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四,一大早,陳伯康、羅汝楫、柴肅組成的和議使團便出現在了淮北軍營。
按說,羅汝楫剛於昨日說服淮北放棄了某些不利周帝的條件,為和議立下頭功,今日本該由他繼續全權負責和議才對。
可陳伯康已察覺到淮北內部好像出現了某些暫不可知的變化,自然不會讓羅汝楫專美於前,說啥也得跟來。
最終,由三人組成了和議使團。
如今,羅汝楫立場難明,陳伯康代表周國士紳階級,代表了皇家的柴肅則要監督兩人,以免羅、陳爭相出賣大周利益。
三人看似一方,實則各懷鬼胎。
淮北這邊,則由韓世忠、吳奎、姚長子三大憨粗對等接待。
羅汝楫也起身快步走到柴肅身旁,怨氣滿腔道:「柴大人,你這是作甚!快向兩位將軍賠禮!」
本就只半拉屁股挨著椅子的羅汝楫忙起身道:「下官回去後,便安排賤內和犬子去江寧,能與蔡娘娘相交,是下官一家的福分」
陳初苦笑一聲,看向了陳、羅、柴三人,那柴肅剛坐下又連忙起身道:「晉王,非是我朝不予,實乃這八千萬兩天價,根本做不到啊!」
只見他雙腿一軟,噗通一聲跪了下來,「晉王.請晉王救臨安百姓啊!」
一刻鐘後,自有兵士端來飯菜,陳伯康匆匆吃了兩口,隨後借如廁的理由,走出帳外向一名侍衛道:「勞煩通稟,本官欲見晉王。」
二人跟隨親衛走向中軍大帳,即便彼此心中都跟明鏡一般,卻不妨兩人一路上低聲交談今日和議困局,不時齊齊嘆上一聲,俱是一副憂國憂民的神色。
蠻橫韓世忠出言威脅。
「明日便是九月十五了,要錢還是要體面,你們自己看著辦吧。」
陳伯康想見陳初,正是想旁敲側擊問問這羅汝楫到底是怎回事,顯然,後者不想讓陳伯康和陳初獨處,以免陳伯康在背後說些對自己不利的話。
陳初搖了搖頭,語重心長勸道:「大周擁軍數十萬,如今天下太平,完全沒必要嘛,以本王之見,大可裁撤八成廂軍,僅在窮山惡水保留一二震懾山賊匪寇即可。」
偌大一個臨安,若任由淮北軍進城搜刮官紳,八千萬兩興許湊不夠,但千萬級別應能達到,此處畢竟是天下財富匯聚之處。
可這些嫌疑人,無一不是陳初親近之人。
等待韓、彭兩人的間隙,陳初命人上了茶,先誠摯恭賀陳伯康任了三司使,只道:「望陳公履新後,成為齊周兩國邦誼橋樑,造福兩國百姓」
委頓在地柴肅失魂落魄道:「晉晉王,我朝財政支出本已捉襟見肘,已無從縮減了」
要麼是安豐朝內某些淮南舊臣做的手腳,要麼就是就是和蔡源有競爭關係的陳家人。
只不過,從陳初對兩人不同的態度中能窺見,晉王將陳伯康當成了合作夥伴,將羅汝楫卻視為了走狗.不然,也不會用那種聽起來親昵、實則是命令式的口吻,讓他將妻子送去江寧。
陳伯康回以溫和笑容,卻道:「老夫飯後習慣走幾步,羅大人自可回帳。」
「.」
興許是陳家其他人?
