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7章 大儀治軍

  「一~二~三,木頭人!」

  「姨娘你動了,你輸了!」

  「沒有,姨娘明明沒動!」

  「娘,你莫要耍賴,你明明就是動了,綿兒你也看見了吧!」

  「嗯嗯,姨娘耍賴,饒姐姐,綿兒看見了!」

  「呀!你們幾個小姐妹聯手欺負我是吧!」

  正月十五,午後未時.

  王府後宅花園內,玉儂領著家中女娃娃玩木頭人的遊戲。

  自打正月十一,冉兒、綿兒住進望鄉園,往日安靜的王府算是翻了天。

  每日從天亮起,至夜裡亥時,幾個小丫頭嘰嘰喳喳的聲音就沒停過。

  玩的開心了就嘰嘰咯咯笑個不停,偶爾也會因為一點小事拌嘴,又會各自掐腰吵上一架。

  吵輸的,自己哭一陣;吵贏的,屁股上贏來玉儂兩巴掌。

  便是對上嫡長女冉兒,玉儂也沒手軟過。

  偏偏她這般不論嫡庶尊卑一視同仁的做法,最得小傢伙們的喜愛。

  不過,此時玉儂這位裁判,好像因為遊戲輸贏問題,和幾小只有了分歧。

  嬈兒、冉兒、綿兒三姐妹排排站,撅著肚子仰著頭,雙手掐腰和玉儂爭吵起來。

  玉儂以一敵三,絲毫不落下風,同樣掐著腰,一個個反駁回去!

  怪不得王府女兒吵架時都愛掐腰腆肚,原來都是和玉儂學的。

  「姨娘是大人,不害臊,略略略」

  「好你個冉兒,今晚姨娘就不許你在望鄉園住了!」

  「冉兒不怕,今晚我們去涵春堂住!」

  「陳嬈!好呀你,幫著旁人欺負娘親!」

  以玉儂姨娘身份,不管是訓斥嫡女,還是口口聲聲說女兒幫『旁人』欺負娘親,都不妥當。

  若在別家,只怕會被正室狠狠懲處一番。

  但坐在不遠處的嘉柔左右看了看,園子內一切照舊,不但王妃所住的涵春堂內一切平靜。

  便是坐在冬日日光下曬暖下棋的蔡嫿和阿瑜,連往玉儂這邊看都沒看一眼,似乎早已習以為常。

  這般雖欠了尊卑,卻果然令人放鬆呀。

  涵春堂二樓。

  陳初正在閱覽一份來自關外小辛的情報,耳聽窗外吵鬧,不由側頭看了下去。

  過完年後,一日暖過一日,園子裡的落葉喬木,已萌出了嫩綠新芽。

  玉儂同幾個小丫頭各自穿著色采鮮艷的衣裳,猶如穿梭其中的花蝴蝶,讓人不由會心一笑。

  正走神間,貓兒親手端著一盅燉湯走進書房,見官人正看向窗外,不禁笑道:「可是吵到官人處理公務了?要不要我下去趕她們去前頭耍鬧?」

  陳初回頭,笑道:「不用不用,一點不吵。」

  貓兒大概猜到官人就會這般回答,便不再勸.王府之所以有這般寬鬆氛圍,不正是他刻意縱容的結果麼。

  「今日又燉了甚呀?」

  陳初見貓兒放下湯盅,笑問一句,貓兒回頭擺擺手,待寒露離了書房才抿嘴笑道:「今日燉了元貝人參鹿茸湯,我特意找無根道長討的膳補方子.」

  「再補,鼻血都要補出來了。」

  陳初將貓兒拉坐到自己大腿上笑著說道,反正四下無人,貓兒不需裝作端莊,順勢窩進官人懷中,調皮的擠了擠眼,回道:「當年在山上時,楊大嬸便常道:男人是牛,叫人犁田,也需給人好料吃,不然用壞了,還是咱們女子吃虧,嘿嘿嘿」

