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2章 下民易虐,上天難欺!

  江寧府外,石頭津。

  江寧自古繁華,這石頭津又是本府數得著的大碼頭,自是忙碌異常。

  午後申時,甲三組小組長張迎水帶著自己班組的十名兄弟來到岸邊市易司旁的一座簡陋木屋前,卻見屋外已聚集不少精壯漢子。

  張迎水笑呵呵向鄰居、乙六組小組長姜望問道:「老薑,今日羅大哥怎這般早招咱們回來?莫非要提早放工了?」

  姜望勾頭往木屋內張望一眼,嘿嘿一笑道:「羅大哥說了,今日仲秋,大夥都早點回家過節。喏,大哥還給咱每人包了一封點心、一刀豬肉」

  「哎呦,咱們也和衙門裡的官爺一般了,過節竟也有賀賞,哈哈.」

  可是有段時間沒吃見過油腥了,張迎水也勾頭一看,見屋內房樑上掛滿了兩三斤一條的肥豬肉,不由直樂。

  姜望看著領了賀賞喜孜孜離去的兄弟,卻感嘆道:「都賴羅大哥有本事啊!若非他將咱們弟兄們攏在一處,別說吃肉,便是稀粥也混不了個水飽。」

  這話登時引來一陣附和之聲。

  張迎水也道:「是哇,若非羅大哥,咱們還被人騎在頭上盤剝哩!」

  這羅大哥並非本地人,據說是在別處犯了事,帶了十餘名兄弟來石頭津做力夫混口飯吃。

  起初,他們幾人也像張迎水等人一般,被工頭盤剝、被牙行盤剝、還大小潑皮盤剝,一日掙來的錢大半要拿來孝敬各路小鬼。

  碼頭嘛,自古便是混亂之所,律法的存在感幾近於無。

  張迎水、姜望這些人早已習慣了,但羅大哥卻是條過江猛龍,大概摸清當地己方勢力後,果斷與潑皮開戰。

  那時羅大哥只有十餘人,打起架來卻兇悍異常,往往將數倍於己的潑皮們打的抱頭鼠竄。

  便是偶爾下手沒掌握好分寸,斷了別人的胳膊大腿之類的,羅大哥這幫人也不逃,直接抽籤選出一人頂罪下獄.

  潑皮欺人不過是為了求財,哪見過這般甘願為兄弟兩肋插刀的團伙啊,幾次下來,潑皮接連吃虧,不得已退出了石頭津。

  羅大哥一戰成名,漸漸石頭津的力夫開始主動加入,託庇於他。

  隨後幾個月里,羅大哥成立行會,將攀附在力夫身上以吸食血肉為生的工頭、牙行一一掀翻。

  但他卻不莽撞,把那部分從潑皮、牙行口中搶回來的血汗錢二一分作五,一半返還給張迎水這幫力夫,一半孝敬市易司的差役.

  如此一來,雙方漸漸達成默契,對曹行會壟斷碼頭力夫行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這一下,力夫頭上不但沒了潑皮盤剝,又因為有了統一行會,不必再壓價競爭,有了議價權之後,收入自然年水漲船高。

  如今,石頭津近千力夫盡數加入了行會,羅大哥為方便管理,以十二天干將千人編成十隊,每隊十組

  其中,有專職幹活的,有專門打熬身子預備和搶地盤的潑皮打架的。

  為防止引起官府忌憚,負責戰鬥的隊組對外又叫做『義字堂』。

  底層百姓抱團取暖,最重義字,這個叫法深得大夥認同。

  「甲三張迎水入內領取賀賞」

  申時一刻,木屋內一聲呼喊,張迎水在兄弟們的期盼眼神中,趕緊走了進去。

  木屋不大,此刻已堆滿了打好包的點心和豬肉。

  但張迎水卻沒急著上前領取,而是先對著屋內一副畫像躬身,行了一個常見於江湖人士的抱拳禮。

  這幅半身畫像內,是一名威風凜凜的青年將領

  對外,都說這是漢時名將冠軍侯霍去病的畫像,卻也有人私下講,行會供奉的是大齊楚王.

  如今,和楚王有關的小人書早已流傳的齊周遍地都是。

  楚王扶危濟世,庇護淮北百姓的故事天下皆知,供奉他,正合了行會要求的『仁』字。

  再者,楚王於桐山起事之後,依舊重用早年間的兄弟們,又合了行會『苟富貴勿相忘』的義!

