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時末,京西祥符縣董家壩村。
自古農人少閒月,可此時村民董榮貴家的院牆外卻圍滿了人。
祥符縣,是中原農墾在京畿左近的核心產糧區,而這董家壩村,則又是當年直接推動開封府田改導火索。
和一心服務淮北的鷺留圩農墾不同,中原農墾成立之初,朝廷便占了一半利份,以紓困當時瀕臨崩潰的齊國財政,謂之公私聯營。
如今新朝在即,陳初有意將中原農墾收歸國有。
作為中原農墾的締造者,蔡嫿有些不舍,今早便心血來潮趕來了這董家壩看一眼。
董家壩的村民,自然認得她阜昌十一年秋,祥符大紳李以仁指使潑皮無賴皮三從百姓手中搶奪田契,被蔡娘娘撞見,不但當場格殺了皮三,就連李以仁的族侄、太學生李季軒都被痛打了一頓,被李家抬回去後傷重不治。
事後,經幾日醱酵,最終導致了震動天下的宣德門事件。
自此『妖妃』之名,聞名南北。
但不管外界怎麼描述這名女子,但董家壩人卻始終認為蔡娘娘是位以霹靂手段懲惡揚善的好人!
蔡嫿難得有幸和農人近距離接觸,剛開始時她很想學著貓兒那般,表現的平易近人,可不多時,她便失去了耐性。
特別是那位被臨時招來問話的鄭姓村官.這位小鄭出身於東京太學,年初剛履任,身兼董家壩左近五村里正。
許是因為年紀小,不足二十歲的小鄭站在蔡嫿面前,頭都不敢抬,偶爾答話時看上她一眼,便要臉紅半天。
起初,蔡嫿問些『收成、豬羊存欄、糧稅應繳實繳』的問題,小鄭尚能照本宣科磕磕絆絆的答上來,可當蔡嫿稍微問些結合了實際情況的治理問題,小鄭便低著頭吭吭哧哧說不話來。
蔡嫿不由生氣道:「先不說你業務水平如何,只說你現下掌了五村上千口百姓的民生,怎性子這般怯弱?沒一點潑辣勁兒,如何和百姓打交道?」
蔡嫿可太明白百姓心態了他們從不缺乏狡黠智慧,若管理者性子太軟,被村民聯手欺負的例子,並不罕見。
這邊,相陪的董生福似乎和小鄭相處的還不錯,主動幫後者解圍道:「娘娘,近年來多虧了王爺善政,我祖上九代於此,何時聽說過一年四季到頭不挨餓的日子啊!如今好了,有了王爺的新種、又有農研所指導,上過糧稅後,家裡的糧倉還能裝得滿滿當當」
說起這個,不善言辭的董榮貴也有了共同話題,連忙接茬道:「對對對,老漢今年五十有二,打記事起,也沒見過糧倉裝滿,也就這幾年!嘿嘿,都是託了王爺王妃的福啊.」
貓兒在民間威望頗高,董榮貴習慣性的夸楚王時帶上了王妃。
可正聽得津津有味的蔡嫿,俏臉卻漸漸冷了下來.奶奶滴,開封田改,是老娘乾的,和貓兒有甚關係!
當初因為打死了太學生李季軒,東京士人群情洶洶,若不是小狗、但凡換個旁人,大概率就要將她拿出來頂罪,以平息士人怒火了。
如今倒好,一句託了王爺王妃的福,就把人家蔡嫿的功勞抹殺了。
那董生福比董榮貴機靈的多,眼瞧蔡娘娘臉色不對了,不由悄悄踢了董榮貴一腳。
董榮貴得了提醒,似乎知曉自己說錯話了,連忙往回找補道:「蔡娘娘也是個善人.不管外人怎罵蔡娘娘,但我們祥符百姓都記著娘娘的好呢!」
蔡嫿不由眯了眼,問道:「外人,都怎罵我的?」
「呃」
「但說無妨。」
「呃」
「說!」
「娘娘莫急啊有人說、說娘娘是八百里桐柏山裡的千年蛇妖,修煉成人,專門來迷惑楚王、禍亂朝政的咳咳,老漢我是不信的,我們大夥都不信,對吧」
董榮貴說罷,趕忙轉身,向身後眾鄉親求證,可大家一個個低眉順眼,沒一個人敢接腔。
就連機靈的董生福也不敢吭聲了。
蔡嫿飽滿胸脯快速起伏了一陣,最終還是漸漸平靜了下來,那隻放在腰間馬鞭上的手,也終於鬆開了,只見她臉色微微惱紅,衝著董榮貴道:「你這老頭,不會說話就少說話!若照我以前的脾氣,定少不了你一頓鞭子吃!」
蔡娘娘一怒,四周頓時噤若寒蟬。
得了,想要走親民路線的蔡娘娘,首次嘗試,宣告失敗。
深入百姓,一點都不好玩.
