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6章 你就作死吧!

  六月十四,午後,大雨。

  完顏亮的中軍大帳內爆發了一次有史以來最激烈的爭吵。

  起因,則是營外老弱族人。

  目前已知的難民至少有三萬人,完顏亮自然不肯讓他們進營一來,逃難族人中多有婦人,放她們進來,易生淫邪。

  二來,也是最關鍵的問題,這麼多累贅若和將士混居一營,營區必然混亂不堪,一旦齊軍趁機強渡,會極大拖慢大金將士的反應速度。

  為今之計,只有在軍營十里外的後方再建營區,分開安置才行。

  但新建營區.至少需三五日。

  在新營建好以前,只能硬著心腸讓族人風吹雨淋幾日。

  可完顏亮這份苦心卻未必都被人理解,至少兀顏部的頭領兀顏哈見完顏亮任憑族人在野外淋雨,不由怒道:「族人前來投靠,大王一不撥與口糧,二不許他們進營避雨,難道想要我族滅種麼!」

  這話倒不是危言聳聽,奔逃十餘日,驚懼之餘食不果腹,老弱皆已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若繼續放任不管,想來他們也活不了多久了。

  完顏亮卻淡淡道:「大敵當前,本王自有計較!」

  撥與口糧如今前線大軍都要斷糧了,哪裡還有多餘糧草顧她們啊!

  只要大凌河這批金國將士不死,便是她們都餓死了,也能搶漢女、遼女再行繁衍,不出二十年就有恢復元氣,人丁興旺的可能。

  可餓死的若是將士,便是將婦孺們保護的再好,往後她們也只會成為漢家的一份子,大金滅種之危就在眼前。

  只是這些話,完顏亮沒法對眾人明講。

  但女真另一部首領紇石烈卻陰陽怪氣道:「大王,你完顏部人多勢眾,死些婦人孩童不心疼,但我紇石部跟隨老祖起兵二十年才積攢下幾萬口人,經不得這般消耗。我部婦孺老弱需接回我軍大營照應」

  紇石烈話音一落,兀顏哈馬上接道:「我部同樣如此!」

  「末將亦是.」

  徒單、蒲察兩部首領同聲道。

  人口歷來是各部最大的資源,身為各部話事人,他們自然不忍眼睜睜看著婦孺餓死在營外。

  完顏亮見狀,拍案而起,怒斥道:「你們以為本王的軍令治不了你們麼!誰再敢妄議此事,殺!」

  完顏亮甚少對各部首領說這般重話,可這回,便是他以軍令相挾,竟也沒嚇住幾人,只見紇石烈豁然起身道:「那大王便取了我的腦袋吧!好過我紇石部八千勇士在大凌河苦捱兩年,進不得進、退不得退,我死了也好去泉下向老祖說一說大王偉業!」

  原本完顏亮有三分怒意、七分表演,可聽紇石烈這麼一講,假怒也變作了真惱,「來人!」

  竟真動了治罪紇石烈的念頭。

  可別部首領見狀,齊刷刷擋在了紇石烈的身前,讓完顏亮的親衛不得近身。

  金國立國未久,軍隊體系仍擺脫不了濃郁的部族風格,歷來出兵以完顏部為主、女真十姓為輔。

  打勝仗時,他們的利益大體一致;但戰事膠著不利時,別部不免各有私心。

  以前,金國尚可憑藉完顏部碾壓式的優勢兵力震懾、指揮各部,但自打前年完顏謀衍帶走了五萬精銳奇兵西進後,大凌河前線各部和完顏部的兵力比例便變成了四比三。

  剛開始,大家都還在等著完顏謀衍大勝的消息傳回,對於大凌河前線的被動局面尚且可以容忍。

  可隨著完顏謀衍大敗的消息陸續傳回,大凌河一線金軍內部的沮喪和抱怨終於漸漸壓制不住了。

  今日,紇石烈、兀顏哈等人敢當面頂撞完顏亮,與其說是心疼族人,倒不如說是兩年來不斷積聚怨氣的一次宣洩。

  但也由此可見,完顏亮在軍中威望的快速跌落。

  氣氛劍拔弩張間,行軍參贊蕭見賢急忙站了出來打圓場道:「諸位,諸位稍安,大王早有計較,怎會不顧族人」

  完顏亮心知,各部首領殺不得,方才不過是一時氣話,便沉默不語。

  紇石烈、兀顏哈等人也知,此時身在完顏亮中軍大帳,若起衝突絕對占不了便宜,便也在蕭見賢的勸說下離開了大營。

  待幾人出了營,蕭見賢特意轉身朝完顏亮低聲道:「大王息怒,下官去勸勸紇石將軍.」

  下午申時,大雨還未止歇。

  紇石部大營內,氣氛異常壓抑,雖然方才吵了一架,但老弱進營一事最終也未能得到完顏亮批准。

  此刻,數萬人的哭聲,隔著幾里也能聽得到,不免讓人心煩意亂。

  大帳內,紇石烈、兀顏哈、蒲察、徒單等各部首領匯聚一堂,各自喝著悶酒,卻都一言不發。

  他們有很多牢騷,但此刻都憋著不吭聲,卻是因為蕭見賢賴在此處不走.