  這麼一說,供奉楚王確實比供奉冠軍侯來的合理但對外,沒一人承認此相是楚王,畢竟,眼下臨安朝和安豐朝尷尬著呢。

  「迎水,你隊加上你共計十一人,你一人可拿的完?」

  說話這人,一身粗布長衫,手持白摺扇,頗有點落魄書生的味道。

  但張迎水一點不敢小看這位名叫蘇晟業的師爺.當初羅大哥剛來時,和潑皮衝突,這位看起來文縐縐的書生,可是敢掂刀砍人的!

  並且,他還是行會『智』字堂的堂主,羅大哥之下第一人。

  「回蘇師爺,拿的完,拿的完.」

  張迎水忙不迭答了,上前領取賀賞時,一直坐於案後的漕幫二當家羅洪忽道:「張兄弟,這封點心裡有淮北仲秋時吃的月餅,還有一些雞蛋糕,後者軟糯,可給你那沒了牙的老娘品嘗。」

  張迎水沒想到羅大哥竟然還知曉自己一家的情況,不由一陣激動,接著膽子也大了起來,「羅大哥,小弟聽說咱行會要在河灘邊鋪設幾塊平地,讓會裡的兄弟家眷來此做小買賣」

  羅洪抬眸,不由笑道:「你的消息倒靈通的很。」

  「嘿嘿,我家娘子煮的一手雜魚羹,大哥能不能給我家留個地方啊」

  羅洪尚未作答,一旁的蘇晟業卻道:「張兄弟,我記得你家娘子有份作工的營生,怎又想來此做小買賣啊?這生意可操勞的很,你家娘子能吃得了這苦?」

  一說這個,張迎水神色不由一黯,「哎,蘇師爺有所不知,那紡場的營生都不是人幹的活!她們一天上工七個時辰,中途連口水都不讓喝我那小姨子在紡場幹了三個月,不但一文錢沒掙到,還被倒扣了兩個月的工錢.」

  蘇晟業和羅洪對視一眼,就在前者即將開口之時,木屋外忽然一陣騷動,緊接,一名十來歲的男娃娃便在姜望的帶領下擠到了木屋門口。

  「二麼,你怎來了?」張迎水回頭見是幼弟,不由驚奇道。

  那二麼想來是一路跑來的,連喘幾口大氣,才帶著哭腔喊道:「大哥,嫂嫂打傷了人,要被差爺捉去了」

  「打了誰?」張迎水下意識問道。

  「打了.打了紡場內的賴有德賴爺.」

  張迎水一聽,額頭登時冒出了豆大汗珠。

  他不是怕那賴有德,而是怕賴有德背後的天和紡場啊!

  雖不清楚這家紡場背後東主是誰,但能成為江寧第一場坊,背後必定有大人物撐腰。

  張迎水緊張之下,拔腿就往外跑想要趕緊趕過去看看。

  可剛走到門口,卻又忽然駐足,回頭看向了羅大哥和蘇師爺張迎水心知這回婆娘闖了大禍,他一個人趕過去又有甚用?

  只是,這次事情非同小可,城內和律法空白地帶的石頭津碼頭也不可同日而語,羅大哥會幫自己麼?

  心急如焚之下,張迎水哆嗦著嘴唇開口了,「羅大哥,我我家娘子自幼性子軟弱,莫說傷人,平日裡見到官家娘子都躲的遠遠的.此事,一定有因由,羅大哥能不能.能不能想想法子救她一回.我,我.」

  張迎水似乎也覺著自己強人所難了,可娘子又不能不救,一著急,噗通一聲跪了下來,眼淚也跟著涌了出來。

  堂堂七尺男兒,痛哭流涕。

  木屋外擠滿了原本來領取賀賞的工友,見此情景,不少人心有戚戚。

  也有人覺著城內不比碼頭,羅大哥在此橫行無礙,但進了城.咱們在官老爺眼裡,不還是一群臭力夫麼。

  屋內,羅洪已起身向前,拉起了張迎水,只道:「堂堂男兒,哭個鳥!我陪你走一遭!」

  說罷,羅洪環顧眾人,又道:「諸位兄弟入會時早已頌過誓言!兄弟之父母便是我等之父母,兄弟之兒女便是我等之兒女,兄弟之妻便是我等之姐妹!如今,張兄弟家眷陡遭變故,我自然要去看一看,若是張兄弟之妻欺壓別人,治罪下獄,我無話可說!若事出有因,咱也不能眼睜睜看她受了冤屈!」