  貓兒已好久沒這般壞兮兮的笑過了,楊大嬸當年這話是說給姚大嬸的,後者便是一個反面教材,只知讓姚大叔犁田,卻不知給姚大叔整些好料進補,最終導致姚大叔中年無力。

  同時,說這話也是有背景的官人自打去年動身去往金國南京路,家裡一眾姐妹誰不是大半年未嘗肉味。

  如今,局勢初定,官人回府,已兒女雙全的貓兒擺出了高姿態,先由著姐妹犁田。

  今日,上元節,於公於私官人都該來涵春堂了。

  貓兒正是擔心官人連日操勞,累壞了身子,這幾日每天都要盯著官人吃一盅溫補藥膳。

  冬日午後,日光慵懶,書房靜謐,樓下卻是陳家兒女銀鈴般的笑聲。

  一派歲月靜好。

  此刻氣氛極好,貓兒打算借這個機會好好和官人談些事.去年在金國的事,蔡嫿自然沒瞞貓兒。

  比如金國南京城裡那名和官人有過幾夜魚水的女子,還比如被蔡嫿帶回來、金國官員所贈、如今暫時被安置在太奶奶身邊伺候的雙生女。

  「官人。」

  「嗯?」

  貓兒剛剛組織好語言,卻被一陣急促上樓腳步聲打斷,隨後,便聽門外的寒露道:「王爺、王妃,前頭二郎遞來一封急遞,說是錦衣所賀指揮所呈。」

  急遞、賀北,這兩個條件加在一起,一定有事發生。

  貓兒連忙從官人懷中起身,走到房門處開了門,接過寒露手中信件拿給了陳初。

  即便有點好奇發生了何事,但一直遵循著後宅不干政的貓兒,還是在陳初拆信時,往一旁退開了幾步。

  『.十二日深夜,我軍江樹全部配合周國忠武將軍張多福部拿下江都西七十里大儀縣,戰後,我軍將周國臨安朝受傷軍士一百一十四人交與張多福後軍,十三日凌晨,張多福部將李鳳孫將臨安朝傷兵全數坑殺』

  「嘭~」

  近來已甚少動怒的陳初猛地起身,一巴掌拍在桌案上,震得湯盅蓋子叮噹亂響。

  貓兒似乎被嚇了一跳,呆呆站在原地,陳初這才意識到此時在家,並非身處軍營。

  壓下心中怒火,陳初朝貓兒擠出一絲笑容,道:「娘子勿驚。」

  「官人,可是有大事發生?」貓兒緊張道。

  「嗯,揚州府有點事,我需即刻過去一趟.」

  陳初說罷,貓兒小臉上頓時一片失落不舍,便是時時以賢內助要求自己的她,也沒忍住借用孩子的名義,隱晦挽留了一回,「官人,你都答應了稷兒、嬈兒他們,今晚帶他們看花燈,點焰火了.」

  陳初沉默幾息,卻朝貓兒一揖,愧疚道:「今晚,有勞娘子幫我向孩子們賠個不是。」

  當日下午,陳初離蔡。

  翌日渡過淮水後,直奔東南方向的揚州城而去。

  揚州地處長江北岸,位於長江和京杭運河交匯處,自古便是天下九州之一,更有淮左名都的稱號。

  乃當今天下除了臨安、東京之外數得著的繁華大邑。

  自去年年末太上皇駕臨安豐,淮南半數廂軍都劃歸了原周國淮水軍指揮使、現任忠武將軍張多福麾下。

  同樣,他也領下了東征揚州的差事。

  作為眼下淮南地界上唯二兩支舊周軍改編而來的安豐朝軍隊,張多福被太上皇寄予了厚望,出征前甚至被柴極單獨接見,勉勵了一番。

  這對於幾年前還僅僅是名營正虞候的張多福來講,自是一樁莫大榮耀。

  他也確實存了建功立業的心思。

  只是,事與願違.

  去年臘月間,安豐朝從淮北借來的軍隊中,不管是二十日間連取黃、蘄、舒的西路蔣懷熊,還是接連拿下了廬、滁、和三州的中路彭二,皆是一路勢如破竹。臘月底,彭二部下拿下和州歷陽後,全軍沿江與南岸臨安周軍對峙。

  張多福率周軍一萬三千餘、淮北水軍三千繼續東進揚州。

  或許是跟隨彭二作戰時進展太過順利了,張多福原本並未將只有駐軍五千的揚州放在眼裡。

  可進入了揚州地界後,卻迎來當頭一棒。

  僅僅揚州西一個大儀縣,便將他阻在城下十餘日。

  最後,原本執行封鎖長江水道任務的江樹全,支援來五百淮北先登才終於破了大儀縣。

  戰前儘管晉王有嚴令不得劫掠、淫辱、殺俘,但張多福麾下這幫周軍原本就各有山頭,並不完全聽令於他,弟兄們打生打死攻破一城,若不允他們撈點外快,也難以服眾。

  於是,對於發生在大儀縣內的諸多違反軍紀之事,張多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有心縱容之下,軍紀愈發混亂。

