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綿街。
楚王府外雖沒有戒嚴,但負責在此處警戒護衛的秦勝武部一個個面色凝重,三步一崗、五步一哨。
在榆林巷陳府吃了閉門羹的安豐禮部尚書裴蔚舒,好心情一點也沒受影響,甚至坐在轎中悠哉悠哉哼起了戲文,「但將冷眼觀螃蟹,看你猖狂到幾時」
只可惜,節拍剛起,卻被外頭一陣喧鬧打斷,轎子也停了下來。
「怎了?」
裴蔚舒懶洋洋問了一句,外間轎夫馬上回道:「稟大人,前方有人當街毆鬥,阻了去路。」
「哦?」
此時已距離楚王府不足百步,竟有人敢在此地毆鬥?
「下轎。」
裴蔚舒喚了一句,自是有人幫他掀開轎簾、轎身前傾,裴蔚舒好整以暇,整理了一下官袍這才走出了轎子。
卻見,十幾步外,正有一幫軍士,摁著一群身穿唐時衣冠的大臣痛毆,那些被打大臣喊著不太流利的漢話,似是極為忿怒。
裴蔚舒還瞥見,臨安朝在天策府聽候差遣的羅汝楫就在前方不遠處,似乎也是前來探視時,被眼前場景暫阻於此。
二人一人效忠太上皇,一人仍是名義上的周帝臣子,平日便是在各種場合偶遇,也都裝作不認識,以免各自難堪。
可今日,心情大美的裴蔚舒主動走上前去,搭話道:「喲,羅大人」
「裴大人。」羅汝楫小有意外,視線在裴蔚舒缺失的右耳上稍一停留,拱手回禮。
那裴蔚舒踮腳張望一番,確定了打人者正是淮北將士,不由連連搖頭,陰陽怪氣道:「都說楚王治軍嚴厲,與百姓秋毫無犯,可楚王剛剛傷重,手下武人便不顧觀瞻,當街毆打百姓哎,若楚王不能挺過這一遭,恐再無人能約束這幫驕悍將士,淮北二十餘萬大軍隨時可變作脫籠猛獸,肆虐天下。這兵啊,還得掌在文臣手中.前朝之禍,尤未遠也.」
平日裡,裴蔚舒未必敢這般說,可如今.東京又是閉城、又是宵禁,隱隱有種楚王已危在旦夕的急迫感。
若陳初就此戲劇性的丟了性命,這天下,有人悲切,卻也有人會彈冠相慶。
裴蔚舒自然屬於後者,再者,他說的這些,皆是站在士人角度,羅汝楫也挑不出毛病。
果然,羅汝楫對裴蔚舒關於淮北的表述未作反應,卻道:「裴大人,你可看清了,淮北軍打的這些人到底是不是百姓?」
「哦?」裴蔚舒自然能從衣著上看出被打的這些人不是百姓,他那麼說純粹是為了噁心淮北,此時不由問道:「挨打的是誰?看穿著、聽口音不似中原人.」
「高麗使團!」比裴蔚舒早來的羅汝楫,恰好目睹了前因後果。
「高麗使團?嚯.淮北軍果然跋扈,對方好歹是友邦國使,他們也敢打,不怕鬧出邦交事端麼!」
嘴上說著替淮北擔心,裴蔚舒卻看的津津有味,羅汝楫只道:「活該!這些棒子活該挨打!」
「此話怎講?」
「今日閉城後,那高麗使團人員卻忽然要出城,想來是要向駐在城外驛站的本國快馬通報城內消息,好告知高麗過往,那守城軍士自然不肯放他們出去,鬧了一通後,那使團人員被軍士打了一頓。那高麗使臣金富軾知曉此事後,卻不知發哪門子神經,竟在這個時候率領使團欲要強闖楚王府,要求楚王給他們個交代.」
「.」就連對淮北抱有深深怨念和惡意的裴蔚舒聽了前因後果,也不由咋舌道:「這高麗國使臣竟然這般不知所謂麼?」
「誰說不是!這不是找打麼!」
說話間,一名被數人圍著亂踢的老臣,一手護著滿臉是血的臉,一手高舉道:「不打了,不打了,再打本官要被打死了,我等不找楚王了,請上國將士停手」
淮北軍一名連長,見四周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也覺著有點不合適了,可他們本就因為聽說楚王遇刺而攢了一肚子火氣,此時遠遠尚未發泄出來。
卻見他左右看了看,直接對一名屬下吩咐道:「將他們拖到旁邊巷子裡!再好好收拾一番,別打死就行!出了事,老子頂著!」
好不容易從地上坐起來的金富軾聽到這句,只覺天都塌了。
「不可,不可啊!上國乃禮儀之邦.」
梆、梆、梆那連長上去就是三記封眼拳,讓金富軾重新認識了什麼他媽的叫做禮儀之挷!