正在此時,忽聽院外一聲馬嘶,負責隨行護衛的張三哥回頭一看,卻是自己的胞弟四郎。
阜昌十一年那回,便是張三張四兩人跟著蔡嫿來的董家壩,擊殺皮三的更是張四親自動的手。
有些鄉親還記得張四郎,不由主動招呼道:「喲,張四哥,好久不見啊!」
「四哥安好.」
可張四郎卻對眾人熟視無睹,反而粗魯的從人群中擠開一條路,徑直走到蔡嫿身邊,低聲稟了句什麼。
張家兄弟是蔡家老僕張伯之子,兄弟二人沒少幫蔡家、幫蔡嫿做過見不得光的事,可張三郎卻也從未見過蔡三娘子此刻的神情。
只見她臉色剎那間煞白,身子竟搖晃了一下,幸得茹兒攙住,這才脫口道:「消息可真?」
張四郎略一點頭,只道:「城內已經亂套了。」
聞言,蔡嫿深呼吸一口氣,感受了一下身體,以免腿軟跌倒,確定自己還能走路之後,當即朝院外的小黑走去。
張三郎一聲招呼,隨行護衛整齊劃一的走出董家小院,紛紛上馬,緊隨蔡嫿往城內疾奔而去。
一行人來的突然,走的更乾脆,留下滿院村民面面相覷。
最終還是董生福一跺腳道:「哎!貴哥,你怎甚話都說啊!你看,蔡娘娘來一回,連口水都沒喝,就沒氣走了!」
感受到鄉親們從四面八方射來的不悅目光,董榮貴委屈道:「是蔡娘娘讓我說的啊我不想說,她非要我說,說了又生氣」
棄轎乘馬的蔡嫿,一路上顧不得禮讓,在官道上一路狂奔,驚的旅人雞飛狗跳。
途中,張三找了個機會,與胞弟並肩而行,張四郎知曉兄長心中疑惑,只低聲道:「方才城內消息,王爺在大相國寺遇刺,傷重!」
「!」張四郎愕然看向了前方那道背影,駭然道:「要出大事!」
午時二刻,一行已至京西十里,可馬背上的蔡嫿卻忽然提韁調轉馬頭,往南去了。
後方的張四郎不明所以.蔡三娘子此時不趕緊回府,又要去哪兒?
可張三馬上反應了過來,暗道三娘子大亂之下,仍心思縝密,便提醒兄弟道:「南去三里,是周督帥的大營!」
自打平定遼東後,大軍留駐東京左近,分為東西兩大營。
西大營在東京西南十二里,由周良坐鎮。
東大營在東京東北二十里,由彭二主事。
三里距離,須臾便至。
見來人直衝沖朝營門衝來,營外軍士大聲示警的同時,已張弓拉箭全神戒備。
即便蔡嫿心急如焚,卻非常清楚淮北軍軍紀,並沒有冒然硬闖,只對迎上來詢問來人目的的軍士道:「我是王爺側妃蔡氏,有十萬火急軍情,速稟於周督撫,我要見他!」
表達清晰利落,那軍士見來人自稱王爺家人,自不敢怠慢,趕緊入營通稟。
少傾,周良親自駕馬出迎,見果真是蔡嫿來了,疑惑的同時心中隱有不安。
「入營再說。」
簡單一句,蔡嫿同周良直驅中軍大帳。
「弟媳請上座」
蔡嫿身份特殊,周良客氣的請蔡嫿坐自己的帥位,可蔡嫿已顧不上客套之類的了,站在原地便道:「周大哥,速速召集眾將!」
「.」即便你是楚王側妃,但軍中諸事也不能胡亂插手啊!