那侍衛轉身離去,軍營之內自然不可隨意走動,陳伯康只能繼續站在原地等待消息。
一旦嘴上說不過,那韓世忠和吳奎便以不堪入耳的粗鄙俚語咒罵威脅,將柴肅氣的混身發抖。
「去你奶奶的,若不是王爺相勸,一萬萬兩一文不能少!如今已減免了兩千萬兩,你們還待怎樣?老子還是那句話,你們給便給,不給,明日老子攻城,自己去取!」
五,臨安尊齊國為上國。
至此,陳初才開口喊道:「韓世忠,彭二!」
四,允許兩國百姓自由來往、求學、經商,兩國稅率統一,不得有歧視性稅收政策。
只聽陳初又道:「有甚事不能談嘛!何必動輒打打殺殺,我說個法子,你們都聽聽。」
陳初再看向韓世忠,「韓將軍,人家確實一下拿不出這麼多。這樣吧,和議第三則里要在六府開放榷場,僅稅賦一項年入千萬不難,不如我來做擔保,由齊人就任大周市舶提舉司使,以關稅分期支付,如何?」
起初,柴肅還想在保全周帝體面的基礎上,再讓淮北做些利益讓渡,但對方三人雖不如柴肅能說會道,卻咬死不再讓步。
陳伯康微微側了身子,和羅汝楫對視了兩息,平靜的臉上忽然露出一絲意味難明的笑容,「也好,同去吧。」
簡直有辱斯文!
用了一上午時間,雙方大體上敲定了幾樁事一,北侵罪魁万俟卨交由齊國處置,西路軍主帥、臨安朝兵部尚書王庶治罪,由臨安朝自行處置,秀州掘河造成百姓死傷一案,由臨安嚴查。
柴肅迅速被兩位同僚的緊張情緒多感染,深秋季節,額頭上霎時冒出了汗珠。
三,沿江鄂州、黃石、江寧,沿海明州、泉州、廣州六府為榷場。
柴肅連連擺手。
「刀架你脖子上,看你做不做得到!」韓世忠嚷道。
可陳初和羅汝楫敘話時,說的卻是,「江寧好風光,待臨安事了,羅大人可將嫂夫人和侄兒送去江寧小住幾日,也好與我家三娘交道一番,她最喜孩童.」
陳伯康自是沒了機會試探羅汝楫之事,便談起了上午和議之事,陳初聞言,當即讓人招柴肅,以及此次南征先鋒官韓世忠、後軍將軍彭二前來。
這邊,三人飲了一杯茶,柴肅、韓世忠、彭二幾乎同時抵達。
可第六項,臨安戰爭賠款八千萬兩這一條上,雙方再度爆發了爭吵。
說到此處,陳初一嘆,看著柴肅道:「柴大人,往後臨安朝可能要過幾年苦日子了,但俗話說,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日子苦點,總也好過生靈塗炭,不是麼?」
「巧了,下官也有飯後散步的習慣,呵呵」
最終,陳初沒讓蘇晟業繼續查下去。
數十息後,前去通稟的親衛迴轉,「陳大人,王爺在中軍大帳等候,請隨我來」
「我沒有,你可別亂說!」
其實吧,歷朝歷代都有派系之爭,像江寧這點事,對方的手段已算非常溫柔了。
又聽韓世忠臨走前赤裸裸的威脅,柴肅氣的直嚷嚷道:「他們,他們就不怕傷晉王仁義之名麼!」
彭二哥一抱拳,堅定道:「賠款都是將士血肉,一文也不能再少了!」
他不通商事,甚至覺著第三、四兩項還是好事。
前幾項,柴肅倒也沒有異議,只是在第五項上和韓世忠爭論了幾句。
但在淮南為官多年的陳伯康卻清楚,以淮北的生產力水平,一旦兩國榷場開放、且無稅率來控制,不出三年,整個周國必然被淮貨充斥。
這番表態,尊敬但非常官方。
若淮北軍真的打下了臨安,他兩人反倒沒那麼重要了。
他說不說這句話,都擋不住羅汝楫跟著他一起去見陳初。
再想的深一些.甚至蔡家人做的都有可能!