嚎叫聲中,高麗使團數十人被拖拽進了旁邊小巷。
與淮北將士進行了一番拳拳到肉的坦率交流。
街面上的鬧劇,就此結束,道路重新通暢。
臨上轎前,裴蔚舒忽然對羅汝楫道:「羅大人,你我雖各為其主,但安豐臨安本就是父子,說起來還是一家人。眼下東京已現亂象,你我還需多親近親近啊」
羅汝楫聽懂了,卻也只作沒聽明白,一拱手便俯身鑽進了轎中他和裴蔚舒不一樣,羅汝楫早就對淮北下了注,去年還借著淮北南下的威勢,同陳伯康配合,從秦相手中奪了權!
他若再回頭,秦相哪裡還容得下他。
二人目標一致,軟轎前行片刻,便落轎王府門前。
在外迎客的翁丙丁根本不需多問,便知這些人是來探視、或者說是來窺探消息的,直接將兩人引到了門房等候。
兩人進了門房,齊齊一愣,卻見不大門房內,除了高麗之外的各國正使,以及西夏斡道沖,還有幾名他們不認識的齊國文武官員,統統在內。
不管你是一國宰相,還是地方大員,全部坐在窄窄的長條凳上。
見裴、羅進來,大多數人還起身與他們見了一禮,那斡道沖沒坐過長條凳,不清楚這東西的弊端,與他同坐一凳的大理、交趾使臣起身時,年邁的斡道沖站起的慢了些,結果長凳受力不均,斡道沖那端馬上翻了過去,摔了這老臣一個大馬趴。
此景異常滑稽,也就是此時場合不合適,眾人才強忍著沒有笑出聲。
可裴蔚舒、交趾正使李德善等人的嘴角卻抑制不住的翹了起來.由此可見,大夥心情都不錯。
羅汝楫沒甚心情,獨自找了角落坐了,帖子已送進去了,至於蔡夫人見不見他,就不知道了。
但裴蔚舒卻非常活躍,不停遊走在眾人身旁,時而自我介紹、時而低聲攀談。
眼瞧大家的注意力都被他所吸引,裴蔚舒終於找了機會,道:「哎,自古英雄多難,楚王年少便能做出如今成就,可千萬不能折在歹人手中啊!」
靜待幾息,沒人回應,裴蔚舒也不覺尷尬,接著卻神秘兮兮道:「諸位可曾聽說了,如今外面到處在傳,這回楚王遇刺,乃身旁近臣所為,還說那人是楚王肱骨重臣.本官是不信的,可三人成虎啊,潁.咳咳,傳言再這麼傳下去,眾口鑠金,怕是說不清了。」
門房內的眾人,有人來時已聽到了風聲,有人卻還是首次聽說。
不過礙於這裡是王府門房,無法開口細問。
裴蔚舒自說自話一番,依舊無人接話,裴蔚舒卻藉機將門房內所有等候的人細細觀察了一番。
其中,坐在角落裡那位最是顯得與眾不同,此人絡腮鬍、滿臉橫肉,卻一身齊國五品紅袍,看起來有些違和。
裴蔚舒呵呵一笑,起身走到那人身旁坐下,自來熟道:「本官裴蔚舒,這位大人面生的很,不知在何處高就?」
這位面相兇狠的文官正在閉目養神,聞言緩緩睜開了眼,上下打量裴蔚舒一番,不耐煩道:「洒家潘雄,忝為河北團練使.」
「當前便是在宣慶二年,於滄州牢城組織義軍同楚王並肩抗金的潘將軍啊!久仰久仰.」
裴蔚舒對齊國近年崛起的文武官員了熟於心,當場說出了潘雄的得意之作。
那潘雄的臉色果然好看許多,卻驕矜笑笑,「小事一樁,不值一提。」
「當年河北一戰,潘將軍當為首功!潘將軍卻居功不自傲,本官佩服!」
明明是誇讚的話,可潘雄臉上的笑意卻漸漸淡了下來.首功?呵呵,當年一起在滄州抗金的西門恭,如今已是二品封疆大吏,可他至今還只是一個五品團練使!