「楚王方才於城內遇刺傷重!」
這句話一出口,周良猛地瞪大了眼睛,死死盯著蔡嫿蔡嫿小有潔癖,但此刻她一頭汗水,又因趕路時揚起的灰塵,被汗水一沾,光潔額頭上數道灰色汗跡清晰可見。
和她往日形象大相逕庭。
周良心中頓時信了九分,當即便喝道:「來人,召集全軍!」
這是要帶兵進城了。
不料,蔡嫿馬上道:「且慢!」
阻了傳令親兵出帳,蔡嫿才對周良道:「周大哥,如今城外尚有遼東軍、西夏軍、淮南軍、臨安軍!他們若得知王爺傷重,不知會不會有異動!城內有劉百順,反倒是城外諸軍需多留意!」
周良馬上明白了蔡嫿的意思.劉百順出身鷺留圩,他那邊沒問題,但城外諸軍需要周良西大營將士彈壓警戒。
不多時,秦勝武、吳奎、耿寶喜、劉毛蛋、秦大川等等一眾淮北軍中層將領紛紛趕來中軍大帳。
與此同時,城內的消息也傳到了西大營。
諸將和陳初皆有過親密交集,寶喜、毛蛋更是陳初親兵出身,得知楚王遇刺的消息後,急的臉色通紅,非要帶兵進城。
如今他們還不清楚到底是誰下的手,但心中那股無名火亟待發泄。
方才也想第一時間進城的周良此刻才發現蔡嫿阻止的有多明智.刺客有幾人?誰是幕後主使?城內有沒有內應?
這些情況大家都不掌握,若放任大家進城,遇人稍一撩撥,不定把這些怒火攻心將士的屠刀引往何處呢!
幸而,有周良和蔡嫿聯手安撫,才逐漸穩定大家情緒。
隨後,蔡嫿提出帶一支人馬入城拱衛王府,以防有人渾水摸魚。
這個提議,有點意思.楚王府一直有長子所部護衛,現下再調一支拱衛王府。
難不成,蔡三娘子連姚長子都信不過了?
若長子都不可信了,那他們就更不可信.畢竟,所有人都清楚,論感情深厚、論對楚王忠誠,整個淮北軍沒有人能比的過姚長子。
長子性格忠厚只是其一,更重要的是,他沒有欲望、沒有野心。
蔡嫿卻馬上解釋道:「並非信不過長子,只是他性子敦厚,如今城內局勢不明,我擔心有人用詭計害他!需找個機靈些的將領前去輔佐」
「我去!」
「末將願往!」
「你們都待著,我去!」
中層將領中資格最老的吳奎越眾而出,寶喜已急的眼中磕淚,但有吳奎當前,他也不好再搶。
可蔡嫿卻朝周良一禮,不顧得罪人,直接道:「請周大哥調秦勝武秦將軍所部,隨我入城!」
想親眼看看初哥兒怎樣了的吳奎還待開口,卻被周良瞪了一眼,「好!秦勝武率部入城拱衛王府!入城後若王妃無礙,你聽命於王妃;若王妃你便聽命於蔡娘娘!」
初步收到的消息,王爺和王妃一起去了大相國寺,後者有沒有受傷,還沒有確切消息。
但周良這話的前提,便是初哥兒已不能親自指揮秦勝武。
隨著這道命令,大夥才猛然反應了過來.蔡三娘子此舉,恐怕已做了最壞打算,她調秦勝武拱衛王府,只因為秦勝武是王府嫡長子的舅舅!