看似傷己,但對方若熟悉陳初的思維方式,大概也能猜到陳初見密信後會懷疑陳家。
韓世忠又道,陳初想了想,點點頭表示同意他的說法,便又道:「陳公不是剛剛就任三司使麼,你們齊國再派一人擔任三司度支判事,縮減朝廷支出,想來每年也能省出個幾百萬吧?」
說罷,彭二拉著韓世忠便往帳外走去,同時喊道:「潑五,錢咱不要了,即刻點齊兵馬,開始攻城!」
韓世忠當即罵道。
陳初一番思索,看向了柴肅,溫和道:「柴大人,你們眼下確實拿不出那麼多銀子吧?」
韓世忠可沒甚好脾氣,捋了袖子竟真的作勢要打,旁邊的彭二哥趕忙將人一把抱住,隨即悲憤看向了陳初,只道:「王爺,您也看到了!臨安北侵在先,如今卻毫無悔意!這錢,我等不要了!」
「王爺,就算榷場關稅可年入千萬,待償還清也要多年!太慢了」
眼瞅爭執又起,陳初連忙喝止.帳內一時安靜下來,雙方都看向了坐於正中、皺眉沉思的晉王,都等著他替本方說句公道話。
經過幾日思索,陳初又否定了陳家所為的想法只因這種略顯小家子氣、且只能膈應人的手法,實在不像陳景安能辦出來的事。
午時已至,到了該吃午飯的時間,韓世忠撂下一句狠話,同吳奎、長子出帳吃飯去了。
二,齊國承認周國繼續擁有江寧府主權,但由齊周兩國共治。
現下境況,用句不妥當的比喻,類似二女爭寵。
可眼見韓、彭兩人氣沖沖的模樣,他又不敢上前阻攔,最終只能看向了面目更和善、名聲更好的晉王。
柴肅見陳伯康、羅汝楫已早在帳內安坐,不由狐疑的看了看兩人。
到了此時,陳伯康已非常確定.這姓羅的,是自己的競爭對手,挾齊自重的競爭對手。
兩步外的羅汝楫自然聽的清清楚楚,卻聽他又道:「巧了,今晨和議陷入僵局,下官原本也想求見王爺,請晉王居中說和一二。」
餘下三人面面相覷羅汝楫昨日帶來了不用周帝下罪己詔、出城呈降表的消息以後,整個臨安朝廷都看到了和議成功的曙光。
「誒~」
眼下,自是和當初陳初和陳伯康在安豐密談的內容有所差池。
經過一上午爭吵,雙方基本在以上五則和議條件上達成一致,當然,必定是臨安朝讓步的多。
只不過,陳伯康卻未發一言。
大帳內,正在吃飯的陳初熱情招呼兩人入座。
『將士血肉』四字讓陳初不由一嘆,又看向了柴肅,「柴大人,你說個數,最多能籌到多少?」
柴肅還未開口,韓世忠卻激動道:「八百萬不成!餘下的怎辦!」
「餘下的」
「王爺!我可是聽了你的勸,才將賠款減免到了八千萬兩,可南朝這些人猶不知足!您可不能再替他們說話了!」
卻見晉王稍一沉吟,緩緩道:「柴大人,此事臨安有錯在先,五百萬確實少了。這樣吧,你回去後趕緊籌銀,先支付一成,八百萬交與淮北.」
一副為雙方說和的架勢。
「呵呵.」
陳初見信後,很是不悅了一陣.蔡嫿在江寧斂財一事,雖未用公文那般的正式途徑稟告,但兩人相擁而眠時,蔡嫿卻私下說過,並且此舉也是為了暫時緩解淮北儲備金極度短缺的情況。
天下太平?你家的天下太平是指京師被圍、被逼簽下城下之盟麼?