  最終,紇石烈斜眼看了看蕭見賢,道:「蕭蔘贊,如今局勢艱難,你不去大王身邊出謀畫策,一直留在我這裡作甚?」

  這已是赤裸裸的逐客令了,可蕭見賢卻搖頭一嘆,道:「想當年,老祖起兵十年間橫掃天下,從無敵手,誰能料,短短十幾年後,我大金竟也到了生死存亡之秋。」

  『嗤~』

  有人發出嗤笑,畢竟蕭見賢一個遼國降臣,口口聲聲『我大金』,讓這些真正的金人覺著滑稽。

  可兀顏哈卻眯眼打量蕭見賢一番,問道:「以蕭蔘贊之見,我大金問題出在了何處。」

  蕭見賢微微一笑,抿了一口酒,四下環視後,身體前傾、壓低了聲音道:「我大金之疾,在內不在外!」

  「哦?何謂在內不在外?」兀顏哈意味深長。

  「君臣不明,以致內亂!」

  蕭見賢卻非常膽大的直白道。

  帳內不由安靜下來,各部首領卻沒人露出驚嚇之類的神情。

  蕭見賢之所以敢這麼說,正是因為太了解金人的脾性了大金歷來奉強者為尊,立國以來,三任皇帝無不以軍功服眾,完顏亶早年精勵圖志,後起昏聵,金國在河北連敗兩戰,動搖了威望,才讓完顏亮有了可乘之機。

  同樣,完顏亮攫取黃龍府君權之後遲遲不敢登基,正是因為缺了軍功。

  原以為,他能在齊軍身上刷戰績、建人望,卻不料兩年來損兵折將、未有寸進,連累女真各部跟著過苦日子。

  如今,完顏亮在各部首領心中,早已不是一個合格頭領。

  私下裡,紇石烈等人已不知秘議了多少回但一來完顏部人口眾多,二來當年老祖阿骨打為完顏部建立了無上威望,如今雖早已不滿不服,卻沒一人敢從完顏部手中搶奪領導權。

  此刻聽蕭見賢主動說起了金國內亂之事,勢力最大的紇石烈與兀顏哈對視一眼,由後者問道:「那以蕭蔘贊之見,我等該如何挽救大金危局?」

  蕭見賢卻無端一嘆,看向了大凌河南岸,只道:「下官忠我大金,卻並非忠於某人,如今誰能代表大金?」

  有人還在迷糊,有人卻第一時間聽懂了。

  畢竟,對岸此時還豎立著代表大金皇帝御駕親征的龍旗.

  傍晚時分。

  大雨終於停了下來,蕭見賢回到自己的營帳,帳內一名二十多歲的書生正在隨意翻閱著書籍。

  蕭見賢見狀,壓抑著興奮心情,低聲道:「李先生,幸不辱命!紇石烈等十部願意舉事!」

  那李先生聞言,將書卷放回書架,同樣壓低聲音道:「好!待逆臣梟首,我便要喊蕭大人一聲國公爺了,呵呵」

  此人,乃數日前游哨所捕,口口聲聲說自己是蕭見賢的堂弟。

  後被引到蕭見賢跟前,四下無人時才明說了自己是新帝密使,特帶來口諭,望蕭見賢在營內串聯忠良,殺完顏亮,迎帝歸京!

  自然,皇上許諾的國公爵位,也是這位李先生帶來的。

  蕭見賢並未過多猶豫,便同意下來,因為他早已察覺紇石烈十部首領的不滿早已到達了臨界點。

  再者,他身為遼國降臣,祖產多在中京,讓他一直留在苦寒關外,他可不願意。

  除以上原因,最重要的卻是蕭見賢已清楚看出了完顏亮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若繼續陪他熬下去,待皇上大軍渡河,他一個跟隨過完顏亮起事的人,能有甚好果子吃?