  直到正月十一日.沒撈到進城肥差、負責收容敗軍傷兵的後軍李鳳孫,為去除這些累贅,便於輕軍劫掠,竟私自將已放下兵刃投降的二百餘周軍、一百多傷員全數活埋

  張多福聽說此事,心中不由生出些許不安。

  而江樹全聽說後,更是氣的直罵娘,並徑直對張多福道:「張將軍為東征主帥,此事脫不了干係!若想挽回一二,趕緊約束底下將士,莫再擾民,羈押殺俘主犯李鳳孫,才是正理!」

  張多福仍存幾分僥倖心理,並未接受羈押李鳳孫的建議。

  但好歹連下幾條軍令,命屬下不得劫掠殺人。

  只不過,軍紀一旦敗壞,並非幾道軍令可止

  忐忑間,十八日,晉王突率淮北精銳抵達大儀縣。

  當日,焦屠率近衛一團一營接防大儀縣城。

  午後,晉王命張多福召集全軍於城內校場集合、檢閱。

  好端端的,忽然檢閱全軍,此事有那麼點不尋常.但眾多周軍之所以肯乖乖集合,卻是因為封鎖了四門的淮北軍,看著就不好惹。

  和承平日久的淮南周軍不同,淮北軍自打建軍伊始,便是在鐵與血的淬鍊下逐漸壯大。

  兼之此次隨晉王來此的近衛一二團,正是去年東京一戰中的絕對主力。

  近衛一團以步卒硬扛金國鐵浮圖,近衛二團敢於向西夏鐵鷂子發起衝鋒這樣的軍伍,那種鐵血強悍氣質由內而外,根本遮掩不住。

  某些周軍甚至不敢和淮北軍對視。

  周軍於校場集合後,坐於檢閱台上的陳初沒有任何廢話,直接讓長子帶人按照賀北提供的名單,一一將人拎到了前頭。

  此次東征揚州,賀北率數十人為隨軍錄事,周軍可不清楚這幫平日沉默寡言、面目陰冷的傢伙是幹啥的。

  不多時,檢閱台下方便被提來一百多人,其中近半為李鳳孫手下。

  作為罪魁禍首,李鳳孫自然同在其間。

  剛開始,李鳳孫尚配合的跪在台前.以他想,自古以來,無論官賊,誰家軍伍破城後都得允將士們撈點外塊,自己殺了俘,這晉王興許是想落個『仁義』之名,將自己打上幾軍棍做做樣子。

  直到那名黑大漢向晉王稟道:「名單上的人已全數在此.」

  晉王自上而下揮揮手,旁邊一名小校當即上前一步,大聲道:「此次東征,太上皇、晉王早有言在先,不得違反軍紀.然,破大儀縣後,仍有將士枉顧軍紀國法,犯劫、淫、殺之罪。如今證據確鑿,自致果校尉李鳳孫以下,共一百六十九人當斬.行刑!」

  話音一落,李鳳孫愕然抬頭,卻見身後淮北軍士,已抽出了雁翎刀,不由大駭,瘋狂掙紮起身,直喊道:「某不服!某有話講!」

  台上,陳初擺擺手,李鳳孫身後的淮北軍士暫時停止了揮砍動作。

  被背縛雙手的李鳳孫掙紮起身,下意識回頭看了看密密麻麻的袍澤隊列,又看向了台上晉王。

  此刻,他深知自己一個小小校尉根本不入晉王眼,若認錯求情,必然保不住命.大儀城破之後,犯劫、淫、殺之罪的,也絕不止此時這一百多人。

  李鳳孫覺著自己是被晉王當成了殺雞儆猴的『雞』,唯有激起身後萬餘袍澤同仇敵愾之心,他方有一二活命機會。

  想清楚這些,李鳳孫猛然大喊道:「晉王當年於東京城下平亂,事後於殺金夏降卒何止數千,黃河為之赤紅!此事天下人皆知!屬下不過效仿晉王之法,晉王便要治屬下死罪,屬下不服!」

  台上的長子聞言大怒,當即便要跳下去,親手結果了此人。

  陳初卻攔下了長子,望著下方的李鳳孫,道:「本王所殺之人,手上無不沾染了三五條人命!你所殺之人,又有何罪?」

  明面上是這般說,陳初心裡想的卻是東京城下,殺的是犯境異族!而現下,卻是我漢家內戰,大儀縣守軍不過是做了一個軍人該做的,盡了守土之責!