便是立功再大,又有甚用!
一直仔細觀察著對方表情的裴蔚舒,不由心下暗笑,卻也悄悄將此人記了下來。
酉時正。
羅汝楫終於如願,入府與蔡夫人見了一面。
待他迴轉,在門房直直等了一下午的眾人紛紛上前,將羅汝楫團團圍住,皆作一臉關切狀,七嘴八舌問道:「羅大人,楚王傷勢怎樣?需將養多久?」
口吻哀痛悲切,但真正盼著楚王平安的,並沒有幾個。
楚王康健與否,直接和天下局勢息息相關,也直接影響著各方勢力接下來該採取何種行動,眾人自然想掌握第一手信息。
羅汝楫卻低聲道:「本官並未見到王爺王妃,只見到了蔡夫人,蔡夫人說了,楚王無大礙,將養幾日便好,諸位勿憂。」
這是行刺之後,王府內首次有人對外界正面回應楚王傷勢。
只不過,外邊是閉城、宵禁,府內沉默了將近整日後,才給出了這麼個說法,諸人大多不太相信。
若楚王只是輕傷,東京城不該有這麼大反應。
面對周圍各種低聲詢問,羅汝楫團團一揖,只道:「本官也就知道這麼多了,酉時中便要開始宵禁,告辭,本官先走一步.」
看來今日就這樣了,眾人無奈,卻也只能魚貫而出,準備暫還居所。
這時,卻見一直陰沉著臉、站在人群後方的潘雄忽然越眾而出,大步往院內走去。
守在此處的車夫王恩實沒想到,竟有人敢硬闖王府,不由一個橫步攔在潘雄身前。
潘雄抬臂,欲將王恩推開,不料後者已有了準備,被推了一下身體卻紋絲未動。
「起開!」潘雄跋扈已久,說話間,一記沖拳便朝王恩當胸襲來,那王恩雙臂一撥一擋,竟又還了一記。
潘雄被逼退一步,不由勃然大怒,當場罵道:「大膽奴才!你一個為人看家護院的狗,竟敢對老子動手!老子乃河北團練,你是個甚東西!」
王恩又不是一般車夫,他和翁丙丁一樣都是戰場上退下來的淮北老卒,因沒有家人才隨楚王進了王府當差。
因這層身份,王妃見了他們都是客客氣氣的,何曾被人這般辱罵過,不由怒極,兩人就此在門房外噼里啪啦對了幾拳。
剛剛離開門房、尚未走遠的各國使臣見狀,紛紛回頭圍觀,心中直樂中午時,淮北軍當街痛打高麗使團,這才隔了兩個時辰,淮北軍出身的官員便和王府下人打了起來。
這些都是淮北內亂的苗頭啊!