  「大哥說的對!」和羅洪交好的姜望率先喊道。

  「走,一起過去看看!」

  『刑』字堂堂主張小尹也跟著喊道。

  「好!」羅洪再次環顧密密麻麻的人群,喊道:「人生在世,草木一秋!既入我行會,需知『義』字當先!今日我不助張兄弟,若來日我等冤屈,又有誰人助我!走,去估衣巷!」

  「走!隨大哥同去!」

  「張兄弟莫急,必不會使弟媳受冤!」

  人嘛,本就是群體動物。

  作為個體,力夫中大多數人即便是見了最低級的差役,第一反應便是賠笑彎腰。

  可在此時氛圍下,他們卻覺著,便是知府當前,也敢與之理論一番。

  便是有部分人不想蹚這趟渾水,也不得不跟上畢竟此時的石頭津碼頭,羅大哥一家獨大,若這回做了縮頭烏龜,他們擔心日後被趕出行會,失了這份生計。

  申時二刻,行會近千人入城。

  為了避免引起城門兵丁的注意,羅洪將人分散,分別從四處城門入城。

  這便是將人編隊分組的好處。

  出發時,張小尹原本拿了一柄短刃塞入了腰間,卻被蘇晟業發現,命其又放了回去。

  「拿它作甚!難不成你還想憑著這點人打下江寧府?」

  「嘿嘿,以防萬一嘛。」

  張小尹早在金國榆州時,便通過乾爹張傳根認識了蘇晟業,兩人熟識的很。

  蘇晟業卻道:「我們將聲勢鬧大,是為了給王爺製造南下的理由,不可帶兵刃,以免落人口實!」

  申時末,羅洪、張迎水等人率先抵達估衣巷。

  但此時的場景,卻是所有人都沒想到的.

  人群早已將此處圍了個水泄不通。

  內圍的五六名差役拿著鐵尺鐐銬,卻無從下手。

  只因,隔壁場坊的丁娘子、以及天和紡場的薛大姐等人各帶了一幫織工,團團將已嚇得臉色發白的林巧兒姐妹圍在中間。

  任憑差役打罵,也不肯將人交給差役,那臉頰上帶有一道刀疤的丁娘子不住大喊,「其中有冤情!民女要面見知府大人,當面伸冤!」

  圍觀百姓本就對這幫既嬌弱又狼狽的女工心存同情,見差役對她們又踢又打,漸漸罵聲四起。

  差役唯恐激起民變,再不敢用強,急忙讓人回去稟告知府。

  江寧知府桑延亭在府衙後宅得悉此事,依舊不疾不徐的品著茶,卻對報信之人道:「將此事告知李通判便是,本官身子不適,請他處置」

  這天和場坊背後的東主便是通判李兆隆、統制簡紹,和他桑延亭沒有一毛錢關係。

  掙錢的事不帶我,有事了憑啥我出面?

  酉時初,通判李兆隆又帶了數十名衙役趕到了現場。

  起初,李兆隆見圍觀者甚眾,還想先哄著其餘女工離去、以待日後再清算,可那站在前頭的丁娘子得知來人已是江寧府數得上的大官,徑直前邁一步,噗通跪地,高舉一封狀紙道:「民女有冤.」

  不待李兆隆勸阻,丁娘子便高聲誦起了狀紙上的內容,「.場坊無良,每日操勞,清水亦不可飲!縱容惡奴,動輒鞭笞上月,織工湯娘子被機杼砸斷四指,東主不但沒有賠償湯藥費,反倒將人趕出場坊,以耽誤生產為由扣除半月薪俸!

  六月十一,織工王小娘被監工所辱,當晚自縊於乙號車間。事後,王小娘家人上門討要說法,其父被打斷一臂.

  五月二十九,繅絲工吳小妹因疲勞過甚,不慎跌入滾水內,東主欺吳小妹無有家眷,不曾醫治,吳小妹活活疼死後,被棄於城西亂葬崗.」

  周邊嘈雜之聲漸漸褪去。

  原本以為是來看場熱鬧,可隨著那丁娘子泣血吶喊出一樁樁一件件聳人聽聞的事例,人群間的呼吸漸漸急促起來。

  大抵,是因為憤怒。

  若這丁娘子所說為真,那這估衣巷內的場坊.簡直是一座座吃人魔窟啊!