  現下有了重新選擇的機會,怎會不趕緊抓住。

  總之,歸正新君、串聯舉事之所以這麼順利,都和當下局勢息息相關.若不是兩年來完顏亮班底中的文武死傷殆盡,完顏亮對大軍掌控力度直線下降;若不是後方被辛賊攪的翻天覆地,全軍人心惶惶;若不是對岸給了他們如同泰山壓頂一般的巨大壓力

  他蕭見賢,甚至包括女真十部首領未必敢冒這個險。

  不過,即使答應了下來,蕭見賢依然提出了一個條件,「李先生,舉事前,下官想見陛下一回.」

  蕭見賢瞄了李先生一眼,趕緊解釋道:「下官自是信得過李先生,但十部首領終歸有些不放心」

  嗯,還挺謹慎,畢竟事到如今,蕭見賢所得消息全憑李先生一張嘴說來的,不見皇上一面,怎敢放心?

  李先生只稍一思忖,便道:「好,今夜子時,你安排船隻,我同你渡河。」

  可蕭見賢卻一拱手,恭謙道:「怎敢勞駕李先生,請李先生給下官接頭信物,本官自己前往即可。」

  哎呦,蕭見賢為防止過河後有人對他不利,這是要將李先生當做人質留在營中啊。

  若他未能按時回營,李先生人頭定然不保。

  李科似笑非笑的上下掃量蕭見賢一番,終於笑道:「也好!蕭大人為人機謹,日後必有一番好前途。」

  「不敢不敢.下官膽子小,請李先生見諒。」

  「呵呵,好說。」

  當夜子時,蕭見賢從兀顏哈的防區內乘船橫渡大凌河。

  登岸後倒也沒遇到麻煩,馬上被齊軍哨兵帶去了軍營,稍加審問後,蕭見賢又被蒙著眼帶到一處大帳內。

  「你便是行軍參贊蕭見賢?」

  待眼睛適應了帳內明亮光線,蕭見賢略一打量,帳內只有三人,居中坐在虎皮大椅內的,是一名身穿便服的年輕人,身旁站著一位身材高大的魁梧男子。

  而和他說話的,卻是一名中年文士。

  「下官正是。」

  蕭見賢先向大椅上的年輕人一禮,隨後才向文士行了禮。

  「說吧,你帶來了何消息?」

  這中年文士正是陳景彥。

  可蕭見賢卻道:「下官斗膽,見了我大金皇帝,自是知無不盡」

  陳景彥聞言,看向了陳初,後者只作了一息思考,便笑道:「好,蕭蔘贊隨我來吧。」

  十里連營正中的位置,豎有一桿金龍纛旗。

  便是營帳也遠比周邊的氣派。

  少年貪睡,當完顏安帶著少許起床氣來到前帳時,太后、陳初、陳景彥皆已在內。

  當著蕭見賢的面,陳家這對翁婿相當給小皇帝面子,同時起身見禮。

  這是為了給蕭見賢一種完顏安才是聯軍之主的虛假印象。

  蕭見賢以前見過太子,雖已隔了兩三年,但終歸能在對方的眉目間找到當初的影子。

  也不知是裝的,還是確有三分激動,只見蕭見賢噗通一聲跪地泣道:「罪臣蕭見賢參見陛下!」

  完顏安卻有些迷茫,下方的陳景彥忙道:「蕭大人乃逆臣完顏亮王府屬臣,得知陛下親征,特聯絡女真十部首領,助陛下剿滅逆臣,迎帝還朝!」

  完顏安的起床氣頓時一掃而空!

  少年天子,整日裡盼的就是平息內亂、建功立業,重現祖上榮光。

  眼下還沒發力呢,便是忠良來投此事不止能幫他快速剿滅逆臣,也代表著關外族人時時刻刻盼著他這位新帝君臨天下呢!

  這是多大一樁喜事!

  只是這般大的事,他以前怎沒聽到一點風聲?

  完顏安不由以疑惑眼神看向了陳初,後者卻道:「陛下,前去聯絡蕭大人的李科,乃陛下的侍詔,此事太后知曉。」

  完顏安馬上側頭看向了母后,儘管柴圓儀完全不知情、甚至都沒來及和陳初有眼神交流,卻還是不緊不慢的說道:「此事,大帥確實有摺子奏與本宮,本宮也將摺子呈給了陛下,陛下忘了?」

  為讓小皇帝有事做,柴圓儀每日都會挑選大批奏摺交給完顏安批覆,儘管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卻占據了完顏安大量時間,經常累的他頭昏腦漲。

  此時聽母后親口說出,完顏安毫不懷疑,只道是自己忙昏了頭,將這麼重要的事忘記了。

  陳初馬上提醒道:「陛下,蕭大人雖被逆臣裹挾,但始終牢記忠君體國,此次更是甘冒奇險於逆臣眼皮子底下為陛下、為大金謀!待賊伏誅,蕭大人當奉公爵!」

  原本對陳初還有些許警惕的蕭見賢,不由感激的看了前者一眼.楚王可交啊!