有這麼一頭盤踞中原、淮水南北的吞天巨獸存在,各國中除了相距較遠的交趾、大理,其他國使誰不是寢食難安,大夥自然樂見淮北內耗、自相殘殺。
這邊的動靜,快速引起了秦勝武的注意,待他匆匆趕來,看到動手的人是潘雄,不由惱道:「潘大人!這裡是什麼地方,你也敢來撒野!」
兩人這才停手,潘雄面對秦勝武卻也不懼,只上下打量後者一番,忽道:「秦將軍,多年不見,如今好大的官威啊!你莫非忘了,當年金將阿離赫夜襲滄州,若非本官率牢城營眾弟兄拼死救援,你只怕早就變成一具北流河畔的枯骨了!」
當年,滄州地界防禦力量不足,滄州牢城營牢頭潘雄組織義軍抗金。
後來,金兵偷襲滄州,還真給他趕上了,也正是因為那次機緣巧合,潘雄由一名不入流的牢頭,一躍步入大齊官場。
但他方才那話,卻也言過其實了,當初馳援滄州的主力是長子所部,潘雄、焦屠等各部雖然都參加抗金,但絕非決定性力量。
但秦勝武作為被支援的一方,自然不好計較誰出力最多的問題,念在當年並肩作戰的情份上,秦勝武主動放緩了語調,「潘大人,如今正值多事之秋,正需我等同心穩定時局,不可再胡亂生事,請潘大人速回府邸,我當做今日之事沒有發生。」
今日一整天下來,城內、府內的各種反應,讓許多人懷疑楚王已經傷重難治。
潘雄敢在如此敏感的時候硬闖王府,絕對和這種心照不宣的猜測有莫大關係。
若換了旁人,秦勝武興許早已將人格殺當場,可他這番苦口婆心的話,並未起作用,只見潘雄直視王府深處,緩緩道:「讓我進去見王爺一面,我馬上就走!」
「王爺在養傷,任何人不得打攪!」
秦勝武的回答斬釘截鐵,那潘雄卻又道:「那就讓我見王妃一面!」
「王妃今日受了驚嚇,同樣無法會客!」
「那就請蔡夫人與本官見上一見吧!」
潘雄竟步步緊逼,秦勝武終於失去了耐性,斥道:「潘大人,若再這般無禮,休怪兄弟不顧袍澤之情!」
「哈哈哈,兄弟?那我問你,為何他一個外人能見得,偏偏我這個秦副帥的兄弟見不得?」潘雄說話間,抬手指向了羅汝楫。
「.」
至於蔡嫿為何單獨召羅汝楫見了一面,秦勝武也不清楚,不由一時語塞。
潘雄往前再邁一步,只道:「如今王爺情況不明,所有消息皆出於婦人之口,某不得不懷疑,王爺是否已被人挾持!秦將軍,請讓開,某進府親自面見王爺,我等屬下才可放心!」
『皆出婦人之口、王爺被人挾持』這幾乎是在向貓兒、蔡嫿頭上潑污水了,若陳初好端端的,再借潘雄一個膽子他也不敢這麼說。
秦勝武登時大怒,直接抽出了佩刀,「潘雄,再敢胡言亂語,我親手殺了你!」
不遠處,湊在人群中的裴蔚舒,臉上卻露出一抹若有若無的玩味笑容這潘雄口口生懷疑楚王被後宅挾持,卻又一直試圖入府,僅此便能看出,此人外邊粗獷,心裡卻有著自己的小九九。
若他真的相信楚王被挾持,那麼後宅眼下就是龍潭虎穴,他還非要進去送死麼?
明明自己都不信的話,偏偏又要當眾說出來.
裴蔚舒根據自己多年來搜集的情報,仔細回憶了一下,忽然想到潘雄當年之所以能搭上淮北這條大船,好像是因為陳景安之子陳英朗彼時正在河北擔任沿河巡檢,由他孤身入牢城,才說動了潘雄。
照這麼說,陳英朗還是潘雄在大齊官場的領路人。
難不成憑著這點香火情,潘雄也想押寶陳家?
呵呵,這潘雄,有點意思。(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