僅僅幾息之後,羅汝楫也笑著走了出來,隨口道:「陳大人,為何站在此處啊?外間秋意漸濃,小心染了風寒。」
對方並沒有選擇直接大張旗鼓將此事鬧得沸沸揚揚,反而只是將密信送到不會輕易泄露消息的軍統,甚至有種讓陳初自己處理好家事的溫情脈脈。
陳初可沒有道德潔癖.再者,那幫出錢的官紳,有一個算一個,沒一個乾淨的。
這也算略施懲戒。
「城內就這麼多!你只要不怕傷晉王仁名,便進城搶吧!」柴肅似乎看出晉王有照顧臨安之意,第一次挺直了腰杆叫囂道。
即便陳伯康猜到兩人有表演成分,也不敢真的賭淮北軍不會攻城,連忙起身對陳初拱手道:「晉王!萬萬不可,臨安百姓,也是晉王臣民啊!」
「放你娘的拐彎屁!你打發叫花子呢!」
這一下,嫌疑範圍就縮小了許多。
若兩家都排除,用最樸素推理之法陳、蔡兩家鬧翻,誰獲利最大,倒是可以再列出幾個嫌疑人。
「.」柴肅。
屆時,江南原有經濟體系必將被摧毀。
但同樣,這事的風格也不像蔡嫿她若想做事,絕不會這麼不痛不癢的來一下,三娘子講究的是『要麼不做,要麼做絕』。
卻不知,被誰捅到了軍統.且幕後之人能準確找到軍統駐地,大概率是己方內部的人。
陳伯康若有所思,仿似無意間掃了羅汝楫一眼,卻不料,後者也正在偷偷觀察他,兩人視線交匯卻都是老油條,誰都不驚慌,反而各自朝對方一嘆,似乎都在為和議發愁。
這是晉王首次主動出主意,柴肅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哀切卻又滿含期望的看向了晉王。
「嗯嗯嗯」柴肅點頭如搗蒜。
兩人駐足回首,卻還是昂著頭,一副桀驁模樣。
在這件事上,羅汝楫和陳伯康有著共同利益淮北軍對臨安朝保持威懾,兩人才能狐假虎威、遊走其間。
可比起未來艱難,眼下的威脅卻是實在的。
齊人任周國提舉市舶司使、任三司度支判事這何止是要過苦日子,簡直是要掐了大周的咽喉啊!
往後,大周再想練兵,單這軍餉就得被齊國卡死,永世再無翻身希望。
眼見柴肅氣的麵皮漲紅、嘴唇哆嗦說不出話來,陳伯康替他講了一句,「韓將軍,整個臨安府庫、國庫也湊不出你們所要的一成!我等又不能憑空變出銀子,你們這不是強人所難麼!」
這一切的根源,都和上月月末一封送至江寧軍統駐地的密信有關.
蘇晟業收到舉報蔡嫿貪腐的密信後,就算蔡妃對他的師父李科有知遇之恩,也不敢再隱瞞,當即派人將密信送呈楚王案頭。
陳伯康大概看出來了,陳初這是明示於他,羅汝楫也是晉王的人
至於羅汝楫是何時投了晉王,陳伯康不知道,但好像和蔡氏有關?
一來,不打草驚蛇,二來,對方這手段著實幼稚,掀不起風浪。
一旁的吳奎卻陰惻惻接話道:「府庫、國庫不夠,但諸位大人府上想必能找出不少銀子吧?聽說你們秦相府邸占地廣闊,奢華不輸皇城,搜出個幾百萬兩銀子應是不難。還有柴大人,權知臨安府多年,地庫里不囤個百萬白銀,可對不住你知府之位.」
良久,陳初先抬頭看向了彭二,「彭將軍,八千萬果真不能少了麼?」
可一萬萬兩賠款,即便減免到了八千萬,依然是臨安朝根本不可能完成的條件啊。
不過,有此一事,倒也再次提醒了陳初.陳伯康畢竟同出潁川陳,合作可以,但不可再任由他在臨安朝獨大!
恰好,這羅汝楫、桑延亭送到了眼前,如今局勢,只要有陳初背書,在臨安朝內再扶植一股勢力並不難。
雖是為了公事,但手段畢竟不光彩。
站在晉王的角度,走狗確實比夥伴來的好用。
眼見羅汝楫像狗皮膏藥一般粘上自己,陳伯康意味深長的笑了笑,再不搭理他。
柴肅下意識看了陳伯康一眼,稍一躊躇,不自信道:「城內最多能籌得五百萬兩」
韓世忠入帳後,屁股尚未坐在座位上,便牢騷道。
柴肅自是不敢拿淮北虎狼說事,只喃喃道:「裁撤八成廂軍.若敵國犯邊怎辦?」
「怕甚!」
陳初忽然從大案之後起身,立於帳內,頗為霸氣道:「待和議一成,本王便行諭天下:齊為周之母,周帝以皇姑稱齊國長公主,自此後,齊為周保護國,犯周者,便是犯我大齊,必滅之!」(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