  完顏安也很滿意,陳初這話雖說的生硬了一點,但畢竟有請示他的意思.這可是開天闢地第一回!

  並且,由完顏安封賞公爵,也算是給了他施恩、收攏人心的機會。

  「准奏!此戰一了,便封蕭大人為公!」

  首次這般發號施令的完顏安說罷,仍覺不過癮若能攏了那十部女真精銳,以後他這位天子可就有軍權了。

  一念至此,完顏安又道:「拿紙筆來,朕要將紇石烈、兀顏哈等十位忠良統統封為國公!」

  「.」

  這不是胡鬧麼,哪有一口氣封十位國公的。

  柴圓儀想要開口阻止,卻見陳初無聲對她搖了搖頭,儘管不知陳初用意,柴圓儀卻也再未阻止。

  不多時,十餘張用了寶印的聖旨新鮮出爐

  蕭見賢小心收起,心道:這次,紇石烈等人必定用命,大事可成!

  丑時初,急著回去覆信的蕭見賢對完顏安三拜九叩之後,啜泣離去,自有人護送去岸邊登船。

  陳初和陳景彥告辭時,今夜連頒十道聖旨、狠狠過了一回癮的完顏安,竟破天荒的主動喊了一聲,「尚父,待朕歸京,必重賞於你」

  陳初呵呵一笑,拱手道:「謝陛下。」

  待兩人退出大帳,完顏安卻有些小失落,因為他沒見到陳初聽到『重賞』二字後,感激涕零下跪拜謝的場景。

  「陛下,夜深了,去歇息吧。」

  半夜被喊來陪著演了場戲的柴圓儀疲憊道,可完顏安卻因方才一事興奮了,毫無睡意,只見他沉思幾息,忽道:「母后,陳初此人雖狂悖了些,但手下兵強馬壯,他若能為我用,齊周唾手可得!」

  「.」柴圓儀怔怔看了完顏安片刻,強忍著沒吐槽,反而以戲謔心思問道:「陛下準備如何讓楚王為你所用?」

  「那個.陳嬈!」

  不知是忽然想起了嬈兒,還是早有預謀,只見完顏安滿是期待的盯著柴圓儀道:「母后,兒臣願娶陳嬈為後,兒臣不嫌棄她是一個庶女出身!」

  柴圓儀一臉愕然,雖然完顏安已十一歲了,但王府那位庶女好像才七八歲吧?

  「陛下休要胡思亂想了,楚王那位庶長女年紀尚幼,離議嫁年紀還早著呢。」

  「哪有甚!族中兄長十二三歲成婚的比比皆是,他們納十來歲的漢家女也不稀奇,朕大不了等上她兩年.」

  「.」

  僅僅是『漢家女』這三個字,忽然惹的柴圓儀生出一股厭惡,再不想和完顏安交談,只耐著性子敷衍道:「大戰當前,陛下當專心戰事,餘事待戰後再議吧。」

  可柴圓儀內心的獨白卻是:那陳嬈雖是庶女,卻是最受楚王寵愛的女兒,你當面跟他說,看他抽不抽你大耳瓜子?

  你就作死吧!

  帳外,陳景彥和陳初迎著徐徐河風,不約而同抬頭看向了中天那輪皎月。

  十五月圓,總讓人莫名升起些思鄉之情。

  不過,身處軍營之中,這等悲春傷秋的多餘情愫最是無用。

  翁婿倆又不約而同收回目光,看向了燈火連綿的營寨。

  終究是目睹了方才一切的陳景彥先開了口,「元章,若此計成,對岸那些金軍效忠了完顏安,恐留後患。」

  「以岳丈之意,該當如何?」

  此時兩人身後只有長子跟著,再無旁人,陳初便喊了最親昵的稱呼,老陳不由咧嘴一笑,口中卻冷冽道:「絕不可留!那完顏安年紀雖小,卻能瞧出不是一個甘於人下之人,若再讓他染指軍權,未來必是一樁麻煩。」

  陳初點點頭,只道:「我也這般想,岳丈等著看好戲吧,此戰過後,金國能戰之士,應該也就消耗的差不多了」(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