  此兩樁如何能比?

  自古軍國之事,從來沒有一個對錯標準,就看你屁股坐在哪邊.若站在金夏兩國百姓角度,也能說,本國兒郎南侵齊國,為的是給國民爭取中原良田、爭取更大生存空間。

  但淮北占據淮南以後,陳初便需要站在全體漢人的角度去考慮了。

  若放任軍隊劫掠殺俘,便是強行用武力將齊周並為一國,未來數十年內,南北兩地漢人必有大隔閡,互視對方為生死仇敵,也不稀奇。

  眼看晉王真的和自己理論了起來,李鳳孫不由膽氣更盛,昂首道:「他們不尊太上皇之令,卻尊臨安偽朝之命,我等為陛下討逆,殺了這些逆賊有何錯?」

  「呵,揚州守軍是逆賊與否,需陛下定奪!便是真為逆賊,也需押送安豐,明正典刑,又豈是你一個小小校尉可擅自處置的?你不但嗜殺,還犯了越權之罪!」

  李鳳孫拿柴極說事,陳初便也拿柴極說事,一時將前者嗆的啞口無言,李鳳孫心一橫,音量又提高一個量級,喝道:「呵,晉王為王,屬下不過一名小校,怎說都是王爺有理!但世人皆知,晉王名為周臣,實為齊人,我等剛拼殺一場,晉王便迫不及待前來治罪,怕是想將我淮南三萬忠於陛下的將士盡數抹殺!哈哈哈,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這話一出,整個校場安靜了兩息,隨後『嗡嗡』議論聲忽起。

  下方周軍漸漸開始躁動了『將我淮南三萬將士抹殺』這句話很有些挑動性!

  一來,他們不認為破城後,搶幾兩銀子、玩幾個女人是甚大錯。

  二來,便是李鳳孫猜測的那般.底下周軍中,確實有許多犯過劫、淫、殺之罪的將士成了漏網之魚,沒被拎到台下。

  這些人最擔心晉王秋後算帳,不由在人群中鼓譟起來。

  「李校尉無錯!晉王若殺之,我等不服!」

  「乾脆將我等都殺了吧!」

  「晉王,你到底周臣還是齊臣啊」

  反正躲在人群中,也不怕被人看見,下方周軍個別有心之人越說越大膽。

  甚至前方隊列也開始蠢蠢欲動,竟有衝上檢閱台的架勢。

  台上張多福,嚇得滿頭大汗,連喝道:「肅靜,肅靜!不准走動!」

  可他這幾聲呼喊,在逐漸沸騰的周軍面前,根本不起任何作用。

  見狀,陳初不由一嘆,側頭看了鐵膽一眼,後者會意,噙著拇指和食指吹出一個響亮唿哨。

  校場東南北三側大門突然同時打開。

  卻見近衛二團馬軍分別從三門涌了進來,僅僅數十息,馬軍隊列已由縱隊變作橫隊,從三個方向分別朝校場周軍壓了過來。

  百戰精兵,血性猶在!

  這一下,比任何講道理都有用.萬餘人的校場內頓時靜可聞針,人群中再無一絲鼓譟。

  莫說進入校場前周軍已被繳了械,便是此刻再將兵刃塞回給他們手中,他們也沒有膽氣,敢正面與近衛二團一戰!

  如泰山壓頂一般的強大壓迫感,讓周軍連呼吸都放輕了,一個個趕緊低頭,不敢看向了馬上騎士,以免被對方誤以為自己是在挑釁。

  正此時,兩千餘馬軍突然齊喝。

  「山!山!山!」

  山不崩!軍不亂!

  這便是歷經東京一戰後,淮北軍積攢下的自信和底氣。

  整個大儀縣,似乎都隨著這聲齊喝震了一震。

  不知是誰,嚇得腿一軟,率先跪了下來。

  像是傳染一般,萬餘周軍呈波浪狀紛紛跪伏。

  不多時,校場上已儘是黑壓壓的後腦勺.

  直到這個時候,陳初才淡淡道:「行刑吧。」

  二郎忙提起中氣,朝下方喊道:「行刑!」

  方才,一度以為自己成功鼓動了袍澤的李鳳孫,望著跪倒一片的周軍,還想再說些什麼。

  可這次,身後早已等不及的淮北軍士卻沒給他開口的機會

  一刀入頸,大好人頭骨碌碌滾出去老遠。

  一腔污血,髒了地上黃土。