位大字不識幾個的粗漢見了,不得把鼻孔仰到天上去.咱兒子,也能給陳家人上課了!

  這邊,虎頭悄悄拉了拉司嵐的衣袖,笑著湊到後者耳邊道:「怎樣?」

  「甚甚怎樣?」司嵐臉頰微紅,明知故問。

  「我表哥怎樣?」

  「陳公子謙恭儒雅,彬彬有禮,是位謙謙君子」

  司嵐小聲答道,虎頭不由嘿嘿一笑,道:「他肯定也是位好夫君,這幾日,詩社多組織幾回出遊,司嵐妹妹一定要把握好機會呀!」

  「.」

  司嵐紅著臉沒有吭聲,心裡卻暗暗拿定了主意。

  陳公子容貌俊美,舉止得體,她自然中意極了。

  但司嵐同樣知曉,比起潁川陳家,自家是絕對意義上的小門小戶,世家最重門當戶對,自己若主動邁出一步,日後興許有些風險。

  不過,若有皇后娘娘的血親胞妹為她撐腰,還真有心想事成的可能。

  此刻日頭未落,氣溫尚高,青蓮觀內遊人不多。

  幾人在觀內隨意逛著,直到路過青蓮觀西北側時,遇見兩輛牛車拉著幾株四色海棠運往一處垂花門內。

  虎頭不由駐足顧名思義,晚春初夏時,四色海棠能開出白、紅、粉、黃四色花朵。

  是哥哥當年手把手教了鷺留圩農墾職工的嫁接之術後,才有了這種繽紛花樹。

  因成活率問題,極為珍貴,可謂有市無價。

  青竹閣臥房外,剛好植有兩棵,她自然認得此樹。

  虎頭不由奇怪,青蓮觀從何處弄來了這四色海棠,且一下就找來了四棵。

  勾頭往垂花門內一看,卻見內里別有洞天參天古樹掩映之下,只見精緻館舍兩三座,假山環水,精巧花草,隱有絲竹之音。

  且那館舍看起來頗為新亮,像是剛剛完成修建的一般。

  虎頭精美居所見多了,但這處別館.卻和清修之地的青蓮觀,有些格格不入呀。

  好奇之下,虎頭邁步,想要入內一探究竟。

  卻不想,一直跟在幾人身旁、客氣有禮的知客小道姑卻搶先一步,一個橫身擋在了虎頭身前,只道:「善信請留步,此處是我觀主持妙儀仙長的居所,今日梅瑤梅大家到訪,仙長正在會客,旁人不得進出。」

  「咦~你們仙長好大的架子呀!」

  一旁的明秀,眼見小姑姑被攔,欲要上前理論。

  卻被虎頭輕輕拉了一下,拽了回來不讓進,那就算了唄。

  虎頭原本打算就此離去,可那小道姑許是覺著明秀的語氣不夠尊重了,忽然微一躬身道:「好教諸位善信知曉,仙長居所乃陛下御賜營建,如今裡面正在補種花木,若諸位善信入內,誤了工期,鄙觀可吃罪不起.」

  一路走來,小道姑自認已摸清了虎頭幾人的來歷騎著馬來的,又不尊禮數、毫無顧忌的走在男人前方,想來是某幾位將軍家裡的千金。

  旁人興許還忌憚將門子女,但她青蓮觀可不怕!

  將門怎了?還能大的過陛下?