她不止著眼當下,還預防了後續可能出現的奪嫡。
想清楚這些,吳奎自是不再爭搶。
早已虎目微紅的秦勝武當即一抱拳,出帳召集部下去了。
少傾,秦勝武所部集合完畢,蔡嫿匆匆出帳之時,周良卻忽然喚住了她。
「還有何事?」著急回府的蔡嫿問道。
卻見周良環視一圈帳內諸將,忽地一抱拳,鄭重道:「有末將在,城外之事不需夫人費心。但城內若初哥兒不能理事,便請夫人為王妃和稷兒做主,我等俱是此意!」
「好!」
蔡嫿點點頭,大步離去。
午時中,蔡嫿先行入城,卻依然沒有直接回府。
反而找到了位於城西的東京廂軍大營.十鎮廂軍指揮劉百順自然已收到了楚王遇刺的消息,兩人一見面,異口同聲道:「王爺怎樣了?」
細問之下,劉百順方知蔡嫿從城外趕來,蔡嫿也才知劉百順方才親去王府探望,卻沒能見到人。
事關緊急,蔡嫿直接道:「後方有秦勝武所部奉命進城拱衛王府,待他們入城後,還請遂之下令,即刻關閉東京水陸一十三座城門,入夜宵禁,暫已一日為限。」
蔡嫿自從聽說陳初遇刺後,不管是面對周良他們還是面對劉百順,要麼喊兄長、大哥,要麼像此刻這般喊對方的表字。
劉百順『遂之』這表字是陳初親自所取,而對周良的兄長稱呼,也是隨著陳初而喊。
表面上看,她一路來發號施令,其實僅憑她自身根本無法調動軍伍,所以才用這種方式,強調自己是陳初的家人。
可閉城、宵禁,終究不是個小事.東京居民百萬,每日需運進城內的肉糧油蛋、需運出城的夜香垃圾,就是個天文數字。
劉百順沒有收到命令,不免猶豫。
蔡嫿卻道:「閉城一可防止漏網刺客外逃,二來可防城外諸軍趁機入城作亂!待晚些時候,我會設法為你補上軍令!」
最後這句,大概類似安慰。
若陳初不能理事,樞密院、整個淮北系都是群龍無首的狀態。
掛著樞密副使虛銜的范恭知,遠在西北。
唯一有可能代陳初主持大局的楊震,更是在數千里外的遼東。
根本沒地方去請軍令.
其實吧,說起來依舊掛著天策府長史的陳景彥,倒也勉強能調動軍伍。
卻不知他是不是為了不在這個敏感時刻引起旁人誤會,始終未發任何涉及軍隊的命令。
這麼一來,自是讓東京城內的局勢混亂了一些。
可蔡嫿卻也因此稍稍放鬆了許多。
她調秦勝武進城,防的可不止是刺客
忙完這些,蔡嫿終於趕往了歲綿街的家。
王府門房內,得知蔡嫿歸府,車夫王恩匆忙從門房內沖了出來,抹掉臉上的老淚,只道:「夫人可算回來了,陳大人、蔡大人」
王恩因淮北軍傷殘老兵的身份,在府內特別受尊重,便是王妃平日也笑臉相對,一口一個王伯。
可蔡嫿見了他那哭哭啼啼的模樣,登時大怒道:「哭什麼!王爺沒事也被你哭死了!洗把臉,在府門外站好,若遇人前來探視,便說王爺無大礙,將養幾日便好!」
平時犟的像頭驢似的王恩卻被蔡嫿罵懵了,吭哧吭哧應了一聲,趕緊照吩咐洗淨了臉,去府門外應付各處前來打探消息的人士。
蔡嫿一路走進二進,得知陳景彥兄弟、爹爹、張純孝、杜兆清等朝廷眾臣皆在堂內候著,便拐了進去。
堂內幾人表情凝重,見蔡嫿忽然至此,不由齊齊一愣。
蔡源卻留意到了女兒不正常的臉色,以及額頭上的灰黑汗跡,不由起身走了過去。
此刻眾臣皆在,有些話蔡源不便明說,正想著怎隱晦提點女兒一句,免得她太過擔心。
可蔡嫿見老爹上前,忙迎上幾步,而後站定在父親面前。
不顧眾多叔伯輩在場,蔡嫿就那麼仰著頭看著父親,「爹爹,有人欺負小狗,你一定要幫我查出來誰是幕後主使,我要將他碎屍萬段,我要殺光他全家!」
一路走來冷靜果斷,不停發號施令的蔡三娘子,說完這句殺氣騰騰的話,竟嘴巴一扁,哭了起來。(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