  江南承平已久,便是十幾年前的丁未之亂也未曾波及到江寧府,當地百姓或許聽說過多年前的淮北賊亂、北地戰亂。

  但那種事距離他們太遠了,江寧左近的慘事,最了不起也不過是冬日偶爾有孤寡凍斃。

  可這種將一個個妙齡女子活活折騰死案例,卻早未聽聞,並且,這種慘事還是發生在以富庶聞名的江寧城、發生在自己身邊。

  丁娘子巧妙的避開了這次事件中衝突的雙方.林巧兒和賴有德,反倒將茅頭直指場坊背後的東主。

  而在場的李兆隆正是東主之一便是在場許多人不清楚他和場坊的關係,李兆隆也不免心驚肉跳,繼而大怒。

  但他怕的不是這些女工,而是怕場坊壓榨、苛待織工的消息傳出去後,影響他的名聲.畢竟是讀書人嘛,偷偷經商已不光彩,若再落個『酷烈』之名,往後他還怎在鄉紳同僚面前保持『仁義』名聲。

  「將她捉了!堵上她的嘴!」

  李兆隆盛怒之下,有些失了分寸。

  大家看,他急了!

  這一下,不但坐實了丁娘子狀紙中列舉的罪證,也被有心人看出些李兆隆的貓膩。

  但他畢竟是一府通判,便是百姓心中有怒火,也不敢隨便朝他傾瀉。

  正此時,混在四方人群內的石頭津力夫動了!

  只見他們迅速從人群中擠進內圍,一聲不吭的將紡場女工們護在了中間。

  一名沖在前頭的衙役見有人膽敢阻攔他們捉人,一鐵尺砸了下來,正中張小尹額頭,鮮血頓時涌了出來,順著張小尹的臉頰流淌。

  強壓怒火的張小尹一個眼神看過去,那衙役一愣,竟下意識後退了好幾步

  他們這些衙役,一輩子未曾動過刀兵,最多捉拿幾個毛賊。

  可張小尹,卻是從榆州城一路殺出來的!

  偶露崢嶸,眼神中濃烈的殺意一閃而過

  李兆隆見突然冒出這麼多精壯漢子,不由也嚇了一跳,忙躲在一名衙役身後,色厲內荏喝道:「爾等意欲何為,要造反麼!」

  此時,羅洪已帶著眾兄弟擠入了人群中間,將數十名女織工團團護在裡面,只見他回頭看了一眼,卻昂首道:「這些織工有冤,大人卻不問青紅皂白拿人,我等看不過!」

  「你算個甚?官府拿人,豈容你這般粗鄙莽夫置喙!」

  一名衙役喝道。

  至此,羅洪忽然緩緩坐在了地上,只見他仰頭道:「我等只求一個公道,為她們求一個公道,為天下百姓求一個公道!」

  「好!好彩!」

  「好漢!」

  周圍人群一陣喧鬧喝彩,眼看百姓躁動,李兆隆已心生怯意,正當他進退兩難之際,長街盡頭忽見一隊甲士快速跑來。

  他的合作夥伴、駐在城外的江寧統制簡紹,終於帶兵趕來彈壓了!

  簡紹果然有『虎將』之風,待到近前,二話不說便命手下將士驅趕毆打力夫、織工。

  羅洪帶著兄弟們靜坐於地,任憑棍棒加身,不閃不避。

  但江寧畢竟是人口數十萬的大城,今日又侍奉佳節,出門遊玩、採購過節吃食之人被吸引至此看熱鬧的足有數千。

  大周將士可不像淮北將士那般受百姓尊敬,兵丁粗暴驅趕時難免不會打到普通百姓。

  人群中,不知誰先還了手,鬧哄哄間,一個大頭兵頭臉上連挨了幾拳,惱怒下,再顧不得旁的,這名大頭兵盛怒抽出了長刀

  胡亂一揮,一抹血光。

  「.」

  「殺人啦!」

  「丘八殺人啦」

  熱血迅速消退,恐懼快速傳導。

  一時間,以估衣巷巷口為中心聚集的大量百姓,急速向四面八方逃散。

  慌亂間,被擠下河的、被絆倒踩踏的慘叫聲不絕於耳。

  臨安朝紹興十六年、大齊宣慶四年,八月十五,中秋佳節。

  天和場坊林氏女傷人,江寧府衙處置不當,毆殺、淹死、踩踏致死百姓三十餘人,傷百人。

  江左震動!

  這等突發事件,臨安朝反應沒那麼快。

  可當夜,對岸齊國水陸兩軍齊齊異動。

  八月十七,安豐淮報頭版頭條首次刊印了晉王親自署名的文章。

  只有寥寥數語。

  「江南之民,亦是我大周之民!此事,臨安必須給天下以交代!若臨安不為,本王自帶兵甲親入江寧,還天下百姓以公道!

  需知,爾俸爾祿,民脂明膏;下民易虐,上天難欺!」(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