  原以為這麼一說,會將這幾位小娘嚇走,卻不料,幾人臉上卻露出了奇怪的表情。

  那名被喚作『阿如』的小娘,還在拼命向『相宜』使眼色,似乎有話要說。

  一番面面相覷後,虎頭呵呵一笑,道:「那好吧,我們去別處轉轉」

  「善信請便。」

  小道姑跟著走了一圈,有些疲累,此時眼見對方聽了陛下名號後乖乖離去,乾脆偷了懶,留在了垂花門外,不再陪同幾人遊逛。

  虎頭有時是任性了一些,但卻從不是一個會仗勢欺人的丫頭,既然人家不讓進,那就不進了唄。

  轉身帶著幾人走出十幾步後,吳君如卻急忙擠到了虎頭身旁,小聲道:「相宜相宜,方才那姑子提起陛下,我才想起來了!」

  「想起甚了?」虎頭奇怪道。

  「想起那姑子說的妙儀仙長是誰了!」

  「是誰?」

  「是周國公主呀!我娘又回在家隨口講過,還說她和陛下」

  吳君如雖然沒有說出口,但那神色表情一看就知道有故事。

  幾人正是愛八卦的年紀,聞言齊刷刷看向了吳君如,周芷若還低聲催促道:「說呀,她和陛下怎了?」

  那模樣,竟還有點興奮。

  司嵐、明秀皆是一副十分想聽,卻又不敢聽的模樣,兩人皆是目光微垂,耳朵卻不由自主支了起來。

  但吳君如、周芷若的心情卻不同旁人眼中威風凜凜的皇上,在她倆眼裡,更像是一個從小看著她們長大的兄長。

  八卦點兄長的緋聞,很正常吧?

  「.便趁著皇后娘娘和蔡貴妃都不在身邊,爬到了陛下的床上」

  吳君如神秘兮兮,幾人瞪大了眼睛,一個個臉色緋紅,周芷若忍不住用手背貼了臉,低聲道:「咦~莫說這些,羞不羞呀!」

  嘴裡說著嫌棄,但那表情卻像是想聽到更多細節一般。

  「反正就是那樣咯這妙儀就被皇后娘娘安置到了青蓮觀,我娘還說,貓兒」

  「咳咳!」

  「呃我娘說,皇后娘娘太心善,像這種女人打發的越遠越好,竟還將她留在了蔡州。往後,豈不是更便於陛下」

  終歸是沒出閣的姑娘,便是大咧咧如吳君如,也不好意思將『偷腥』之類的說出口了。

  這邊,周芷若也適時插嘴道:「你這麼一說,我倒想起來了,此時正在裡面與妙儀仙長敘話的梅大家,不也是陛下的紅顏知己麼?」

  幾人湊在一起,紅著臉蛋嘀嘀咕咕的模樣,終是引起了後方彭、吳的主意,吳宴祖疑惑之餘,朝這邊走了過來。

  吳君如最先發現兄長靠近,連忙抬手阻止道:「哥,你來做甚!我們說些女兒家的悄悄話,你一邊待著去.」

  幾人將目光看向吳宴祖時,半天沒說話的虎頭卻忽然折身,走向了垂花門。

  「仙姑,煩請通報一聲,我想去裡面見妙儀仙長一回。」

  虎頭禮貌道,可那小道姑看著去而復返的虎頭卻有些不耐煩了,「你怎聽不懂話呢,仙長正在會客,哪裡有閒見你呢。你若想見仙長,請先遞上拜帖,不然,蔡州這麼大,誰都想見仙長怎辦?仙長還如何清修!」

  虎頭終於沒了耐心,再不答理這小道姑,邁開大長腿便往園內走了進去。

  「誒!哪裡來的野丫頭,好不省事!這裡是陛下御賜的園子,你也敢硬闖,不怕給家人招災麼!」

  小道姑也生氣了,伸手便要抓虎頭的胳膊。

  虎頭幾人出行,身旁自然不可能沒人護衛小滿方才一直游離於眾人身旁一二十步外,此時見那小道姑動手,一個箭步便竄了出去。

  十幾步的距離,轉瞬即到。

  只見後發先至的小滿一把攥住了小道姑的手腕,低聲道:「不得無禮!」

  那小道姑見對方竟敢對自己動手,只覺有妙儀仙長坐鎮,頓時氣炸了肺,嚷道:「好大的膽子,也不打聽打聽此地是何處,你們竟敢在此撒野,果真不要命了!」

  小滿微微蹙眉,盯著這小道姑冷冷道:「到底是的膽子大?你敢罵當今皇后娘娘的胞妹為野丫頭,我看你才是不要命了!」

  「.皇、皇后娘娘的胞妹?」(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